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男儿当执杀生剑
鸡啼,天明。
月落日出,东方渐白。
雪未停,天更凉。
一夜过后,院落中积了一层雪。
独孤吟醒的很早,推开门走入院中。
空气中弥漫淡淡桃花香气,倒也颇为提神。
他伸了一个懒腰,纵身一跃,便是立身在那株老桃树上。
足尖轻踩树冠,如履平地一般。
老树足有十多丈高,如虬龙一般坚韧。
枝叶茂盛,桃花成百上千,不为风雪侵扰。
踩着枝梢,隐约能眺望的到几里外的苍月湖。
村外古道蜿蜒,一路延伸,直至那座浩瀚大湖之畔。
本是青石铺成,如今已然为风雪完全遮盖。
风雪萧然,古道亦萧索,莫名让天地间平添了一丝孤寂。
昨夜并没有回到北凉城,就这般在苍月村待了一宿。
今日这一走,或以铁剑斩前尘,自此退隐江湖。
再或者,便是真正诀别。
不管是怎样,可总归是想要在这傻女人身边多待一会儿的。
昨天夜里,两人相拥而眠,说了许久的话。
更多时候是红袖在说,独孤吟在听。
十年时间,三千多日与夜。
哪怕,一天只攒下一句。
一晚上,也依旧还有太多来不及去说。
相拥而眠,一夜几近无眠。
整整一夜,二人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独孤吟不是和尚,自然也算不得君子。
年少成名,铁剑纵横北域,上一个十年潜龙榜上前十天骄。
这般身份,于这江湖,又怎么可能会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呢?
佳人在怀,又有谁当真能坐怀不乱?
当真能坐怀不乱的,不是他娘的太监,就是那潜心向佛的大方丈。
铁剑独孤,鲜少有那遁入禅宗落发为僧的子弟。
如独孤吟一般耀眼的,就愈发不可能是了。
偏偏对于这个出身渔家的傻姑娘,独孤吟却始终不愿去碰触那道禁忌。
禁忌,禁忌,禁之所在,忌之所言。
亦如那无形枷锁一般,束缚住心中某些念想。
出身北凉独孤这般高门大阀,执剑行于江湖。
杀人,饮马,高歌,纵酒。
天下间,管他难事不平事,管他秦地巨擘北域至尊,对独孤吟而言不过是那一剑的事。
明明是早已百无禁忌,可那个除了会拿桃花酿酒外,再平凡不过的傻女子,后来却偏偏变成那第一百零一。
回首望向屋里,独孤吟轻叹一声,低声喃喃:“红袖……”
他莫名想起了另外一人。
今日过后,自己与那人,注定只会有一人活下来。
北秦,白仲。
直至今日,独孤吟依旧没有想明白那个在北秦被冠以‘小杀神’称号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当年一战,说不着输赢。
独孤吟始终觉着是自己输了,那个人明明腰间是系着长剑的。
可直到他将手中铁剑刺入那人喉咙,却也未曾迫他拔剑。
单凭一只灯笼,便迫使铁剑独孤手中剑式剑诀尽出。
那一日,血罗刹剑劈苍月,浩瀚湖面激荡,涌起起万丈高浪。
那一日,九幽之焰涤荡人间,‘神鬼灯笼’如一轮皓日一般。
亦是那一日,被灼伤了双眼踉跄而回的北凉血罗刹遇见了喜酿桃花的渔家女子。
独孤吟跃下桃树,跪坐在地,双手轻轻刨去泥土。
随之,露出泥土之下的一方酒窖。
酒窖不深,不过丈许方圆。
存着的,不过是那最普通不过的黄泥坛,红布裹着的封泥。
以桃花为酿,亦以桃花为名。
不多不少,恰好十坛。
炊烟起,风雪漫天。
苍月村里,酒香环绕。
这一日,桃花似若飞雪,飞雪似若桃花,北凉血罗刹独孤吟饮尽九坛,独留封存最为久远那坛在窖,刻字其上。
然后,独身一人踏上斑驳古道,独赴苍月。
世间万物,终归是要有始有终的。
十年之约,一切缘法。
今日,是该有所了结。
雪中有雾,雾中,剑气弥漫,直冲云端,可荡九霄。
那个缓步而行身披猩红剑袍的男子,渐行渐远。
北凉城,独孤王府。
剑吟声起,激荡如龙吟。
有一剑当空,璀璨如流星,自北而去。
此剑,名杀生。
此剑,不入《九州名剑榜》。
此剑,可攀九州剑道之绝巅。
自大夏五代军候姜破奴之后,沉眠于世悠悠数百载。
今日,杀生剑出,可斩世间一切因果。
男儿行,当是如此,手执杀生剑,剑袍如血,渴饮桃花酿。
……
“大将军!”
北凉城头,新伞旧蓑衣。
那自号白头翁的说书老人手抚城墙北望苍月,低声轻唤。
一时间,老泪纵横。
“吟儿,真是当年那人转世?”
独孤王府,剑气翻腾冲斗牛。
有一年轻不像话的青衣公子独坐云端,双眼微微眯起远眺北凉以北。
身侧,百剑沉浮环绕,有如剑仙临红尘。
“岁月如弹指,不为仙,终要赴轮回。”许久,年轻公子又摇了摇头,嘴角微翘,轻声笑道:“前世今生,今生前世,也许所隔不过是一道门的距离。也许,前一秒是前世,下一秒就是今生。既然人可入轮回,那么剑呢?悟不透彻,透彻不悟啊……”
年轻公子身后,自虚无中有一老人踏步而出,明明白发苍苍,却偏偏喊了那年轻公子一声“叔祖”。
若是有人瞧见这一幕,必定凛然无比。
因为那老人不是别人,赫然是北凉独孤今世剑道可执牛耳的独孤桀!
“准备好了?”年轻公子没有回头,收回目光,站起身懒懒打了一个哈欠,冲着独孤桀问道:“骜儿呢?”
不待孤独桀有所回答,年轻公子又自顾自说道:“不用想,依着骜儿护短的性子,此刻怕是已然在去那北边的路上了。”
“叔祖……”独孤桀无奈一笑,轻轻颔首,还想要说什么,却先被年轻公子打断了去。
“罢了,闭关许久,也该静极思动,是时候去北秦见见一些个老朋友了!”年轻公子哈欠连天,手掌轻轻抬起,便有云气撕裂九霄落下,化作一柄如虹长剑。
执剑在手,年轻公子踏步云端,身形缥缈。
每走一步,模样便有一分变化。
当踏出第十步,年轻公子已不复年轻。
白发如雪,披散在肩。
旋即,第十一步跨出,便是消失不见。
“红尘这一走呐!三千年!
黄泉这一去呐!七千年!
回首九州呐!不为仙!”
这一日,北凉天穹之上,似有仙人高歌。
……
……
姜小蛮轻甩缰绳停下马车,不由仰起脑袋看向天穹,眉头微微蹙起。
“姜小虫,怎么不走了?”小姑娘自马车里探出脑袋来,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那赶车少年的后背,嘴里含糊不清道。
姬小月嘴里塞满了零嘴,都是些北地特有的小食。
此时,宽敞的车厢里,近乎一小半的空间,都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
今日奔赴苍月湖,之后便是要一路往北而去的。
路途遥远,多买些总归是没有错。
“当心吃成小猪了!”姜小蛮转过身,揉了揉小姑娘脑袋,轻笑道:“方才似乎听见天上边有人唤我名字,应该是听错了。”
“讨厌,不要摸我头!”姬小月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也不由抬起小脑袋看向天空,双眼之中有金芒闪耀,重瞳缓缓显现,只见得乌云层层密布,惟余莽莽,朦朦胧胧一片,小姑娘将嘴中食物咽下肚,咯咯笑道:“姜小虫,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在那擂台上让雷给劈傻了?天上边哪里有人嘛!”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姜小蛮不乐意了,提起昨夜擂台比武,不由脸颊通。
行走江湖,与人比拼,总会是有输有赢,没有谁能做到真正常胜不败。
可提起昨夜,着实让少年面子有些挂不住。
昨夜灯会,北地诸多年轻俊杰比拼,本是一场龙争虎斗。
姜小蛮不可谓不耀眼,寒枪如龙,一连四十九胜,几乎败尽北地天骄。
可偏偏,正待要扬名北地时,却是让一个莫名出现的五六岁小女童用雷给劈下了擂台,被夺了魁首。
为此,姜小蛮可是生了大半夜闷气。
姬小月见少年脸红,一双大眼睛不由眯成了一条线,脸颊两边有酒窝浮现,一深一浅,纤白小手轻轻触在少年眉心,乐呵呵道:“咯咯,姜小虫脸红啦!羞羞羞,输给小姑娘!”
“姬小月!”姜小蛮恼羞成怒,轻轻推了一下小姑娘光洁额头,然后尴尬挠挠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谁能想到那个小丫头片子会妖法,竟然能引九霄天雷。”
说着,少年不由轻轻皱了皱眉,看着小姑娘轻声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昨天那个小女童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可就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被少年这么一说,姬小月也是微微一怔。
昨天夜里没觉得,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当真如姜小蛮说的一般。
那个粉雕玉琢,长得如瓷娃娃一般可异常彪悍的小女童,莫名让姬小月觉得亲切。
似乎,真的是似曾相识呢!
忽然,小姑娘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失声道:“姜小虫,你记不记得,昨天那个小不点,一见面就是喊我小月姐姐,可我先前并没有见过她啊!”
“现在才反应过来,你这死丫头可真是后知后觉!”姜小蛮揉了揉太阳穴,轻声感叹小姑娘的神经大条,挥挥手道:“算了,先别想了。赶路要紧,再不走快些,真要赶不上了!”
将小姑娘按回车厢,少年轻声开口道:“我有预感,不久后肯定还会遇见那小丫头片子,到时候要好好揍这死孩子一顿!”
姬小月蜷缩在车厢里,将毯子搭在身上,撇撇嘴道:“等到那时候怕又是你得遭雷劈!”
马车前行,一路向北。
三匹灵驹齐头并进,却是以一头毛色灰白相间的小毛驴为首,不敢有所逾越。
谁也没有注意到,两人谈话间,那头灰色的小毛驴灵动大眼睛内有耀眼光芒闪烁。
四蹄轻快地踩在雪中,小毛驴似人一般,高昂着脑袋,洋洋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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