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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到底钟情




圆圆的木棍在砧板上擀着,一只手熟练地转动,面皮便在拉扯挤压下慢慢变得透薄。



蒋氏是想简单地下一锅馄饨。



只不过面皮擀着擀着,就听见书房那头传来的哭声,她顿时一怔,不免有些忧心,有些迟疑地朝着窗外张望。



自家这根木头,往日几乎与女子没什么交集。



那位姜二姑娘……



莫不是传言中与他有些瓜葛的那位?



当时蒋氏还以为这是谣传。



街坊邻居们打趣,她也只说,倘若真有点什么首尾,以那小子闷头只做不说的脾性,该是一早就中意了人家,早晚会娶回家来的。



没料想人家姑娘找上门。



瞅他那消沉样,对人家姑娘十分在意,只是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叫她这个当娘的看了都生气,活像是吞了黄连。



也不知说了什么,还引得人家哭起来。



蒋氏看那姑娘倒是赏心悦目,也不去想是不是姑娘对自己的儿子不好,反琢磨这儿子又臭又硬,半点不开窍。



炉子上烧了水。



面皮也擀够了。



她算了算时辰,怕里头那位姑娘早晨来时没吃饭,也不好进去多问,索性多包几只馄饨,一个个飞快地捏了,等着水滚沸后丢进去。



书房里哭声,过了好一阵才小下来。



姜雪宁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神空茫地落在张遮那颜色沉冷的袖袍边角上,只感觉到了命运的弄人。



曾以为,重生便可挽回一切,重头来过。



可怎么能够想得到——



她最在意、最不想伤害的人,也带着记忆归来呢?



在她哭的时候,张遮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陪在她身边,任由那一声声的饮泣将他心肺撕裂,给予他一种强烈的存活于世的感觉。



唯痛苦与磨难最深刻。



也唯有在面对她的时候,那些素日里都深深压抑在冷肃躯壳之下的、鲜活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才会爬上来,让他感知到,一日一日无法自拔。



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代价,却太过惨烈。



连回想都仿佛蒙了一层血色。



那日夜深的宫中长道,她低垂了眉眼,放低了姿态,扯了他的衣袖,骗他说从此以后就当个好人,只恳求他帮帮她。



宫廷里危机四伏。



萧姝有孕,她与萧氏斗得正狠,陷入太深,在那个位置上,抽身已不能够,而输意味着死。



周寅之是她的心腹。



心狠手辣,结党营私。



无论出于法,还是出于理,他都没有理由放过此人。该要趁着对方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的事情被人挖出,将其一网打尽,方不负自己治律多年、清正一生。



可三司会审的那一日,他高坐在堂上,看着卷宗上那一条条的罪证,提了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一旦定罪,周寅之固然可除,可姜雪宁与此人捆绑已深。



周寅之倒,等于她死。



他不仅是在断案,也是在断她的生死!



那是张遮入朝为官近十年来,第一次下不了笔,也是唯一的一次徇私……



然后万劫不复。



他永远也忘不掉,在飘荡着陈腐与血腥味的牢狱里,与他相熟的狱卒带着不忍,悄悄递伤药给他时,告知他母亲的死讯……



蒋氏独居,身子本就不好,乍闻他身陷囹圄,伤心欲绝,却要强撑着为他伸冤,把衙门里的冤鼓都敲了个遍,哭着对人说:我养出来的儿子我知道,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是清官,他是好官,他对着他父亲的灵位发过誓的……



可无人理会。



她在家中无人看顾,早晨下台阶时一跤跌倒,再也没能起来。



足足过了七八天,街坊邻居才发现了异常,搭了梯子爬上墙朝院子里看,才发现。撞开院门进去,人已经……



张遮永远不敢去想那场面。



为人臣,他不忠;



为人子,他不孝!



别说在母亲跟前尽孝,母亲的丧事还是朝中的同僚冒天下之大不韪帮了忙,而他这个身受母恩的儿子,却连出去送个终都做不到。



姜雪宁颓坐着,一动也不动,心丧若死地问他:“张大人,你该恨过我吧?”



张遮说:“恨过的。”



姜雪宁道:“该是如此。”



张遮一阵沉默,然后才慢慢道:“可我怎能恨你?不忠的是我,不孝的也是我;爱你的是我,害你的还是我。到头来,只好怨憎自己。娘娘,张遮哪里有那样好呢?他为你迷了心窍,背弃原则,枉顾律法,成了这浑噩世间一介庸碌昏聩的凡夫俗子。不要再惦记他了,他只是一个不敢再去爱的懦夫,他不值得。”



姜雪宁抱着膝盖,摇头哽咽:“不,是我不值得……”



是她太坏了。



身在深渊,贪慕他的高旷,嫉妒他的清正,伸出手去把他从高高的山巅拽下,沉进了不见底的地狱,毁了他的一切,纵她想以命相抵,又怎能偿还?



他们之间隔着好与坏,悖逆与忠孝,还有那本不该有的牢狱之灾,酷烈之刑,甚至还有着活生生的人命……



纵然都重生了,又能如何?



那些过往,实在太痛,太惨烈,连她午夜梦回时都要难过不安,张遮偶然想起又会是何等煎熬苦楚?



神仙眷侣也会吵架。



纵她与张遮在一起,又怎知他日不会因些许不快,便互揭伤疤,或在某一个瞬间,无意地伤害?



两个人都记得过往,太脆弱了。



姜雪宁道:“你不想我知道,你也重生而回,是不想我愧疚,愿我自在。可我爱的,偏偏是你。我要怎样才能不去追逐你,不来找寻你?我心安理得,以为一切可以重头来过,就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没想到,倒叫你一番努力全白费。你太了解我了,张遮……”



张遮寂然无言。



姜雪宁却觉自己从未有如此难过的时候:“你不是懦夫,我才是。”



倘若两个人要在一起,这样的秘密,张遮怎能瞒着她一世?



到时再知道,她如何承受?



可若早早告诉她……



她又怎么能心安理得、毫无愧怍地去爱他,想他、追逐他?



前世她怎么对待谢危,这世便会怎么对待张遮。



前世她当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可谢危却因为当年与她一道上京,而知道她不过是个言行粗鄙、什么也不知道的乡野丫头。于是她厌弃谢危。倘非因他位高权重,或恐早找了个理由将他贬谪出京,一点也不愿想起那些不愿回首的往事。



这世她要重新当一个好人,可重生回来的张遮,却见过她所有的坏,所有的不堪。她明明爱这个人,却害得他身陷囹圄,寡母亡故,清誉折毁。一见着他便觉自己坏,一念着他便要生愧,又怎能承受住熬煎,时时愿意见他呢?



对谢危是厌;



对张遮是愧。



可本质上并无什么差别,她都不愿意去面对过去那个不堪的自己,也不敢再对着张遮走近哪怕一步。



姜雪宁抬起头来,望着他,才发现眼前这一张清冷的面庞,这一双沉静的眼眸,的的确确与上一世毫无差别。



还有他与后来一般的字迹。



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只是她一点都没有发现罢了。



可是……



一种恐惧忽然浮上心头,姜雪宁浓长的眼睫都被眼泪浸湿,声音颤了颤,问他:“不,不对。那日他们逼宫,朝上那些清流都上书要我殉葬,交出传国玉玺。我答应了,谢危也允诺了我,不会杀你,你怎么会与我一般……”



怎么会与她一般重生?



这一刻她心底恨意陡然钻出,身体绷得紧紧的,立时要起身:“他食言了,谢居安他失信于我!”



然而,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却轻轻将她拉住。



张遮静默地抬眼。



只想起那日那位已倾覆了朝野、扫清了六合的太师大人,来到他无人问津的牢房,风轻云淡似说出的那番话……



他凝望着姜雪宁。



手还拉着她的手。



过了许久,才慢慢道:“没有。”



谢居安没有失信。



姜雪宁顿时愣住,从高处看向张遮。



那一双清明的眸底,倒映着她的身影。



可她脑海里却乱糟糟的。



直到一个想法划过,她喉咙里都跟堵了沙、卡了刀一般,泪珠扑簌顺着面颊滚落,艰涩道:“你……”



倘若谢居安没有失信于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张遮安静地道:“国有律,家有规。王子犯法,罪同庶民。张遮是个罪人,判词也已写下,罪由律定,刑由法处。情不可移法,我错得已经够多了,罪当处斩,凭何幸免?”



没有人忍心为他写判词。



所以他自己写了。



罪状与律例,一应完全,核准秋后处斩。推上刑台,天地苍茫,铡刀一落,身首异处,血溅三尺罢了。



姜雪宁终于站不稳,重新跌坐下来,怔怔地望向窗外。



是啊。



那可是张遮啊。



她以旧恩相挟,要谢危放过张遮,可张遮治律一生,又有何处愧对于人呢?既然亲笔写下了自己的判词,便是自认其罪,纵然放在面前的是生与死,他也会选后者。



所以她才会喜欢他。



姜雪宁忽然觉得好累好累,眨了眨眼,才问道:“谢危后来可算得偿所愿,登基当了皇帝吧?”



与其说是个问题,不如说是句感慨。



毕竟他谢居安那样强的本事,灭萧氏,诛皇族,染得半座京城都是血,最终传国玉玺也拿到了,登上皇位何等易如反掌?



可没料想,张遮久久地沉默,竟然说:“没有。”



姜雪宁疑心自己听错。



她看向张遮。



张遮想起自己上一世从入狱到秋决那段时间听闻的事,却道:“都过去了。娘娘,那些答案,都已经不再重要。”



姜雪宁恍惚如梦。



蒋氏已经煮好了馄饨,犹豫再三,还是远远去叩了门。



姜雪宁手忙脚乱起身,只觉狼狈。



她实在无颜面对这位上一世为自己连累亡故家中的妇人,不敢多留,擦了眼泪便要告辞离开。可张遮却拉住了她,朝她道:“留下来,一道吃个早饭吧,娘该多煮了一个人的。”



一碗普通的馄饨,面皮擀得虽薄,却也没用什么珍贵的食材,不过是剁了肉馅,混了胡椒,点了姜末。煮好后,盛到碗里,撒上葱花,略点了些干虾,米醋。



碗也只是普通瓷碗。



端上桌来热腾腾一片白气。



姜雪宁人偶似的同张遮、蒋氏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却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蒋氏时不时打量二人,却担心这位穿着打扮不俗的姑娘吃不惯这么粗的东西,有些拘谨:“早也不知有客来,买了鱼回来吧,做着又太花时间。也就糊涂着包了碗馄饨,实在不怎么上得台面……”



姜雪宁心中酸账。



她雾气里张着朦胧的泪眼,只道::“没有,伯母做的东西,很好吃。”



张遮坐在她旁边,沉默寡言。



寻常百姓,市井人家,烟火袅袅。



却无一处不透着脉脉温情。



一口热汤喝下去,便熨帖到心里,姜雪宁隐约明白他为什么留自己吃这一顿饭,是想她释怀。一颗一颗馄饨往嘴里吃着,越吃眼泪却越往下掉。



张遮知道她惯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少食多餐,在宫里便爱折腾那些厨子,食量向来不大。



可她吃了大半碗还没停下。



他心里便生出一种无来由的隐怒,看不得她如此为难作贱自己,伸出手来拿走了她的竹筷,搁到一旁,开口时却心软得一塌糊涂,只低低道:“够了,不要再吃了。”



姜雪宁却紧紧压住自己心房,却觉难以面对。



蒋氏看出端倪,忙搁下碗筷道:“是啊,我们家小门小户没有那么多规矩。是我担心姑娘大早来,肚子饿,所以添得多了些。吃不完便搁着,没有什么失礼的。”



她不说话还好。



一说话,姜雪宁已泣不成声。



蒋氏手忙脚乱:“哎哟,可别哭可别哭!我就知道,我家这根木头,从小爹去得早,孤僻寡言,不讨人喜欢,我尽管着他学业,却也没个人教他怎么讨女孩子欢心!姑娘你可快别哭了,受了什么委屈,都告诉我,看我不回头修理他!”



姜雪宁哭得笑起来:“张大人可坏了。”



张遮静静看着她,心如刀绞。



蒋氏哪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立时横了张遮一眼,又道:“你都告诉伯母,可别闷在心里,这天底下哪儿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姜雪宁看向张遮,轻如梦呓般道:“张大人坏就坏在太好了,您也太好了……”



蒋氏愣住。



姜雪宁却知自己来得已经够久,站起来,只向蒋氏深深地躬身一礼,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格外清澈,道:“多谢伯母款待,我出来未曾知会家里人,该要告辞了。”



蒋氏不明所以。



张遮却道:“我送你。”



他走在前面,拉开了门栓,打开了院门。



姜雪宁同他一道走出。



尘世的喧嚣忽然扑面而来。



她站立良久,忽然返身抱住了张遮,紧紧地,在他胸怀里闭上眼:“就抱一会儿。”



张遮终究没动。



姜雪宁说:“张大人,你这样好,要我往后怎么把你忘了呢?”



张遮回答:“遇见更好的。”



姜雪宁委屈:“你骗我,没有比你更好的。”



张遮便默然,过了会儿才道:“那便遇到一个更合适的。”



姜雪宁贪恋这点温度。



就算是前世,也没有靠得这样近过,因为她是皇后,他是臣子;这一世分明靠得最近,却也是最远,因为他们都没有勇气,顶着血淋淋的过往,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相爱。



她笑:“我喜欢的才是合适,若不喜欢,哪儿有什么合适?”



何谈“更合适”呢?



张遮久久无言。



姜雪宁抬起头来,却道:“你低头,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遮看她半晌,依言低下头。



她便踮起脚尖,怀着无限眷恋地去轻轻啄吻他眉心。



这一次,是她僭越他。



然后退了三步,安安静静地笑起来:“不管你怎么想,其实打从避暑山庄里遇到你,看见你不识好歹要避嫌,宁肯出去淋雨时,我便想占有你。这么个不解风情的朝廷命官,凭什么不能为我所用?只是可惜,我动了心,一败涂地,你也没有赢。所以我属意你,不是因为你救我,护我,也不是因为愧怍,而是一见钟情。”



她以为张遮会愣住。



可没料到,他脉脉注视她,竟然也笑了一笑,慢慢道:“我知道。”



此一时真是千愁百感交织到了心底,无尽地流涌,可最终灿烂起来。



她仰着头不想再掉泪。



故作不在意地哼一声道:“笑起来这样好看,往年却对我吝啬得很,连点好脸色都不给。我走了!”



张遮道:“好。”



姜雪宁又道:“虽然这天底下比本宫好的姑娘没几个,可本宫允许你找个不那么好的,别亏待了自己,看着可心就娶回家吧。”



张遮也道:“好。”



却没有告诉她:天底下心性比你好姑娘很多,可我都不爱,也都不想娶。



姜雪宁话说完了,才又说了一句:“我真的走了。”



张遮还是道:“好。”



姜雪宁骂他:“不解风情,又臭又硬,烂木头一根!谁喜欢上你都是倒了霉,迷了心,瞎了眼!””



张遮没回嘴。



姜雪宁一跺脚走了。



可张遮立在后面,看见她绷着身子走出去十几步,倒了胡同口时终于没绷住,肩膀耸动起来,举起手抬起袖,往脸上擦。



经过的人都诧异地看她。



她一路走出了胡同口,被天光照得惨白的身影,这才渐渐为人影和声音淹没。



张遮心像是被人剜空了。



蒋氏从里面走出来,看了半晌,打量打量伫立在原地的张遮,试探着道:“我看,这位姑娘倒是很好啊。”



张遮寂然道:“是很好的。”



可终归不是他的。



蒋氏循着他看的方向看去,却不由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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