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阿言……”应澜生嘴唇上面俱是鲜红的血, 他艰难地抬起头, 用迷蒙的双眼看向莫千言。
她的轮廓模糊了, 眼前只是一片淡而虚幻的影,一如这么多年来他可望不可及的梦。
“求你……别这样……”
别这样的残忍,生生剜去我的心。
父亲, 家族, 名声,和你……你叫我如何选?
应澜生觉得晃似有把巨大的齿锯, 在生生割裂他的心魂, 痛得快喘不过气,痛得恨不得立时求个解脱。
莫千言将他的手掌握住, 贴上自己的胸口。
“是我不好么?当日我苦苦相求,求你带我走……是我不美么?这样都无法引你动摇……”
触手是温软如绵的细腻, 梦中都不敢奢求的亲昵在此时化作现实, 可心内感知的不再是羞愧和内疚, 或是狂喜……他如遭电击般,用力地甩脱了她的手……就地蜷缩着退开,抱住自己的头痛哭流涕。
“阿言, 求你!别这样, 阿言!”
他带着哭腔的哀求, 令人悲不忍闻。眼泪早已不是一滴滴的迸出, 而是汹涌如潮般的倾泄。
他从没如此刻一般狼狈过。
他不敢看她, 不敢听见她的声音, 更不敢稍稍碰触……
他雪白的衣裳沾了无数的污迹, 他涕泪交流哭得凄惨不已。此时此刻他不再是耀眼而卓然出众的那个无双公子,他只是感情上的失败者,家族的罪人,为人愚弄半生而不自知的蠢货。
他心底的信仰轰然倒塌。
他心目中最敬最爱的两人,同时压垮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旧年回忆如山洪般袭来。点点滴滴的回忆汇成巨大的浪潮,将他兜头湮灭。
不是没有苗头,不是不曾撞见过,那些可疑的瞬间,那些拙劣的谎言,早有预兆,是他未曾想。未曾怀疑过,在他生命里高山般巍峨正义的父亲,会对他最爱的人做出那样龌龊的事……
“父亲!”少年的应澜生脚步匆匆,向来沉稳的脸上少有地带了几分藏不住的欣喜,他手持书卷,快步地朝父亲的书房走去。
远远看见父亲的贴身小厮立在门前,大老远看见他就拔腿跑了进去。他微微蹙眉,待走进了院子,见那小厮又折了回来,笑嘻嘻地道“大爷不着紧的话,不若先去园子里转转,爷屋里有人说话儿呢,这会子不巧……”
应澜生脚步顿住,点点头,朝父亲屋里看了一眼,门窗紧闭,毫无动静。
他迈步出来,在附近溜达。没一会儿,就见阿言垂头从里头走了出来。身上衣裳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挽好。他快步跟上去,喊她“阿言。”
她回过头,双目红肿,分明是哭过的。
应澜生心中一痛“阿言,发生了什么事?”
莫千言抿住嘴唇,下意识地伸手攥住自己的前襟,她瘦削的身子微微打颤,好像有些冷。
应澜生狐疑地看了眼她来的方向,“是不是爹他,训斥你了?”
莫千言自小长在他家,与他亲兄妹一般,父亲为人严肃刻板,对他亦是极严厉的。
他望着莫千言欲言又止的模样,强行抑制住想要伸手抚一抚她额发的冲动。
——自他十三岁搬到外院住时,就已经知道阿言的身世了。她并非他族妹,而是父亲旧时一位幕僚的女儿,在他们家中十三年,当成嫡女一般娇养长大。
这两年,他谨守礼仪,不敢稍稍逾矩,随着她越发出挑的美丽,他对她的感情好像也与从前渐渐不同了些。
他甩开纷乱的思绪,只有微微朝她一笑“虽然爹爹脾气不好,但他对你对我都是一样,训斥几句也是为我们好。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莫千言咬住嘴唇,一双眼睛蓄满了晶莹的泪。脸色是惨白而难堪。
她想出言痛骂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当着这样光风霁月的应澜生,她说不出口。
荣哥哥最是崇拜刚正不阿又有才情的父亲,她便说了,他又会信么?
她垂下头,眼泪无声地砸在地上,没惊起半点声息。
应澜生温声道“阿言,我中了解元,父亲还不知道,待会儿我告诉他,他心情定会好。届时我再替你求求情,叫他别再训你,你知道你已经很努力的在学琴棋书画,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莫千言浑身一颤,下意识就躲到应澜生身后。
应澜生回过头,见父亲宽带缓袍从院中跨出,面色阴沉不定似乎还不曾消气。他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应从云沉沉扫了莫千言一眼,没有说话,他负手朝园中去,停在月洞门前,示意应澜生跟上。
应澜生有些不舍地看了眼阿言,朝她点点头,才快步跟上父亲。
跨过月门,应从云道“你既已知她身世,你二人孤男寡女,以后莫单独凑在一处,免传出些不好的话来,污了我应家声名。”
应澜生垂头应是,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中了解元的欣喜被陡然升起的忧色冲淡,此时再看天色,只觉阴沉沉的叫人憋闷不已。
做什么要长大?长大后的他与阿言,中间隔了山川河海。
倒不及少时,无忧无虑地并肩坐在池塘边,亲手剥开一颗颗清甜的莲子,喂给她吃……那时他还不懂何为为情所困。如今心中满溢的浓情,无处诉。至此,连将来凑在一处说说话的机会,都变得奢侈起来。
后来他与父亲爆发过一次争吵。
那时朝廷的调令刚刚下来,父亲即将入京为官,临行前,命母亲匆匆替阿言筹了一门婚事。
那顾长庚乃是个有名的游手好闲之辈,从前做过京里齐王府的侍卫,五大三粗是个习武之人。因醉酒误事给齐王府遣退了,回到樊城,镇日的拿从前追随过齐王之事四处吹嘘炫耀。
他父兄皆是武人,祖上最高做过守御所副指挥使,因皇权更替早已不复当年风光,留下一个无从追溯真相的传说。家徒四壁,内里早是空架子,靠祖母留下的嫁妆首饰勉强过活,一家父子没一个做出成绩,兄长在县衙做捕快,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恶霸。
应澜生骤知父亲给阿言订了这样一门婚事,气血上涌,理智全无。他第一次与父亲发生争执,父亲罚他跪在祠堂祖宗牌位面前,痛斥他“你还记得你读过的圣贤书么?你心里还有礼义廉耻,忠孝仁义么?你为美色遮了眼,对妹妹一样的女子心生邪念,你枉为君子,辜负族中老幼对你的寄望,你这是拿我们应家的脸给一个女人踩!你记着你的本分,你是长房长子,是应家未来的当家人,你这样冲动莽撞,目无亲长,如何担起这家,如何叫人信服?也罢!此回入京,我这便书信拒了!我怎放心得下,将我一家老小,托付于一为美色所误之人!”
母亲含泪地低声劝他“你莫要气你爹爹了!我们应家积力百年,才有这么一个出头机会,你便忍心叫你父为了你,放弃这大好前程?你怎能做这家族的罪人?阿言再好,她终与你是兄妹名分,你难不成还能将她娶了?或是将她一世留在府中么?你不惧流言,她一个闺女,怎么面对那些污浊的猜忌?你若真为她好,该当做她的倚靠,她有我们这样的娘家,有你这样的兄长,嫁给谁能受得什么委屈?那顾家再不好,总是京里齐王府出来的人,你父亲此去京城,少不得各处打点联络,你要替阿言想,也要替你父亲想啊!”
应澜生无言跪在祠堂正中,看明月升起,又看残阳坠落。整整两日,不饮不食。
他迅速的憔悴、消受,心中痛楚难当。他被父母说服,被家族的担子压垮。他知道自己生来便没有任性妄为的自由。
他生是应家长子,注定为应家奉献一生。
情爱之事,从不是他应考量。他将娶一个贤淑能干的女人,与他一起撑起门楣,为父亲的仕途,为族人的荣华,为名声,……
阿言来寻他那晚,是在她成亲前两日。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她,躲着她,避着她,不敢听半点关于她的闲话,他有意逃避,也是有意在折磨自己。他以为只要他不去想,就一定能从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将自己抽离。
可是阿言来了,她抱住他的腰身,苦苦哀求他带她走。
她泪水滂沱,用他最爱的那双眼睛凄然地望住他,“荣哥哥,我不想嫁人……爹爹不肯收回成命,叫人锁着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求你……求你带我走吧……我知道荣哥哥你……最是疼我……”
他连看也不敢看她。
那一瞬,心底无数个声音在呐喊,“答应她!答应她!牵她的手,带她浪迹天涯!从此你们再也不会分开,她会成为你的妻,只属于你一人!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对美满鸳鸯!”
可是……
另一个声音在揪扯着他的灵魂,告诉他“别做梦了!你能逃到哪里去?流言足以毁了你,毁了她,毁了应家!父亲养你十八年,就是为了让你践踏他的尊严污损家族颜面?你身为人子不思尽孝分忧,反而为了一个女人抛了家族!你算什么君子!算什么男人!”
“荣哥哥,你为什么不看我?你带我走,你答应我啊……”
“荣哥哥,难道阿言不好么?难道你心里真的,从来都没有阿言?我们并非亲兄妹,你只要点一点头,为我争上一争,我就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荣哥哥!”
“荣哥哥……”
应澜生闭上眼,将回忆的闸门关住。
不能再想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父亲匆匆将阿言嫁了人,他原以为,是为了不让他继续为这见不得光的感情而沉沦。
从没想过,是父亲要走了,是父亲怕留下她与他独处,当年的丑事就再也藏不住……
父亲防着他,全家都瞒着他,让他做了那可笑的傻子,对最无耻的人敬畏惧怕,言听计从。对最无助的姑娘冷漠相待,只沉溺在自己想象的痛楚里逃避着她……
“你没说错,是我懦弱……”应澜生闷声哭泣着。
他没脸再看莫千言。
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凌乱不堪的衣裳。
宽大的道袍沾满尘土,可她看上去,仍是那样的高洁无瑕。
她本该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宠儿。上天给了她这样一张迷人的脸,任谁看了,不疼惜,不心动?
可偏偏风雨加身,无人庇护。任她如风中柳絮,飘零无着。
她好恨啊!
恨应从云,恨应澜生!
她要毁了他们,他们如何毁她,她要加倍奉还!
她唇边沾了抹恶毒的笑“荣哥哥,你想过不曾……顾长庚那样的人,在新婚当夜发现我不是完璧,会如何对我?”
她俯身,轻抚应澜生的鬓发,手指轻柔得像雪落在花瓣上。
“荣哥哥,他把我赤着就扔了出去呢……喝了酒要打,生了气要打,见我与男人说了话要打,想起你们应家也要打……他说,我是破烂货,是给你们应家玩厌了,才给了他……你说我冤不冤啊……你看看我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没有疤,可我肋骨都给他压断过的……”
她说这话时,再未流泪,她是笑着,用低柔婉转的声线,似情人间的低喃,“每次疼痛受辱时,我都在想,我定要你们一个个的,都尝尝这滋味……”
“哦,对了!”莫千言笑着道,“他还把我送过人,送给他的上峰,他欠了债的赌场老板,还有……哎呀,我都记不清了……”
应澜生紧紧堵着耳朵。他不忍听。
他甚至想伸手捂住她的嘴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她的手滑滑凉凉的,抚着他的额头,他闭目朝后退,狼狈地踉跄着,终于摸到那虚掩的门,应澜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身后,幽暗的囚室中,传来莫千言凄绝的笑声。
她仰头大笑,笑应澜生的懦弱,笑自己的可悲!笑命运弄人,笑这无情而凉薄的世界!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新婚夜赤身跪在雪地中时,她就已经发过誓了,这辈子,她绝不会为男人流泪。她要每一个伤害过她的人,哭着跪在她面前,忏悔他们的罪!
只是……可惜了!
应澜生太蠢了,竟给安锦南发觉。她的路,大约已经走到头了。
不过,她不后悔。能借安锦南的手,了结了她那狼心狗肺的丈夫,了结了应氏一族,她便死,也够本了。
至于当日替她指路的那幕后之人……她不准备叫安锦南知道。
她曾对安锦南动过心的……几次暗中相随,对那高高在上而有孤寂深情的男人……
他为他亡妻,十年不娶……她曾在心底默默的羡慕过,若有一个人,为她深情若此,便是给他克死了,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莫千言闭上眼,泪水终于重新漫了上来。
她抿了抿头发,从发间取下木钗,她自地狱中走一遭,也该,解脱了……
她展唇,露出一个绝美的笑。
“安锦南,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别饶了应澜生,别饶了应家……来生……”
她没有将话说完。
木钗插进白皙而柔软的脖颈中,很快喷涌出温热的血液。
她的体温渐渐降低,她缓缓坐在地上,摆出最迷人的姿态,仰面躺了下去。
干草很快被鲜红的血染湿,崔宁和赵跃进来时,发现人已经救不回了。
应澜生呆呆坐在安锦南的书房中。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座上,安锦南手执狼毫,将一沓烫金红帛丢给他。
“据闻,樊城应荣书画皆佳,本侯要散出去的喜帖,不若便你来誊写吧。”
应澜生本是面无表情,直到这话说完有一刻钟,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安锦南。
安锦南抱臂靠在椅背上,似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
线条料峭的下巴因淡笑而柔和了些。
“哦,忘了告诉你了。本侯即将在明年三月春,迎娶丰家长女,丰钰。”
安锦南说到那个名字时,舌尖在唇间顿了顿,将那语气拉扯得有些缠绵。
应澜生怔怔望着他,听他续道
“届时,你来观礼。便你在狱中,瞧在本侯面上,他们也会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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