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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北州铁骑


  尉迟醒纵马从布满石块的戈壁上跑过,在路过一块巨石时勒马停了下来。

  沐怀时将趴在石头上,将手里的汗巾和水袋丢给了下面的尉迟醒:“怎么样?”

  尉迟醒接住后仰起头,看着趴在石头边缘的沐怀时:“你小心些。”

  “这铁掌还是有些问题,”尉迟醒拧开水袋,将凉水倒在自己汗湿的脸上,擦干后又把东西都丢回去给了沐怀时,“马匹长期踏在戈壁尖石上还是吃力了点。”

  “还要改吗?”沐怀时问。

  尉迟醒从马上翻身下来,牵着缰绳对沐怀时招了招手:“暂时没什么主意了。”

  沐怀时从巨石上奔跑下来,尉迟醒一把抱起她,将她扶上了马背,然后牵着马往回走。

  “前人的智慧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尉迟醒边走边说,“想改还真是挺困难的。”

  “你要一直守在这里吗?”沐怀时问道,“日后你迟早离开这里,马蹄其实也并不是很急需变更吧?”

  “可驻守在这里的北州铁骑,他们会用到。”尉迟醒说。

  在中原靖和陷落的同一天,尉迟醒带着他的北州铁骑打下了车臣。

  中原与西境这两位名垂青史的人杰,给这平凡长史里稀松平常的一天,带来了后世人眼中,可以说是最为热闹的一天。

  屹立在中州繁华富庶至极之地的靖和,被几年前欺压的小国和传闻已久的帝星联手攻陷。远在泊川之西的车臣也被一个同时被靖和与草原不看好的质子攻陷。

  而西边,泊川是尉迟醒的老家,真金是尉迟醒唯一正妃的娘家,处在枢纽地界的衡州,更是尉迟醒一手扶持起来的北州国。

  后世有很多学者,比起泊川正式迎回他们的世子那天,其实更愿意将尉迟醒攻下车臣这天,称为东西分割对立局面正式形成的日子。

  因为在这一天,发生了很多热闹的事情。

  人们在以为即将降临和平的前夕,欢呼庆祝,却没人预料到短暂的平静后,隐藏着失败,和更加急骤的动荡。

  尉迟醒牵着马,走在戈壁的落日里。

  他对沐怀时很好,所有人都能够看见,沐怀时也能感受到的好。北州国成立的第一天,尉迟醒就昭告过所有承认北州政权的人,北州王一生只有一个妻子。

  人们说他们神仙眷侣,人们说他们伉俪情深。

  戈壁的阳光光照在身上,这才初夏,其实就已经热得不行了,尉迟回头看了一眼沐怀时:“太阳大,当心晒黑。”

  沐怀时闻言笑了起来:“我从小就晒着草原上的太阳,怎么不见我晒黑?”

  尉迟醒无奈又温柔地笑了笑:“我只是提醒一句。”

  沐怀时忽然趴了下来,坐在马上伸手擦干了尉迟醒脖子上的水珠:“真的,从小我就在草原上野着长。”

  尉迟醒没有去过真金的呼和草原,但在他的想象里,呼和草原应该跟泊川差不多,都是野蛮而自由的地方。

  生在草原上的人,儿时在草地上打滚,成年时纵马引弓,围猎养家,老了就靠在篝火边,喝着纯烈的马奶酒,红着脸跟人吹年轻时的牛。

  多么自由的一生。

  “真好。”尉迟醒说。

  沐怀时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抱歉,我只是……”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并没有恶意,她也许真的是无心,但这样的语言其实就像是刀子,无论有意与否,都是伤人的。

  “听着你讲这些事情,我的心里确实会不好受,”尉迟知道自己与其说他没事,还不如坦诚以待,“但我宁愿难受些,听你说说从小在草原长大的生活。”

  “因为这是我无法重来的日子。”

  沐怀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想,尉迟醒大概是真的很想听听这种他本该过上的生活。

  “我小时候调皮,掉进了水沟里,被冲出去几里地远,”沐怀时说,“还记得吗,就像是我们当初被冲到林羡家里去了那样。然后,我父亲都以为我肯定是没了,结果我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第一句话喊的就是我饿了。”

  尉迟醒想了一下那个画面,从阿律呼格勒气得吹胡子瞪眼到后来焦急如焚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最后沐怀时回来的时候,他恐怕一定又是惊喜得失了言语和气度,只顾着感谢天神把女儿还给他。

  “那你是怎么找回去的?”尉迟醒问。

  “跟着落日走,”沐怀时说,“我阿妈从小就告诉我,要是找不到路,就往西边走,一路向西,太阳落下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国。”

  “尉迟醒,”沐怀时轻轻夹了下马腹,驱使马匹忽然前进了一大步,她凑到尉迟醒的脸颊边,落下了一个轻轻的亲吻,“太阳落下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国,你是西境唯一的主人。”

  尉迟醒愣了片刻,低头笑了笑,拉着马匹继续往回走:“前两天就来了消息说神策军离开了南行宫,他们打下靖和休整好后,估计下一步就要往西边来了。”

  这句他是西境唯一的主人,尉迟醒还真的不太好说。他只能尽全力护着泊川和真金,至于震州。

  尉迟醒不信古逐月会动震州。

  “我听钦达天说,只要长门先生死了,你的命格就会回来?”沐怀时问。

  尉迟醒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顾长门的死和他的命格回归,其实跟容虚镜倒向哪一方似乎已经没有了关联。

  世人大多以为情种专一时执念更深,但未知何为情之人,一往情深时往往更为贪痴。

  他们无法分辨自己心中悸动是为何,但他们为情,却能做出世上任何事。

  包括与一切为敌。

  “命格的事情,就算我想要,”尉迟醒说,“我也不能去打长门先生的注意,他对我阿妈有恩,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

  “十七年的事情启阳夫人竟然依旧念念不忘吗?”顾长门说到就到。

  尉迟醒转过身,就看见了站在半截落日轮廓中的顾长门,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尉迟醒。

  不知道是否是幻觉,尉迟醒见他脚边,总像是有池中晚莲迎风而举的感觉。他的衣摆在微风里荡漾,仿佛扫过花海,带落一片水珠。

  “长门先生。”尉迟醒拜过他。

  由于刚刚还在背后说他的闲话,尉迟醒明显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他本就少在背后说人闲话,如今被正主抓个正着,这更令他感觉到不应该在背后嚼舌根。

  “那段往事也并非什么稀奇的事情。”顾长门摊开手掌,一把钥匙躺在他的手心里,“若北州王想要知道,就去找云雾重楼里的七层塔吧。”

  尉迟醒把缰绳递给刚刚翻身下来的沐怀时,走到了顾长门面前,接下了钥匙。

  那是当初周海深给他的钥匙。

  “怎么……”尉迟醒想问怎么在你这里。

  “是钦达天拖我给北州王的。”顾长门说,“本该她亲自来的,但钦达天说实在不忍打扰你们。”

  “她刚才在这里?”尉迟醒问。

  顾长门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静静地看着尉迟醒,仿佛看着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其实,王妃很适合,称为北州王的王妃。”顾长门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沐怀时,她知道两人有事要说,便牵着马离得远远的,不时摸着马头顶的长毛跟它对视。

  这回轮到尉迟醒沉默了,他接不上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责任与爱是不同的,他无从解释,更无法解释。

  任何的解释都是会成为刺向沐怀时心脏的刀刃,他早就说过,他心里的人是阿乜歆变不了,沐怀时也说他可以继续对阿乜歆专一,但不要阻止她的单向情感。

  尉迟醒现在已经不是那个皇城里孑然一身的孤独少年了,时间推着他长大,推着他成为男人,成为家人的避风港。

  肩上的责任与心里的抱负不会允许他停留在自己假想中的理想国度里,他是迟是早都必须要成家,并且无论是谁陪在他的身边,反正一定不可能是阿乜歆了。

  沐怀时比他先懂这个道理,也比他先做出退让,她说不求他的爱作为回报,就真的只是在默默地陪伴。

  尉迟醒给不了她想要的,只能对她好。

  他对他的好,都是真的。

  可又和真的,有那么一些不太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尉迟醒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只知道,心里那种遗憾的感觉,一直在蔓延。

  “长门先生向来通透。”尉迟醒最后只能给出一句似是而非的回答。

  “车臣辖地的管制可想好了?”顾长门问道。

  “晚辈一直在想,让娜仁托娅的哥哥旭日干和巴帕图林一起来管辖这里,”尉迟醒说,“车臣原本的地方官员不动,把世家的财产军队没收了就可以了。不知长门先生意下如何?”

  顾长门知道他保留地方官员的意图,其实车臣的百姓也称得上水深火热,奈何车臣王要屡次挑衅泊川。车臣境内的地方官员并没有实权,他要把世家荡平,管辖权利还给官员。

  而这些世家,就正好是支持车臣王征战的主力。

  “扫除世家,一是警醒依旧想要起战的人,二是令官员顺服,”顾长门点头,“北州王深谋远虑。”

  “长门先生是知道的,迎合奉承之言,对于晚辈来说向来是多余的。”尉迟醒说。

  顾长门欣慰地笑了笑:“并非迎合奉承,是长门觉得可行,只是旭日干和巴帕图林,长门未曾接触过,还需要北州王自行思量了。”

  “扫除世家之举动,如此偏激,”尉迟醒还是不太相信,“长门先生也觉得可行吗?”

  “车臣的世家都是靠着压榨百姓敛财的,”顾长门说,“与靖和那些富可敌国的财阀不同。”

  “靖和的财阀,都有自己的封地和产业商业,车臣的世家,靠的是买卖奴隶和征收辖区内的赋税。”

  “辖区内的赋税?”尉迟醒到没听过这件事,“车臣百姓有两层赋税?”

  顾长门点点头:“国家抽两成,世家巧取豪夺七成。初期时国家不加管辖,令世家日益壮大,发展到现在世家说要战,国家就不得不驱动军队征战,因为随便一个世家,都比车臣王富裕。”

  尉迟醒明白了,这样的情况,大概每个百姓都盼不得早点战败。

  也难怪攻打车臣时如此顺利,差点让他以为是什么诱敌深入的战术。

  “不过,”顾长门忽然想到了什么,“北州王让旭日干和巴帕图林来共治,是想他们互相制衡吗?”

  说到这里,尉迟醒都觉得有些无语:“巴帕图林的思路太清奇了,在泊川天天觉得晚辈的父君不待见他又有人要害他,每天一封书信威胁晚辈救他出去,否则就说出晚辈的秘密……”

  尉迟醒还真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秘密了,但巴帕图林这个脑子,他觉得让旭日干教教他也没什么不好。

  估计靖和的势力没把他渗透了,就是因为他的脑子实在是有些,难以渗透。

  顾长门大概明白了过来,他笑了笑:“北州王身边都是心思单纯之人,未来的路就算不顺,也不会难走到哪里去,长门便放心了。”

  “长门先生要走?”尉迟醒问。

  顾长门点点头:“聚散有时,何况北州王原本是个独立有主见的人,长门怕事事都给北州王提意见,反而害了北州王。长门来,就是来与北州王告别的。”

  他来也来得突然,告别也很突然。最初他来时,尉迟醒心里的戒备和防御,都在日后的相处里逐渐放了下来。尉迟醒才刚准备好全心全意信任顾长门,却听他说又要离开。

  “长门,愿北州王来路可循,去路似锦,”顾长门说,“荣光加身,万人簇拥,一生安稳无忧。”

  尉迟知道,他是真的准备要走了。

  没有哪一个会在日落时分回家的人,做迟如此郑重而严肃的告别。

  尉迟醒其实也不太明白自己心里这股低落是为什么,毕竟顾长门于他并不能算是十分重要的人。

  但此时他若是知道,顾长门其实是茫茫人海里真心待他好的人,他也许就能明白自己为何而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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