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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秋篱(三)


他这样说了,  夜里果真就与席银相背而睡。

        在“克制”这件事上,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比他更言而有信。

        席银半夜翻过身看他,夜翻出无边的底色,  眼前的人只有一个阴沉的轮廓。

        那夜北风呼啸,把外头石灯笼里的火焰摇得忽明忽暗。厝蒙山不比洛阳,  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金衫关当年的埋骨地,  树浓荫深,逢着大风的雪夜,山中的万灵,便有蠢蠢欲动之势。

        席银眼睁睁地看着殿中物影被凌乱的灯火扯成了鬼魅,  背脊寒津津的,  不禁悄悄地向张铎挪得近些。

        “你做什么。”

        “我……有点害怕……”

        张铎听完这一句,  睁开眼睛沉默了须臾。

        忽翻转过身,拢紧她肩上的被褥,摸了摸她的耳朵。

        “没有鬼,有鬼也近不了你。”

        “嗯……你百无禁忌麻,  鬼也怕你。”

        这话这么的抖的一听,还真是听不出来,到底是在恭维他,  还是在骂他。张铎纲要开口,却见席银把头埋近被褥中,  嗡着声音道:“明日你……就不在了。”

        她说得很轻,下意地吸了吸鼻子。

        张铎原本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了。

        他闭上眼睛缓了一阵呼吸,放平声音,  轻道:“我不在也是一样的。”说着,翻身仰面躺下,又续了一句“你还是睡在我这里。”

        席银听他说完,竟起身下榻,赤脚踩在地上,哆嗦着走到熏炉旁,在自己的衣裳里一阵翻找。

        张铎坐起身,随手点燃了榻边的灯,“找什么。”

        “找我的大铃铛。”

        她说着,已经把那只金铃从绦带上解了下来,浑身冰冷地缩回张铎身边,怕自己冰着他,又往角落里挪了挪。

        “百无禁忌,百无禁忌,我捏着它睡就不怕鬼了。”说完便将那铃铛握入怀中,抿着唇安心地地闭上了眼睛。

        张铎看着她捏紧铃铛的手,像猫的爪子一样,向内抠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然而他也没再出声,侧过身吹灭灯盏,背向她从新躺了下来。任凭她的胳膊靠着自己的脊背,一晚无话。

        窗外风声吼叫,大雪封山的冷夜,其实早已无所谓谁手脚冰冷,谁五内滚烫。

        张铎封心的很多墙围都垮了,瓦砾埋入荒雪,除了席银,再没有人敢赤着脚,去上面踩。

        **

        张铎去了金衫关,厝蒙山行宫便成了清谈雅娱之地。

        十一月底,山雪停了。松间悬挂晶莹,满山兽灵惊动,随扈张铎士族子弟纷纷入了林。席银事闲时,也曾与胡氏等人一道爬上厝蒙山的右峰,朝金衫关眺望。

        厝蒙山气象万千,时见云海,时见鬼市,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看见金衫关的城楼,然而,但凡遇见刮北风的天,席银便在峰上闻到山那边几乎呛鼻的血腥气。

        若从山理水文上来说,厝蒙山横亘在中原与北之间,阻挡了北方的冷砂,山北有灵物,凋零颓败,而山南则草木葱郁,林兽肥硕。

        席银倒是隐约看到了另外一层的荒诞。

        山北人尸堆丘,而山南,人们剐下兽肉来炙烤涮烫,剩下的骨架,也堆成了山丘。(再次强调,吃野味是不文明的行为,古人健康知识不多,但大家一定不要吃野味。)

        张铎至始至终没有跟席银讲过,他是活在哪一边的人,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到底哪一边的人,才算是好人。

        毕竟关外厮杀,做得是见人血损阴寿的勾当,而林中狩猎,梅下清谈到不失为修生养性之道。

        这些道理明存于世  ,显而易见,但席银却逐渐从张铎的沉默里读出了他冰冷的执念——坚硬如他的筋骨**,遍布世人执刀挥剑,诋毁抨击后留下的疮痍,却一直自忍,自信,从来不曾改变过。

        与之相反,那些把所有的肉都烤熟,摒掉所有血腥气的人,他们说话时清傲的语调,矜持的神色,在席银眼中,倒是越发虚伪了起来。

        因此,席银回避掉了行宫里的很多事,白日里顾着张平宣的身子,夜里独自一个人缩在张铎的榻上,捏着他给她的那只大铃铛,战战兢兢地睡觉。

        张平宣自从来到厝蒙山行宫,情绪一直不好。

        母体的损益影响胎儿,哪怕她也是竭力在配合梅辛林的诊治,胎像却还是极不安稳。

        席银白日间几乎不敢小睡,一刻不怠地守着她。

        但其间,席银几乎不敢说话,遭了张平宣的训斥,也自个吞了,尽量地去迁就她。

        十二月初,金衫关战事初露胜态,荆州议降一事却陷入了焦灼的险境。

        荆州城外,赵谦骑着马在营门前眺望荆州城。

        才下过一场大雪,眼前的城楼被雪覆盖,白茫茫的一大片,连城楼上驻守的士兵都看不清。

        距离赵谦送岑照入城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其间,降约几次递出,又几次被尚书省驳回,赵谦虽然知道,这是张铎先定北乱,而后集兵南下之策,但越是拖得久,他心里越是不安。

        长风扑来,城边的高草如马一扬前蹄,嘶鸣起来,赵谦拽住缰绳,调转马头,却看见了许博骑马从内营奔出,在他面前勒住马头道:“荆州城内有变,你我要设法困城。”

        赵谦道:“什么变故。”

        许博身边的亲兵道:“赵将军,具我军在荆州城内的探子回报,刘令几次议降不成,恼羞成怒,已将驸马锁拿囚禁。”

        许博接道:“不过,这个消息还没有公出。”

        赵谦道:“嗯,我也收到了这个消息。刘令怕是也看出陛下的意图了。”

        许博摇了摇头:“还不至于,我在江州和他打这么多年的交道,他这个人,虽然也算在战场上历练过,但大局之关甚薄。若是勘破陛下的意图,这个时候,已经在筹划破围了,不可能还这般冷静地按兵不动。”

        赵谦闻话,在马上沉吟了半晌,心里已然有了念头。

        许博见他若有所思,直言问道:“赵将军猜到什么了?”

        赵谦抬起头,迟疑了一阵,方吐了两个字:“岑照。”

        他刚一说完,一阵带着衰草苦气的风卷尘扑来,把连营中无数旌旗吹得猎猎作响,二人的马蹄不安地盘桓起来。

        许博索性翻身下马,摁住马头道:“这个人在娶长公主殿下之前,与西汉四皓齐名,云州之战,你与他交过手,有何评价。”

        赵谦应声道:“此人虽然眼盲,但极善排兵布阵之道,连当年的郑扬老将军,与他对阵都十分吃力。”

        许博一面听一面点头,“这是兵法。战局观概又如何?”

        赵谦越说额头越凉,低头对许博道:“许老将军,你应该知道,当年云州城是如何拿下的,由岑照谋划,末将才得已在云州城外,不损兵卒,一举生擒刘必。末将不说在战局观概一项上他与陛下相比如何,但至少凌于末将之上甚多。”

        许博忖度着找谦的话,又道:“若驸马变节倒向,将陛下的意图告诉刘令,这件事情就麻烦了。但我现在不明白的是,如果驸马倒向,为何不帮刘令脱困,反而令荆州按兵不动?这不是等着金衫关挥军南下吗?”

        赵谦道:“因为岑照不敢。”

        许博一怔,“赵将军难道有陛下的密诏?”

        “密诏谈不上,末将在江州接岑照之前,的确西先受过陛下传来的信——陛下此次准他为使,前来荆州议和,目的就是为了拖住刘令,若刘令拖不住,岑照就是弃子。因此此次护送岑照入荆州城的人皆是末将的亲兵,刘令若欲有破困之举,他们就会立即斩杀岑照。岑照应该知道,荆州反,则他亦死,因此他即便变节倒向,也不能让刘令有破城而出的举动。”

        许博喟道:“陛下对此人有杀心,竟还敢这般用他。”

        赵谦笑了笑道:“你我都是下战场的莽夫,都不擅长斡旋之道,况且,这场议降和金衫关动冬猎一样,都是幌子,终究是要露出里子来,议降不成,回来也同样可以议死罪。赵将军,你现在明白,为何陛下不让这个主将去荆州议降了吧。虽然他囚禁你的女儿逼你在渡江之战时竭力,但陛下从来没有要真正拿捏你的生死。”

        许博摇了摇头,喟笑不语,半晌方开口转话道:“如今这个局面,你怎么看。”

        赵谦迎风朝荆州城看去。

        “我如今最担心的,是我们猜不透他的下一步。”

        许博顺着他的目光一道望向云雪之间的荆州城楼,“金衫关战情如何?赵将军,你那里有却信吗?”

        赵谦应道:“羌人已被驱出金衫关外十里,年关之前,大军便可挥师南下。”

        “赵将军,你我所受的军令是困城,不论这位驸马有什么意图,我们都必须在金衫关结战之前,困死刘令,不能让他与南边刘灌的五万大军汇合。其间不论发生任何事,赵将军都不得轻举妄动,听从军令,否则军法处置。”

        赵谦闻话一怔,显然,张铎知他易受张平宣的影响,早已把拷他的镣铐交给了许博。

        “末将明白,荆州是战场,即便我不顾自己,也不会罔顾万千将士的性命。一切,遵将军军令行事,若有半点差错,末将自请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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