第37章 顺杆爬
“十二月初一便是吏员考核,在官寺由主吏掾主持,黑夫,切记勿忘!”
黑夫他们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在县尉官衙门前道别时,陈百将还对反复嘱咐,勿要失期!
他还郑重提醒黑夫道:“若真能当上湖阳亭亭长,你也勿要忘记,是谁一手提携你的!”
黑夫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黑夫当铭记在心,我家乡有句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黑夫不敢忘记右尉大恩!当然,也不会忘记陈百将的美言……”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不错,我当转告右尉。”
和做事举重若轻的县右尉杜弦不同,陈百将只是个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的人,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好,黑夫亭长,我可盼着你我成为同僚共事的那天!”
言罢,便与黑夫告辞而去。
黑夫朝陈百将作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抬起头,方才的笑容却早已收敛,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他嘴上满是感激,可心里依然跟明镜似的。
许多年前,荀子曾经叙述来秦国的见闻,说是“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
这话没错,秦国的确有很多像喜那样,不朋党不比周的良吏。然而,老荀子还是把秦国看得太片面。
虽然商鞅变法曾试图杜绝在六国泛滥的徇私舞弊,山头主义。可秦那么大,郡县那么多,法律虽然严苛细密,但只要人活着,就抹不开人情关系的千丝万缕,岂能事事免俗?不然的话,当年秦昭王时的丞相范睢,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郑安平、王稽全安插到要职上,到头来却因其投敌而被连坐问责丢了性命。
那是大的案例,往小了说,眼下安陆县两尉的明争暗斗,也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剪影。
右尉杜弦虽然是主官,但却是外来的,在当地根基不深。为了不被左尉郧满架空,他只能提拔一些亲信为羽翼。或是陈百将这类南郡学室出身的吏子;亦或是黑夫这样,出身卑微,却又有些本事的当地人,因为这样的人,更容易感恩戴德。
经过这月余的种种事件,黑夫已经彻底和左尉一系结仇,为了避免随时来临的打击报复,他只能身不由己地投入右尉麾下。这也多亏了他在捕盗、旬日演兵二事里证明了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不然的话,右尉哪能瞧得上他?
在离开官寺的路上,黑夫想清楚这点后,又叹了口气:“虽然知道县右尉绝非无的放矢,但我还是感激他,感谢他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亭长虽小,只是“斗食”级别的小吏,用后世的话说,连九品芝麻官都不如。但话又说回来,后世哪个刚毕业出校门的警校学生能有此际遇?能当上基层派出所所长?黑夫在旬日演兵时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为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秦国拥有战国时代,天下最公平的阶层流动,所以黑夫相信,是锥子,总会脱颖而出。
虽然他最后是被人攒在手里,随时可能当做武器刺向对手,若真有那么一天,最先折断的,肯定是武器……
可如今,黑夫也只能顺杆爬,爬到哪是哪了,这是他步入名为“仕途”这根竹竿的第一步。在这杆上,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一抬头全是屁股,一低头全是笑脸。
不过事还没完,任免一个亭长,并非县尉的一言堂,杜弦可以向县令提议征召的人选,但人事任免权不在他这,而在县令以及其下属“主吏掾”手中。
主吏掾是两百石官吏,和狱掾喜同级,负责人事任免、官员进退,相当于后世的县委组织部部长。
黑夫没记错的话,再过些年,在千里之外的沛县,大汉朝的第一任丞相萧何也会做这官,由此结识了泗水亭的刘所长……
“这么算的话,我岂不是比刘邦还早好几年当上亭长?”黑夫想到了这茬,不禁一乐。
但别高兴得太早,在此之前,他还得经过一道考验,那便是秦国的公务员考试——官吏考核。
此时的秦吏分为文法吏和武吏两种,亭长要负责捕盗、治安,属于武吏,对个人武艺是有要求的,所以县尉才问他会不会“五兵”,要当亭长,至少得精通一种。对此黑夫倒是不愁,对自己的本事,他还是有信心的,不能给警校丢人不是?
要考察的除了武艺外,还有律令。
崇尚以法治国的秦,“事皆决于法”,南郡太守在去年发布的公文《语书》中对良吏、恶吏的区分标准之一,就是“凡良吏明法律令,事無不能也”,而“恶吏不明法律令,不知事”。
身为亭长,除了抓贼外,还要手持二尺木牍,向沿途民众普法,故不可不知法。
为了在“主吏掾”面前,证明自己是可以胜任亭长职位的良吏,黑夫必须经过一番你问我答的“法律答问”,才算过关。
这下黑夫有些抓瞎了,虽然这些天他知晓了不少法律,可总体而言,依旧是个法盲。
好在“主吏掾”也没让他立刻就去考试,而是将考核时间放在了十二月一日。因为按照秦国的惯例,从十二月第一天到三月份,是各地官员任免的时间。
“现在是十月最后一天,也就是说,只剩下一个月了?”
黑夫不由有些犯难,要他一个月内背熟《盗律》《捕律》等多篇律法并非难事,因为字不多。难点在于,要根据不同案例娴熟使用,秦国的刑罚观念,与后世可大相径庭啊。
自己该去请教谁呢?
黑夫最先想到的是喜,然而喜大夫乃是县上要员,与黑夫也只有一面之缘,哪有时间教他学法?
他左思右想后,有了主意。
这“黑夫”之所以识文字,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还好时,和大哥衷曾在夕阳里吕婴,邻近的匾里阎诤,两位老人家那里学过简单的读写。
这二老曾是县、乡的文法吏,也精通律令,里中士伍遇到对律法不解之处还会上门询问。黑夫家与他们有些交情,回去以后当上门拜访。
如此想着,黑夫便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去收拾行囊归家,不仅是为了早些见到家人,也为了自己的未来前程……
等黑夫回到校场屋舍时,天色已经近晚,昔日被更卒们挤满后熙熙攘攘的校场,也变得空荡寂静,远远望去,那一排茅屋黑灯瞎火,连灶都全熄灭了。
他不由遗憾地说道:“本来说好要和季婴他们一同上路的,不想我却被右尉喊去,这个时辰,他们恐怕都先行离开了吧……”
和黑夫一样,在离开家一个月后,更卒们谁不想早些回去见到父母妻儿?朝夕相处一个月的癸什,就这么曲终人散去。
黑夫倒不是舍不得那临时的什长之位,而是可惜那些袍泽之谊,朋友之情。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除了家人的温情外,第二次感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也许是受了前世在警校读书的影响,黑夫骨子里,也是个集体主义者。
这时代的许多村舍,依然过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秦国又立法限制民众脱离户籍到处乱逛,称之为“游荡罪”,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和季婴、东门豹等人再见的机会……
这间屋舍等到明天,将会迎来新的一批更卒,也许他们也会被命名为癸什,但属于黑夫的“癸什”,只有秦王政二十一年十月的这一支!
这么一想,有机会做亭长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黑夫有些意兴阑珊地推开了茅屋的破门,谁料,里面竟黑洞洞地跳出一个人影!
他哇哇怪叫着,张牙舞爪,便朝黑夫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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