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01】
天蒙蒙亮,神棍掀开帐篷的门帘往外看,看到漫山遍野的雾。
有点像他住的那个有雾镇。
神棍便盘坐在帐篷口,耐心等雾散,也耐心等一个奇景。
湘西他常来,做他“这行”的,跋山涉水辗转东西那都是常事,可只凭一双脚板,即便来得频繁,也没能走多少山头,力所未逮的去处,也只能遗憾止步,但这次,搭上山鬼的车,他真切感受到了组织的力量。
先是有车队,出行极方便,一直开到没路的地方,就地组了个一号大本营,负责车子看管维护、对外联络。
然后绝大部分人,背负器具装备,徒步翻山,那叫一个专业:有地形图、山谱、gps导航定位,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探测仪器,还放了嗡嗡嗡的无人机,看得神棍眼都直了。
中途又组了个二号大本营,把一半的器具装备留在了这儿,作后备之用,考虑得多周到啊。
最后的那一段,要爬半里多长的、近70度角的陡坡,如果只是他,那是绝没可能的,可人家山鬼呢,团队协作,几个前锋攀纵如猿,上去打了攀钉、绾了结绳,直接做了个绳梯,他就那么战战兢兢但稳稳当当地,蹬住梯子上来了。
要是每次都能有这待遇该多好啊,他的研究、他的探索,必然更上一层楼。
上来的时候差不多是夜半,山里黑得可怕,那么多狼眼手电和头灯都照不出百米开外,只隐约感觉,前方有一大片极黑,比夜色都还要黑得多,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黑里还翻滚着隐约的呜咽咆哮。
孟劲松让人拉起一道警戒线,听那意思,再往前就危险了,所有人在线内扎营,不准越线,说是明儿天亮,就能看清究竟了。
而据二沈私下嘀咕,那场景相当震撼,难得一见。
所以神棍一夜都没睡好,还做了个梦,梦里,他依然在找箱子,只是这一次,是在一大片近乎粘稠的黑里摸索,粘稠里还鼓胀着呜咽和咆哮声。
……
山户也陆续起床了,大雾中传来呼啦刷牙、起锅起灶的声音,有人为了看清楚些,还开了手电——然而白雾中的手电,除了耗电,毫无用处,于是又嘟囔着关掉。
神棍咽了口唾沫,继续等,还不安地舔了舔嘴唇,雾越淡,他就越紧张,心中的期待也就更盛些。
太阳像是一下子跃上山头的,浓雾在万道阳光下骤然稀薄、缩减、消失,只几秒的时间,如同扯去面罩,一切大白于眼底。
四周的嘈杂声渐渐小了,只剩零丁的锅勺碰响,再过了会,连这零丁碰响都没了,神棍腾一下站了起来,小跑着跟上一群激动的山户,跨过第一道警戒线,来到第二道警戒线前。
第一道警戒线,距离崖边有百十来米,而第二道,只有十来米了,警戒线边还站了两个人维持秩序,不准继续向前,然而更前的地方并非没人,孟劲松带着柳冠国,就站在距离崖边三四米远的地方,正向着底下指指点点。
神棍赶紧冲着孟劲松挥手:“孟助理!哎,孟助理!我呀!”
孟劲松闻言回头,看到人群中那张讨嫌的大脸,略微皱了下眉头,但七姑婆的面子永远好使:人都到这儿了,即便不带神棍去见识山胆,也总该让他看个稀奇。
孟劲松笑了笑,冲着维持秩序的人点了点头,示意这人可以放行。
神棍大喜,矮身钻过这道警戒线,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跟前,本想跟孟劲松寒暄两句的,但眼睛已经被粘住般,转不开也挪不动了,半晌,喉咙里逸出感慨似的一句——
“太壮观了!”
***
昨晚他还以为,这是一处山凹。
群山嘛,高低起伏,到了最高的山头,自然就要往下走,但万万没想到,这会是一处天坑。
地理上,把山川起伏统称为“地形”,哪怕是山凹盆地,也归入其中,因为以地面为界,山川山凹至少还在上头,是“正”的;天坑是“负地形”,本质属于大型的漏斗塌陷,深陷于地下,所以是“负”的。
国内的天坑,多分布在西南岩溶地貌发达的区域,地下岩层以可被水蚀的碳酸岩居多,在上亿年的时间内,地下渐渐蚀成千疮百孔,某一日到达临界点,再也承受不住上头的重量,于是轰的一声巨响,全盘坍陷,就此从地面上消失。
学术定义上,直径和深度均超过一百米的,才能被称为天坑,小于这个范围的,只能被叫作“竖井”,截至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天坑被认为是重庆奉节小寨天坑,直径超五百米,深度有六百六十多米,仅粗略计算,坑底面积就得有好几百亩。
眼前的这个天坑,坑口直径比小寨天坑要小,但估计也得有个三四百米,更不可思议的是,坑口不是露天的,如果有飞机从上空掠过,机上的人绝不会发现这儿有个天坑,只会以为是普通的山坳——因为坑口之上,仿佛拉起了一个绿色的巨盖,把这个巨大的天坑深洞给遮掩住了。
神棍接连咽了好几口唾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因为站得近,他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个巨盖,远看是一片浓绿浅翠,实则萧疏空漏,是无数藤蔓叶枝蜿蜒交联而成的,但藤蔓叶枝,怎么可能打横生长,而且长度如此惊人,以至于能把坑口给遮挡住呢?
这必须得人工牵引,但问题又来了:那得有多少人力、得是多大的工程啊。
他蹲下身子细看,这一看,真是连发根都要竖起来了。
居然真的是以人力牵引的:近乎圆形的坑口边缘处,每隔一段就有一个楔入崖缝的长形支架,支架上铜绿斑斑,极有可能是青铜的——如果猜测靠谱,应该是古早时候,有人以楔入岩壁一圈的青铜支架为支撑基点,牵绳绾结,像农家小院搭起丝瓜架一样,在这个坑口张起巨网,然后引藤蔓叶枝顺着绳网自行缠绕、一路攀长,直到长在一处,形成天然的绿盖。
多年之后,当初的网绳都已经朽烂跌落,只剩了青铜支架,但接连成盖的藤蔓叶枝却还依旧坚-挺。
……
不对,也不对,神棍晃晃脑袋,否决自己的猜测:这得多长的藤蔓啊,听说这世上最长的植物是棕榈藤,只要有足够的长度供其攀援,能长到四百多米,但那是在热带雨林,湘西不具备这个气候条件,就算有,按照生长速度,长到百米之长,得要近千年,期间地质灾害乃至旱灾涝灾无数,你如何能保证它恰好长成个“盖子”?
耳畔传来孟劲松和柳冠国的絮絮对答。
孟劲松:“无人机飞不了吗?”
柳冠国:“飞不了,这边磁场有些特殊,电子设备都有点瞎。”
孟劲松:“srt呢?”
srt是固定在岩壁上的单绳升降装备,又称“单绳技术”,简单来说,就是在一根绳上实现自如升降,广泛用于洞穴探险和深入地下。
柳冠国:“也就是个摆设,你知道,有飞狐的。”
孟劲松:“降落伞、翼装飞行服都不行?”
柳冠国:“下头可见度太低,地势又复杂,操作起来难度太大,再说了,也怕飞狐。”
神棍觉得“飞狐”这名字挺熟的,好像在哪里听过。
孟劲松叹气:“看看,这么多年了,科技都发展到这份上了,我们还是得用段太婆的老法子。”
柳冠国在边上附和:“就是。”
疑团太多,神棍没忍住:“孟助理,这个……”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些结连的藤蔓:“都是山鬼的手笔?”
孟劲松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山鬼的谱志里从来没记载过。”
“那……山鬼会定期维护保养吗?”
孟劲松继续摇头。
没人来养护,在山鬼的认知里,山胆的所在几乎是个“禁地”,跟“不探山”差不多,再说了,山势险峻,林深路险,只是到这崖上,就已经困难重重了,连久居湘西的山户都很少会过来探看,更别提什么“维护保养”了。
也许是几千年前,最初的那位祖宗奶奶,藏起了山胆之后,又以惊人的手笔,布置了这道瞒过众生眼的绝妙屏障?
孟劲松朝前走了几步,几乎贴着崖边,又招呼神棍:“过来看。”
这山头的海拔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即便天气晴和,也难免有风,那个位置,真是叫人胆颤目眩,即便是神棍这种,经历过不少大阵仗的,也止不住心惊肉跳。
他蹭着步子过去。
孟劲松朝下指:“你仔细看,可能有点暗,多试几个角度,应该就能看到山头了。”
山头?洞里还有山头?
神棍几乎忘了害怕,三番两次去揉眼睛,就跟揉拭能增加清晰度似的,又不时挪换身位,及至看得分明,脱口说了句:“峰林?”
孟劲松点头,抬起手比划了一个位置:“你如果去过武陵源,应该看过那儿最有名的景点,砂岩峰林。这儿也差不多,下头原本是个低凹的山坳,也有一小片峰林,但是后来,不知道几万年前,地面塌陷,轰的一声……”
他的手掌随之往下猛落:“整片峰林全下去了,沉下去了。”
顿了顿又唏嘘:“很可惜,因为这片峰林造型独特,从某些角度看,很像修长脖颈上的美人头。”
神棍没怎么听明白,他还沉浸在“沉下去了”的震撼之中:这个天坑,绝对比小寨天坑还要深,从崖上下去,一千米根本打不住。
孟劲松又指向那片巨大的绿盖:“这儿磁场有问题,无人机放不了,不然能做个航拍,让你有个直观的概念:据说这片藤蔓绿盖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被牵引成一定的形状,有的地方浓密,有的地方萧疏,你如果站在底下朝上张望,就好像看着一只浮在高空的、巨大的眼睛。”
这场景太魔幻了,神棍只觉得周身发寒。
孟劲松的语调依然是那么不急不缓:“这个眼睛瞳仁部分的藤蔓很有趣,跟别处不同,似乎天生有些畏光,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会蜷缩着往周围退却,好像睁开眼睛、开启一道缝,把日光给送下去,你要知道,下面是缺光的,而到了晚上,又会舒展抽伸,把瞳仁给覆盖住。像不像一个人,白天睁开眼睛,晚上闭上眼睛?而这眼睛闭合的时候,因为昼夜温差,露水会混合着老藤渗出的藤汁木液往下低落,很粘稠,我们有个形象的比喻,叫‘瞳滴油’。”
神棍不知道该怎么答,嗫嚅了半天,又把话咽回去了。
他想象着白日里藤蔓往四周蜷曲退却的场面:那道被放进去的日光,好像是来自天的、深邃的目光啊。
“日光照进去,那个角度,只能覆盖到一个峰头,那个峰头,恰恰是藏着山胆的峰头。所以,只有那个峰头上的花能够开放,其它的峰头,因为常年缺光,别说花了,绿植都是萎缩的,我们有首偈子,‘美人头,百花羞’,描述的就是这个场景。”
孟劲松似是自言自语:“这儿太偏僻了,几乎没人找得到,即便找到,也下不去。采药人带的绳子,一般只有几十米长,再说了,下头还有成群的飞狐。”
“大概八十多年前吧,当时山鬼的当家人之一,段文希段太婆,攀下去了。据说下头那些腐烂的树枝木叶就有一两米厚,而且,因为日照、湿度、深度、温度跟地面完全不同,下头的环境自成一体,形成了一个封闭而又独一无二的生态系统。段太婆的日记里说,在下头撞见过二十多斤重的白老鼠……”
这个神棍倒是知道的:天坑内的物种,因为环境封闭,生存竞争简单却也激烈,会竭力自我进化以适应环境,就拿南方常见的棕竹来说,一般只两米来高,但在天坑里,为了争夺透下去的那点阳光,只能拼命生长,往往能窜到七八米高——因为你不拼命长,就只有死路一条。
活着真不容易,不止人,植物也一样。
孟劲松就说到这儿,他凑近神棍,压低声音:“剖山取山胆,就是在这儿,沈先生,这不是搭台唱戏给人看,每一步,都是要命的。地方我指给你了,你要敢下,你就下,我会好言劝说,但绝不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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