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
楚谣没理会他,对门口的守将道:“这位将军,我想单独和虞少帅聊几句。”
不合规矩,但守将知道谢从琰有多疼爱这个外甥女,点头离开。
楚谣扶着墙往前走,慢慢走去虞清面前:“我真不信你现在还笑的出来。”
双脚腕上戴着沉重的精铁脚镣,一端被固定在墙上,虞清艰难的从地上站起身:“那也不能哭鼻子吧,多丢人。”
楚谣漠然的看着他,不说话。
虞清笑眯眯:“许久不见,你有没有很想我啊?我在福建可是每天都在想你,杀人的时候想,练兵的时候想,醒着梦里全是你,哎,后悔死了……”
楚谣正想说后悔无用,为时已晚,却又听他悲痛叹息,“当年和你兄妹俩决裂之前,我就应该先把你睡了。”
牢房外的楚箫听见这话,拳头一捏,立刻就想冲进去揍他!
之所以不走进去,就是怕自己忍不住动手。
可这混蛋是为了保护他才会被抓,他又不好动手。
“你……”楚谣恼怒着想给他一巴掌,却失去平衡,向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哎呦我的小心肝儿诶。”虞清心急火燎去扶,脚镣铛铛作响。
楚谣用尽力气将他推开,冷着脸道:“别闹了。”
虞清这人天生就是一个坏胚子,性情顽劣,浪荡不堪,嘴巴时而抹了蜜,时而让人想抽他。
楚箫就是被他给带坏的,明明幼年时念书识字比楚谣更厉害,一度被誉为神童,可自从和虞清混在一处,便对念书再无半分兴趣,满脑子想去从军。
这怪不得楚箫意志不坚,同龄的孩子里,虞清总是最早熟的一个,讲起歪理来滔滔不绝,几个夫子一起上都辩不过他。
连楚谣都觉得他特别,又加上楚箫整天喊着要把她嫁给虞清,虞清也答应的爽快,久而久之,她竟也产生一种自己往后会成为虞家媳妇的想法。
毕竟她身有残疾,能嫁入虞家已是顶好的归宿。
如今细细想来,她对虞清的感情称不上爱慕,只是他站在一众世家子中太过特别,很容易吸引目光。
她去研究奇门遁甲,似乎也是励志于嫁入虞家的缘故。
而对虞清本人,并没有那种感觉。
至于那种感觉是什么感觉,楚谣也是最近才稍稍有一些明白。
不知不觉,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楚谣惊觉自己竟然分了心,连忙收敛心神:“抓紧时间吧,我舅舅就准备押你上殿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快些交代。”
“楚二,你不想嫁我了啊?”虞清一直在认真观察她的神色,犹疑之后,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真好。”
楚谣板起脸:“说正事!”
虞清伸了个懒腰,屈膝半蹲,掏掏耳朵:“哎,如你所见,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进来时观察过了,一路牢房开着门,里头没犯人,你这间在最里边,放心说话。”楚谣道,“你知道么,你现在不只私自回京这一条罪名,昨夜红袖招内……”
虞清听着,又将先前吐出来的枯草捡起来,重新叼进嘴里。
瞅着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楚谣颇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你们虞家军没人了?轮到你这少帅亲自上京来给袁首辅送礼?来就来吧,待在城郊就成,你跑城里做什么?想知道三司会审的结果,派个手下混进城探听,再回去告诉你不行么?”
“进京送礼,是因为近来不断有小人在圣上面前诋毁我们,说我们用朝廷的钱,养自己的兵,怂恿圣上削我爹的兵权,将我们募的私军全部归入兵部。”虞清垂着头,看不清此刻的表情,但声音添了几分严肃,“幸好有袁首辅帮忙在朝中打点,才暂且打消了圣上的猜忌,我爹自然得备上厚礼相谢。”
楚谣不知怎样接话,虞清口中的“小人”,即使不是父亲和小舅舅,也绝对没少落井下石。
虞清道:“为避免留下把柄,脏钱不走钱庄,一贯是私下里运送的,我爹根本没打算派我上京,是我自己非得要来。因为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你哥将有性命之忧。”
楚谣心头泛寒:“这分明是故意引你上京。”
虞清摊手:“通风报信也好,故意引我也罢,总之我不可能置之不理啊。我自福建北上,先去济宁,在济宁住了一阵子,暗中盯着楚大,并未发现异常。当我准备离开济宁时,竟听闻你们也要上京,便派几个手下混上船,一路随行保护你们。”
楚谣才知道,从济宁就跟上船的几个人,竟是虞家军人。
“我带着那么多钱财,不方便坐船,只能走陆路。才刚抵达京郊,就得知楚大被抓进了大理寺,联想到那封匿名信,我愈发觉着不妙,猜测自己也被人盯上了。进退两难,不敢再见袁首辅,选择泄露给锦衣卫,让寇指挥使将钱拿走,既暂时应付了袁首辅,又讨好了寇指挥使,所以昨夜他才肯出言提醒我。”
“原来如此。”楚谣微垂眼睫,短暂的思考过后,问道,“这应与朝局无关,是你和哥哥得罪人了,我问过哥哥,他想不起来,你能想到是谁么?”
“想不出。”
“你再仔细想想。”
“如今对我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了。”虞清又笑出虎牙来,“我没得救了。”
“你父亲乃一省总兵,私自回京这条罪名,要不了你的命。”楚谣咬了咬牙,“大不了,就说你我私相授受,你是偷跑回来看我的,我爹和舅舅便不会再抓住不放……”
“没用。我父亲不会救我,甚至会请旨处死我。”
“为什么?”
“谢丛琰押我进宫面圣,身为罪将,面圣之前须得在内廷司验明正身,避免携带暗器,行刺圣上……”
“这又怎么了?”
“我……”
虞清启了几次唇想要解释,却一直没有发出音节。
楚谣看出他的为难,也不好催促,等待之中默默打量着他。她发现,经过五年沙场历练,他还是有些变化的,从前白皙细嫩到令她都羡慕的皮肤,早已黝黑粗糙。
虞清终于开了口:“楚二,你知道你及笄那年,我为何要当羞辱你么?”
“知道,因为你父亲选择了投靠袁首辅。”时隔多年提起来,楚谣依然如鲠在喉,“而我也明白,你不喜欢我,答应哥哥娶我也是玩笑话,便索性做绝一些,断了我的心思。”
“不是断你的心思,是断我自己的心思,你对我不过是懵懂的好感,用不着断,而我则是用情至深,不得不断,因此伤害了你,我愧疚至今……”虞清望向牢房挨着过道那面墙,他知道楚箫正背墙站着,偷听他们说话,“我知道你们的秘密。”
“恩?”
“你和楚大坠楼之后,他晕血症十分厉害,接着,楚大就变成了楚二。”
楚谣慢慢睁大眼睛:“你……”
虞清笑道:“我整天和楚大腻在一块儿,又不是个傻子,有一回我将楚大灌醉,问出来了。”
门外的楚箫苦着脸,知道等会儿要被妹妹骂了。
他在脑海里回忆是哪一年的事情,毕竟他很少饮酒,饮醉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但接下来虞清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更令他精神恍惚之后,瞠目结舌。
“我当时只觉着有趣,你们有秘密,我也有秘密。”虞清再一次起身,面对楚谣站着,“其实我与你一样是女儿身,正因如此,我无法娶你。”
楚谣神情淡漠:“你玩够了么?你是女人?十三岁那年你去湖里抓鱼吃,上岸后脱了袍子晾晒,赤着上身,我可都瞧在眼里。”
虞清挠了挠头:“啊?有这回事吗?”
说着,眼睛瞄向楚谣男装下依然饱满的胸脯,“那是我服用药物,发育迟缓的缘故,如今胸前依然比较平,却也是有一些的。”
见楚谣一丁点相信的迹象都没有,虞清拉过她的手。
楚谣连忙后缩,却挣脱不过他,被他抓着伸进他衣襟里去。
剥开中衣,感受到一层束胸带时,楚谣已然吃惊。
“不怎么明显是吧?”虞清直接松开腰带,拽着她的手往裤子里头摸,“来,摸这里,这里做不了假。”
“够了。”楚谣强硬的抽回手,扶墙站着,胸口剧烈起伏,微颤着双唇说不出话,完全不知自己应该作何感想。
牢房内一时间沉默的可怕。
只听见虞清慢慢说:“你知道的,我有个大哥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尔后我母亲一连怀了两胎,全于□□个月时胎死腹中。都说是我父亲杀孽太重,才留不下子嗣。我母亲怀上我之后,整日里去求神拜佛,也不知听了什么鬼话,一出生就将我当儿子来养,说至少得养到十岁。”
虞家没有爵位要继承,女扮男装不是欺君之罪,自家的崽想怎么养就怎么养,天王老子也管不着。等虞清十岁后换回女儿身份,顶多是名声不好被人指指点点,往后不易嫁人罢了。
虞家世代将门,根本不在乎这些。
虞清个性洒脱,倒是更喜欢做个男孩子,还经常嚷嚷着往后要去从军打仗,可她心里清楚,十岁后是要恢复身份的。
直到八岁那年,她随母亲前往福建探望她父亲虞康安,正遇上倭寇洗劫沿海渔村。
在京城富贵场中长大的虞小姐,平生第一次见到这般血腥残忍的场面,第一次知道了战场的残酷,更懂得了父亲寄来的家书中时常提到了那八个字:边境动荡,民不聊生。
虞小姐只觉得浑身血液像被点燃了一般,烧的她斗志昂扬。
身为虞家人,她的宿命绝不是嫁人生子,她此生注定属于战场。
虞康安夸赞了她的理想,却不支持,因为此时虞清已经有了两个弟弟,虞家的未来并不需要她来扛。
而虞清回京之后,愈发勤修武艺,苦读兵书,研究奇门遁甲之术。每隔一阵子,便将自己关于抗击倭寇的见解写成书信,寄往福建。
最初虞康安一笑置之,可随着时间推移,虞康安通过这些日渐成熟的兵法谋略,认识到自己这个女儿在军事上的杰出天赋。
不久之后,虞清收到父亲寄来的一张药方。
“女扮男装混在军营谈何容易,我须得在女性特征出现之前,不间断的服用一些药物。令我的胸部发育缓慢,声线粗糙,连葵水一年也只来一两次。据说服用超过十年以上,葵水就彻底没了,生育能力也会丧失。父亲再三叮嘱,命我慎重考虑,倘若这些都可舍弃,待我及笄之后,便向圣上请旨,荫个武职给我,前去福建助他平倭。”
虞清苦笑着道,“我想都不想便开始服用,可万万没想到,我这所有决心,竟险些栽倒在一个‘情’字上。”
楚谣原本神思恍惚,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
她在少女时想嫁的人,竟是个女人?
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她竟连同伴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不,她顶着楚箫的身体,货真价实是个男人,都会被旁人疑心“女扮男装”。而虞清无论外貌外形,亦或是神态举止,根本没有一点女人的样子,比绝大多数爷们还更爷们,浑身充满了男子气概。
尤其和男生女相的楚箫在一起,对比极为鲜明。
如今听了虞清的讲述,楚谣逐渐从迷茫中走出来,钦佩也心疼:“虞清你……”
见她目光凝视墙壁,楚谣抽着嘴角道:“你喜欢的人是……我哥?”
虞清微微怔后,点头:“你及笄那年,我也及笄。那会儿,我是真想换回女装去问一问楚大,若我停药做回女人,他愿不愿娶一个声名狼藉的我。可我忍住了,我需要再去一次福建,再问一问我自己的心。”
这一去,坚定了她的信念。
“楚二,你不知那些倭寇的残暴,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花样百出。他们曾在船周竖起一根根木桩,将数百渔民绑在木桩上,当做他们的人肉盾牌。我父亲见状,当即下令牺牲掉那些渔民,以火炮强攻,最终大获全胜。立时便有消息传上京,状告我父亲罔顾百姓性命。最后将功补过,父亲被罚俸三年,他没有辩解,我们虞家军都明白,若不强攻,其他倭寇头子便会纷纷效仿,死伤将会更加惨重。而有件事,却只有站在父亲身边的我才知道,下达命令之后,父亲他流泪了……”
虞清默了默,抬了抬脚,扯动沉重的锁链,“楚二,我们虞家结党,图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我抛下一切,也不是为了建功立业,或证明什么巾帼不让须眉……如今我也不怕死,只恨自己竟然不是死在战场上,你……懂么?”
“我懂。”
虽对“百姓疾苦”感悟不深,但一心想入朝为官的楚谣,可以理解一些虞清。幕后黑手怕是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不然用不着使这么多计策来对付她。
以她们的家世,女扮男装做个文官是不会掉脑袋的,但混入军营在大梁绝不被允许,是严重败坏军风军纪的恶行,将会和“淫|乱”扯上关系,一旦被揭穿,虞家军声望不保。
所以虞总兵必须请旨处死虞清,表示虞清女扮男装是他亡妻所为,他并不知情。
“绝不能让舅舅押你进宫面圣,内廷司一验身,你真是必死无疑了。”楚谣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自己去求谢丛琰,成功的几率有几分。
毫无把握,还容易引起他疑心。
她问:“虞清,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虞清犹豫着道:“倒也不是,有个人还能救我。”
楚谣忙问:“谁?”
“寇凛。锦衣卫负责监察百官,掌管诏狱,只需他赶在谢丛琰押我进宫之前,去圣上面前说我私自入京或许涉及谋反,需要暗中调查同党,不宜大肆张扬,就能将我从谢丛琰手里带回诏狱去。至于真谋反还是假谋反,稍后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我去求他。”
楚谣转身就走,虞清喊住她:“可他不会出手相助,昨晚他提醒我,已是仁至义尽了。而且就算他会,也来不及了。”
从神机营到锦衣卫衙门,再央求寇凛去请旨,的确是来不及。楚谣顿住脚步,着急时习惯性掐手心,掐的青紫一片时,目光一亮:“有办法了,让我哥晕血症发,我去昏在舅舅面前,稍稍绊一绊他的脚步。尔后,我再以哥哥身份回锦衣卫求寇大人。”
虞清愣了愣,莞尔:“你的鬼主意真是越来越多了。”
“哥?你还愣在外面做什么?”话说到这份上,楚谣真不知道她哥怎么还能站得住,“进来啊。”
楚箫早就想进去了,却挪不动腿。
接着,楚谣就看到他双眼呆滞,傻乎乎的走了进来。
“我这就出去。”楚谣顾不上理会他,指着他腰间的绣春刀对虞清道,“你算着时间给我哥一刀。”
“好。”虞清二话不说,刷,拔出绣春刀,架在楚箫脖子上。
生怕她杀人杀惯了没轻没重,楚谣走出牢门时又嘱咐:“割手心就可以了。”
“对对,阿谣说的对。”冰凉锋利的刀刃抵住脖子,楚箫动也不敢动。
“哦。”虞清收了刀。
楚箫松口气,摊开左手掌,依然有些浑浑噩噩,他还没从虞清是个女人中回过神,更别提虞清说喜欢他这件奇怪的事情。
眼睛在牢房里乱瞄,楚箫忍不住问:“你、你真是个女人?”
虞清笑道:“你也想摸摸看?”
“不了不了。”楚箫连连摇头,无意识地道,“就你那胸比我还平,有什么可摸的。”
刷,绣春刀又架上他的脖子。
楚箫直想抽自己两嘴巴子,可他真没办法将虞清当女人看,不过眼下救她性命才是当务之急:“时间差不多了,来吧,你想砍哪儿就砍哪儿。”
虞清轻飘飘道:“已经砍了。”
“砍了?”楚箫没感觉到疼痛,却果真嗅到一股作呕的血腥味,摸摸脖子又没见血,正纳闷着,虞清展开手心杵到他眼前,只见一道狰狞伤口在眼睛里无限放大,皮肉外翻,鲜血直涌。
“你……”强烈刺激下,楚箫话未说完便一阵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虞清扶住他慢慢倒地,曲起手指在他鼻尖上轻轻刮了下:“傻不傻,我哪里舍得砍你啊。”
*
“谢将军?”
营帐里,兵部侍郎袁少戎说了半天,听不见谢从琰一句回应。
他心知自己带不走虞清,更不想和这个冷面谢阎王彼此敷衍,但他必须第一时间过来做做样子给虞总兵瞧,袁家有心营救他儿子。
原本谢从琰还与他敷衍几句,自从出去过一趟,回来后在沙盘上竖起一根线香,便一眨不眨的盯着。
袁少戎也不着急了,安静喝茶,等这根线香烧完再走。
只差一拇指时,守将匆匆入内,附耳对谢丛琰禀告几句,但见谢从琰面色惶然一变,撂下句“不送”便疾步离去。
惊的袁少戎还以为北元又挥师南下了。
谢从琰往自己的住处赶,听身后的守将解释:“楚小姐走出来时,脸上挂着泪,没走几步就晕了过去,属下前往虞少帅牢房里通知了楚公子,楚公子将她抱来您的账内,说楚小姐自从坠楼后一直有这个毛病,休息下就好了。”
走进帐中,瞧见楚谣面无血色的躺在他的床上,谢从琰问:“楚箫人去了哪里?”
“楚公子回锦衣卫衙门去了,说再不回去寇指挥使会杀了他,求您先照看一会儿。”守将小心询问,“需要属下去请刘大夫过来么?”
“不必。”当年摔断腿时还摔了头,楚谣时不时会头昏和嗜睡,谢从琰是知道的,但因她不常出门,晕在外面还是头一回,“出去吧。”
“是。”
守将离开后,谢从琰坐在床边,默默看着楚谣紧阖的双眼。也只有她不知道的时候,他才敢这样注视着她。
谢从琰一直想不明白,在楚谣面前,他为何总是这般懦弱。
他不敢面对的,究竟是楚谣还是他自己?
谢从琰自言自语着:“谣谣,你说我是不是该换一种方式对你?”
本想将她鬓边的乱发理一理,手指不曾触碰到她的脸颊便收了回来,最后只是帮她掖了掖被角。
*
楚谣回锦衣卫衙门的路上,思忖着该怎样求寇凛相救,她的晕厥不是个稀罕事,绊不住谢丛琰太久。
谢从琰顶多是照顾她一会儿,看她确实没有其他问题,就会动身押送虞清进宫。
楚谣并不担心谢从琰会对她的身体做些逾矩之事,他绝对不是个正人君子,但他的心思和行为又颇为怪异,让人捉摸不透。
连番催促家仆,马车终于抵达了锦衣卫衙门。
楚谣询问过几个锦衣卫之后,确定寇凛人在议事厅,埋头跑了过去。
……
“大人,楚百户在外求见。”负责守卫议事厅的锦衣卫入内禀告。
“本官看上去很闲?”寇凛面前的案台上卷宗、密报、公文堆积成山,前一阵子忙碌于三司会审,积压下一堆公务。
那锦衣卫明白了,正准备出去回绝楚箫,又听寇凛吩咐:“算了,让他进来吧。”
“是。”
楚谣走进熟悉的议事厅中,挪了挪腰间绣春刀的位置,一声不吭,屈膝跪下。
寇凛翻着公文,头也不抬:“省些力气,你今日即便跪死在这里,本官也不会理会虞清的案子。”
“大人,虞少帅不能作为罪将被压进宫。”议事厅内无外人,楚谣直言不讳,“她是个女人,不能让内廷司搜身。”
寇凛微微怔,从公文里抬头:“恩?”
楚谣将此事和盘托出,她不和寇凛说,稍后整个大梁都会知道:“大人,眼下只有您能救她了。”说着,从袖内摸出虞清方才给她的令牌,“虞少帅说,您助她渡过这一劫,虞家任您出价。”
“本官不是什么钱都会收。”寇凛做事自有原则,“本官准你进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虞清没得救,现在说完了,出去吧。”
楚谣跪着不动,如今已经走投无路,寇凛若不出手,她不知还能怎么办。
“本官让你出去。”寇凛烦躁的瞪她一眼,却见她一张脸凄风苦雨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和早晨与袁少谨比箭时,又不像同一个人了。
楚谣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大人,那您出个条件,究竟怎样才肯出手相救呢?”
真是活见鬼了。
无论寇凛怎样看她的神情,都和楚谣在织锦楼求他时一模一样,他甚至怀疑面前这个楚箫,该不会是楚谣假扮的吧?
但楚谣是个瘸子,假扮不了啊。
头疼头疼,寇凛一想起这兄妹俩,头就开始疼,揉着太阳穴道:“本官不想提条件,这样吧,本官给你三次机会,容你说三个理由,只需一个理由说服本官,本官就去救她。”
楚谣知道他这么说,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心中一喜,道:“您先前想插手属下的案子,谢将军却去圣上面前请旨,害您丢了脸,您今日也去拦着他,算是报仇了吧。”
不提还好,寇凛火道:“这个仇本官已经报了!”
而且吃了大亏,丢了一箱金首饰!
楚谣小声道:“属下回去就让妹妹将那箱首饰送您。”
“送?原本就是本官的东西!”寇凛愤愤不平的瞥她一眼,“第一个机会没了,说第二个理由。”
“第二个……大人,虞家在福建抗倭,保障沿海一代的安稳,虞少帅若被处死,军心不稳,沿海必定大乱……”楚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属下自小在京城长大,不曾经历过乱世,大人您是经历过的,该知道将有多少无辜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寇凛微微垂了垂目,不知再想什么。
就当楚谣认为自己或许触动到他时,他冷笑道:“与本官何干?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
楚谣实在不知说什么了,硬着头皮道:“属下之所以会说第二个理由,正是因为第三个理由。”
“什么?”
“您是一个大好人。”
“你……说什么?”寇凛呆了呆,指着自己,“你说,本官是个好人?”
楚谣低着头,脸上堆满尴尬,她也觉着这理由实在太扯,可她实在不知说什么了,只能按照近来对他的了解,夸他,往死里夸他。
“是,人人都道大人是个奸佞权贪,但在属下眼里,大人您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您会因为属下……的妹妹一声呼救就出手相救,会在属下含冤入狱意志消沉时出言激励,更不眠不休的为属下洗冤……”
“啪!”
楚谣话没说完,额头猛地被卷宗给砸了,她捂住火辣辣的额头怔然的看着寇凛大发雷霆:“滚!给本官滚出去!”
等楚谣回过神,议事厅中已是杀意冷肃,逼的她浑身颤抖。
“楚百户,请。”藏在暗处的段小江及时冒了出来,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悄声道,“你再说下去,虞少帅不死也得死了。”
楚谣惊魂不定跟着段小江走出议事厅:“段总旗,我究竟说错什么了?”
段小江拍拍她的肩:“你说大人是个‘大好人’,这是大人最忌讳的,往后记着千万别再提起。”
楚谣皱着眉:“‘大好人’不是一句夸赞的词么?”
“对大人而言,真的不是。”
……
议事厅内的寇凛一脚踹翻案台,文书哗啦啦落地。
“大好人”这三个字,的确是他的忌讳。
他幼年为何会与姐姐失散?
正是因为在家门外玩耍时,遇上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家,央求他帮忙搀扶几步。他便扶着那老人家走过两条巷子,随后被一个麻袋罩住,发卖往了扬州。
被迫从军之后,他由一个负责打杂的伙头军,凭借惊人的洞察力加入斥候队。有一回,他们一行五人在侦查敌军动向时,遇到一支富足的西域商队,其他四人生出歹心,想劫掠了商队诬陷给北元,寇凛出手制止,并将四人压回去交给上官。
上官却骂他蠢钝,反将他毒打一顿,吊在日头下暴晒数日以作惩罚。
随后上官不喜,同袍排挤,寇凛在军中知尽冷暖。
九年前,正值朝廷首开武举,知道在军中再无出头之日,寇凛决定入朝谋取个武职。岂料安生日子没过两天,又因出手救了宋嫣凉,遭了这辈子最大一场罪。
他记着姐姐教他的道理,以往为人处世总是摸着自己的良知。
结果呢?
这个世道根本容不下良知,若不想遭人鱼肉,便只能拿起屠刀。
所以,当他领着圣旨提起绣春刀一家挨着一家灭门之时,他从他们惊恐无助的眼神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
原来并非命运待他不公,是他从前苛待了他自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真理。
好人?
呵。
寇凛坐在台阶上,摩挲着手指上的金扳指,看着段小江和陆千机走进来,徐徐勾起唇角:“楚箫说本官是个好人,你们觉着呢?”
瞧他这阴森森的模样,陆千机面色苍白瞧着有些瘆得慌,正准备说话,段小江上前拱手:“大人,楚百户走了。”
寇凛笑容一顿:“走了?”
段小江小心观察他的神情:“是啊,楚百户哭着说看错了您,什么狗屁好人,分明是个狗贼,于是去找别人帮忙了。”
寇凛从台阶上站起身:“眼下除了本官,还有谁有本事救虞清?”
段小江耸肩:“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大人您又不是个好人,管他们死活呢。虞家军出了乱子,倭寇杀的又不是您的亲人,断的也不是您的财路,咱家姐姐若还活着,也不会身在福建……”
“你……”寇凛指着段小江欲言又止,绷着脸,额角青筋都爆了出来。
突然夺门而出。
“大人!”
陆千机赶紧追出去,段小江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才追。
寇凛快步走出衙门,拐入街中。
街口几个小孩子正在玩耍,他四下环顾了半天,走过去夺走其中一个小孩子手里吃一半的冰糖葫芦,扔在地上使劲儿踩两脚。
几个小孩子吓的哇哇大哭,也不知他的身份,指着他道:“坏人!坏人!”
寇凛“哈”的一笑:“你俩听见了没,孩童是不会说谎的,本官就是个坏人。”
陆千机和段小江忙拱手:“是是是,大人您乃锦衣卫第一狗贼!”
寇凛心满意足,在这些孩子的哭闹声中往回速走,口吻严肃:“小江,你随本官进宫面圣。千机,你和徐功名带齐了人手,堵住从神机营入城的所有通道,谢从琰若敢强攻,尽管和他打,出了事本官全权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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