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谢长昼
谢长昼非常暴躁。
进入疗养院的第十七天,赵辞树没收了他的烟。
更确切一些——
他的好兄弟把他的烟从口袋里拿出来,隔着窗户扔了出去。
几声闷响,从烟到烟嘴,砸在窗口那棵巨大榕树的树干上,然后坠地,消失。
谢长昼胸膛剧烈地起伏。
赵辞树没眼看他颓丧的样子,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他:“谢长昼,我告诉你,你现在立刻起来去给我做复健,不然从我的疗养院滚出去。”
“不就一条腿?”他把话说得很重,“你又不指着这条腿吃饭,就算你后半辈子都起不来了,多的是愿意给你推轮椅的人。你现在乖乖听话,说不定还能站起来,你再这么躺着,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谢长昼看都不看他,冷笑:“关你屁事,滚。”
一句话点燃怒点,赵辞树的耐心抵达尽头。
护工路过,随意一瞥,透过虚掩的房门,正看见暴怒的赵公子,一边脱外套一边找家伙。
他气得急眼了,额头青筋都爆出来,抄起晾衣杆,啪啪地拍着在掌心试力度:“谢长昼,你再说一遍,你让谁滚?”
谢长昼冷眼看他,声音半点温度也没有,拉成平直的线。
唇角微微上扬,甚至带一点嘲讽:“说你,滚出去。”
“我他妈,你出车祸之后,是老子把你从你报废的车里背出来,连夜送你去医院,跟狗似的忙前忙后,通知你家里人、给你联系医生和病房。”晾衣杆太轻了,赵辞树在外间沙发内侧找到一根鸡毛掸子,觉得这个比较趁手,说话都透出戾气,“现在你让我滚?”
谢长昼甚至没再看他,望着窗外,意味不明发出冷笑。
下一秒,赵辞树扑上来。
谢长昼一条腿不能动弹,但由于长期锻炼,他上半身的力量也很强,轻而易举,挡住了鸡毛掸子。
他们一起长这么大,小时候也没少打架,太熟,那么几次交手,很快就清楚了彼此几斤几两。
随后便形成默契,打架就不再使用武器了,改近身肉.搏,谁输谁低头喊对方哥。
赵辞树挥舞着鸡毛掸子也没落着什么好,被谢长昼伸手挡住的那瞬间,想起这茬事儿。
没犹豫,直接把掸子给扔了。
砸在墙上,也挺凶的“砰”一声响。
两个人在疗养院病房里,迅速打成一团。
男生打起架来,各种脏话不要命地往跟前怼。
走廊上安安静静,这标记着VVIP的尊贵黄金特护房间里传出来的动静,大得惊人。
护工探头一看吓坏了,赶紧去叫人。
等他把其他护工和医生都叫来,第一回合已经打得差不多。
两个人脸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赵辞树立在窗前,手臂青筋突出,额角破了皮。
谢长昼靠坐在床边,面色阴沉,下巴被打过的地方有些肿,浮起不抬起眼的淤青。
他剧烈地大口地呼吸,因辗转ICU而多日照不到阳光的脸庞,鼻梁高挺,透出冷白色泽,嘴唇透出一点点健康的红。
“我的天。”医生大惊失色,冲进门,赶紧来扶他,“你们多大的人了,还打架?有话不能好好说?你们是小学生吗!”
这医生是赵辞树一位有交情的朋友,说话直白简单,冲过来给谢长昼量血压。
他血压往上飙,但并没有诱发其他问题,局促的呼吸逐渐平息,血压和心跳也渐渐正常。
天空阴翳,病房窗户大敞着,赵辞树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
风穿堂吹过,鼓动他白色的衬衫短袖,刚刚被谢长昼扯烂的袖子尾巴,在风中飘扬成破烂的小小旗帜。
检查完确认没事,医生盯着谢长昼,向他强调:“别发疯了,行不行?”
谢长昼清清淡淡看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移开视线。
医生直起身,瞪赵辞树:“还有你,他发疯,你就陪着他疯?你能不能正常点,他刚车祸康复没多久,把人打死了算谁头上?”
赵辞树气笑了,手背擦擦破皮的脸:“算老子的。他要是死了,我天天给他烧纸。”
还有别的病人在等,医生翻白眼,不想理他们,收拾东西转身出去。
护工左看看右看看,室内空气沉寂,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赵辞树朝他挥挥手:“你也出去吧。”
护工犹豫:“那等会儿……”
“不打了,今天的份儿打完了。”赵辞树语气随意,“等会儿我们要是又打起来了,叫你来劝架。”
护工连声应好,也转身走了。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广州的盛夏炎热潮湿,黄昏的风带水汽。
天空灰扑扑的,一点别的颜色也没有,天光却很亮。
谢长昼一动不动盯着那儿不知道在看什么,赵辞树砰一声用脚踢上门,吊儿郎当走过来,两手插兜到他眼前:“谢长昼,你看见没。”
“……”
赵辞树指指自己额角,以及那块破烂的袖子:“都是你弄的。”
室内一地狼藉没有人收,鸡毛掸子在白色的墙面上,砸出一个凹陷的痕迹。
他搬着凳子在窗户旁边坐下,映着背后灰蒙蒙的天空,特别认真地,挑衅:“下次,就是老子,把你按在地上打了。”
谢长昼没说话,坐在床上,一时间也想不起来了。
刚刚,赵辞树,有没有让他?
小赵打架一向认真又用力,很讲规矩地避开了他不能动的那条腿,招招往他下巴和胸腹招呼。
总之也没收力道。
他忽然有些想笑。
笑不出来,但这口在胸腔里憋了好几天的气,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了。
谢长昼微垂着眼,声音清淡,仍然只是说:“滚出去。”
赵辞树这回没再杠他,嫌弃地看他一眼,起身拖着凳子,就到外间去了。
他把凳子放到外头,拿了外套,散漫地从口袋里抖出手机,斜斜靠在沙发上,回消息。
护工一直没走远,去而又返,推开门,进来送药。
赵辞树撩起眼皮睨他一眼:“放茶几上吧,等会儿再过去。”
护工问:“谢先生休息了吗?”
赵辞树手指敲击屏幕,赛车的群里正有人问,二少的腿,是不是以后真的都不能走了。
一群二代七嘴八舌,一会儿说,“咱们组团去看看他吧。”
一会儿说,“他就这么废条腿也太可惜了,岂不是以后都不能再开车?”
说着说着话题就跑偏了,绕回到所有人最关心的八卦上:“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被撞成这样的?总不能真是为一个女的吧?”
底下还有人跟着嚷嚷:“确实是啊,听说后来,那女的还跟他分手了。”
赵辞树微皱下眉,在群里回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群里的人作鸟兽散。
他收起手机,抬起头:“他在换衣服。”
护工有些意外:“啊?他一个人吗?我过去帮帮他吧。”
“不用。”赵辞树拦住他,“让他自己弄。”
护工:“但是他的腿……”
“他又不是真残废了,而且。”停顿一下,赵辞树眼里的散漫散去一些,说,“他应该想自己换。”
后半夜,下了场大雨。
台风压境多日,广州一连闷热很多天,这场雨像是憋了很久,蓄势待发,憋到了这个点儿上,终于下下来。
第十九天,雨停。
在赵辞树的督促下,谢长昼终于打起精神,开始进行复健。
赵辞树本人不是医生,但名下所有产业,都与医疗和疗养相关。
在他的认知中,让一个残疾人,变得不那么残疾,他会很快乐;让一个失明的人,能感受到一点光,他也会很开心。
但让一个健康的人,突然不能走路,他大概率会非常难以接受。
所以他完全可以理解谢长昼。
由于谢长昼这次生病的时间实在太长,车祸后刚出ICU没几天,去机场追人,人没追到,回来又进了ICU。
以至于,他的恢复期,也非常漫长。
赵辞树托德国做户外运动的朋友,给谢长昼定制了一把手杖。
是轻便但坚硬的材质,可以支撑他的体重,拿在手中又不会过于笨重。
但赵辞树觉得,虽然谢长昼嘴上没说,脑子里应该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不能走路”这件事,那支手杖,一次也没见他用过。
谢长昼刚开始做复健,大多数时候,都在重复着摔跤。
仿佛回到人类的孩童时期,明明已经生长到一米八七的个头,又重头开始学习如何站立、如何走路。
赵辞树干脆就不来看他了。
他手里有谢长昼做复健的时间表,每次都微妙地擦着边,等他复健结束了,满头大汗坐在床前换衣服,才伸着脖子探头进来,探头探脑地问:
“结束啦?我找个妹妹来帮你洗澡啊?”
于是,也每次,都得到谢长昼始终如一的冷漠回复:“滚出去。”
在疗养院的第四十二天,谢长昼的各项身体指标基本恢复正常,他终于可以回家住。
复健还要继续,他回到家中,家里多了两位医生,以及一位帮他严格定制菜单的营养师。
生活恢复如常。
他照旧上班、开会、加班,在书房里办公,在阳台上读书。
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他突然收不到赛车群的消息,那群玩儿车的二代们噤若寒蝉,不敢当着他的面,提任何与赛车相关的事。
生活中偶尔遇见,对方也只是连连摆手:“我们也好久不玩了,最近天气不好,之前的场子又给人占了,没意思。”
其他人纷纷附和:“是啊,阿昼,你要是有空,上哥儿几个家里玩德.扑啊,麻将也行。斯诺克——斯诺克也挺没意思的,我们以后玩桌游吧。”
谢长昼没说话。
回家之后,轮椅停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他望着秋初时节后院蓊郁的灌木林,思考很久。
然后,拆开了赵辞树给他的纸盒。
他将盒子放在腿上,剥掉黑色金属手杖外壳一层层包裹的半透明保护纸,打电话问:“你给我这玩意儿,要怎么用?”
谢长昼用了近四个月的时间,才能重新独立行走。
由于免疫力始终很差,他的身体状况起起落落。
但凡外头稍有点风吹草动,他就会感冒、发低烧。
十二月,圣诞来临之前,谢长昼再一次,从一场漫长的低烧中清醒过来。
他吃了药,但效果并不显著。
起身洗漱,镜子里的自己肤色冷白,嘴唇透出不太健康的红。
他默然一阵,换了衣服穿上黑色大衣,叫司机:“去东山口。”
广州入冬很迟。
黄昏之交,白日与黑夜之间,太阳将落未落,难得地起了点雾。
路上堵得厉害,车子沉默地穿过清淡雾气。
抵达东山,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
附近有零星的游客在拍照,白色小别墅被绿色的藤蔓围绕着,静默在无人的黄昏。
谢长昼下了车,往前走,忍不住想。
这地方,应该很久,没人来过。
司机帮他开了门,他沿着小径朝里步行。
太久没人打理,院子里杂草又疯长起来。
他当初亲手给某人种的那些向日葵,被几场大雨一淋,风中只剩光秃的支杆。
谢长昼踏上上二楼的楼梯。
光影昏昧的傍晚,他忽然想要读一本旧书,沿着有些老旧的旋转楼梯一级一级向上走,二楼的灯光感应到他的脚步,跟着亮了。
他下意识抬头,那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没有人,趴在走廊的扶手上,长发柔软地垂落胸前,小小的身体像是要掉下去一样,探着头,兴奋地小声叫他:“谢长昼!”
或是,一听见开门的动静,就耳朵很尖地,从楼上蹬蹬蹬地跑下来,扑进他怀里,将他撞得趔趄,还要咯咯笑着反过来指责他:“你怎么站都站不稳。”
那些叫声,笑声,还有,制造这些记忆的人。
都像风一样远去了。
这一刻,谢长昼站在原地,感到怅然。
海水涨潮,浪花拍到胸口,胸腔内闷闷的,好像失去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他靠手杖支撑着,向上走。
打开书房的门,一阵清风从窗前卷过,木质的窗竟然没有关,还是半年前离开时的样子,大敞着,任风吹动桌前书页。
初秋傍晚,光线不大好,风有些凉。
空气里非常安静,向很远的地方眺望,城市之中,万家灯火渐渐亮起。
他一步步走过去。
仿佛陷入回忆的浅滩,每往前走一步,就朝记忆里陷一步。
他一步一步地深陷,少女清脆温和的声音,从时光深处传来:
“这里放着这么多书,你真的都看过吗?竟然还有CD,可是这里没有CD机啊?”
“你是在香港出生的,那你会说粤语吗?你也听粤语歌的吧?”
“我……没有很想去看演唱会,但是你特地买了票,我很高兴。谢长昼,跟你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会高兴的。”
……
谢长昼在窗前坐下。
六个月零十七天,他没回过东山口。
这里没人收拾,一切还保持着孟昭离开时的样子。
她喜欢趴在窗前写作业,有时会靠坐在书架旁睡着。
所以椅子上放了软垫,书架附近的木地板上,也铺了厚厚的毛绒地毯。
谢长昼忽然忘了自己要来找什么书。
他被初秋的风吹着,不明白,为什么两人分别时,东山书房的窗是敞开的,风雨过境,如今室内只剩薄薄一层堆积的尘土。
这里处处是她的痕迹,但没有留下她任何气息。
沉默很久,谢长昼打电话给赵辞树,声音一如既往,冷淡平静:“辞树。”
赵辞树闲闲的:“干嘛?”
“你记不记得,半年前,我让你帮我,扔过一个箱子。”
“不记得了。”
赵辞树撒谎,事实上他没忘,主要是那个时间点太特殊了,谢长昼病成那样还坚持让他帮忙扔东西,他肯定要拆开看看是什么。
拆开之后,果然也跟他的猜想一样,里头满满当当,全是孟昭以前送他的礼物。
小到眼镜,耳机,护腕,市面上断供的黑胶唱片;大到颈椎按摩仪,毛绒熊围巾,情侣手表。
断舍离也不是这么个断法。
赵辞树叹息,当时就觉得,这事儿完不了了。
“你扔哪儿了。”谢长昼哑声,“还能捡回来吗?”
“捡回来?你有病?”赵辞树故意说得很夸张,“再这么下去你没疯,指定是我先疯了。要捡自己捡,早在不知道哪个垃圾场被烧成灰了。”
谢长昼抿唇,好久没说话。
但他电话也没挂,像是思考了好一阵,才又低低开口,道:“你想想办法。”
“这有什么办法可以想啊!”赵辞树抓头,听见他的语气,忍不住在心中叹气,自己的气势也跟着弱下去。
半年,整整半年了。
他没在谢长昼嘴里,再听到“孟昭”这两个字。
一个人,只字不提另一个人,绝不会是忘了。
只能是太痛苦,太难忘,不能碰。
但是,现在,这种紧绷的静默,好像终于抵达了崩盘的临界点。
“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赵辞树有点犹豫,舔舔唇,还是说,“我就问一次,你这次回答了我,我再也不提了。”
谢长昼低低发出鼻音:“嗯、”
赵辞树问:“要是出车祸的时候,你没挡着孟昭,也不至于把腿弄得这么严重——你后悔吗?”
你后悔吗。
这问题当然很没意义,人总是喜欢说:如果当年,或许万一。
但事实是什么呢,你倒转世上所有的钟,也不能倒退一秒钟。
谢长昼背靠在轮椅上,沉默了会儿,低声:“你怎么不问,我后不后悔遇见她?”
赵辞树点点头:“你后不后悔遇见她?”
谢长昼目光放远,望着城市之中,别人家渐渐亮起的灯火,许久,低声说:“我想遇见她。”
我想的。
不是后不后悔,是,我想。
就算倒转世界上所有的钟。
逆着时间奔跑,跑到日界线的另一端,回到前一天的前一天——
我想遇见她。
我想再看她一眼。
赵辞树不说话了。
他憋了很久,憋出一句闷闷的:“没扔,在我家,我明天叫人去给你送。”
停顿一下,他像是怕谢长昼跟他说“谢谢”似的,又紧接着道:“哎,但是,你还惦记这个,有什么用?你生病,她都不来哄你。”
谢长昼小臂抵在桌边,修长手指攥着孟昭走前留在这儿的中性笔,笔盖做了个粉白翅膀的造型,像是要从手中飞走。
他说:“你跟别的姑娘在一块儿时,难道是想着,要她来哄你?”
赵辞树还真想了下。
他望着天空看了整整十几秒,在脑子里把这个画面给想象圆了,才有点遗憾地叹息:“她要是愿意哄我,我肯定很高兴的。但是……”
我们现在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晚风吹动谢长昼额前碎发,车祸留下的伤口已经看不见了,他早已拆了头上的绷带,其他地方都恢复得很好,唯独左腿,仍不能灵活如前。
他想起2010年前后,因为孟昭在书架捡到一张CD,他误以为她喜欢那歌,就带她去了现场演唱会。
小女孩置身人群中,抱着荧光棒,兴奋起来,眼睛亮晶晶,好似落着星星。
她看台上,他转头看她。
人潮中,突然就什么都听不清楚了,耳畔萦绕着一首老粤语歌的调子,他如大梦一场,竟记不清内容。
有人哭有人笑,他只能想起最后一小段:
“……
梦还没有完/愿还没有圆/漫长地心算/快乐却太短
有谁情痴得/不怕天地变
……
今生无缘惦念/迟一点/天上见
……”
他阖上孟昭的书,声音很低,像做梦一样,说:
“那就天上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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