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轨迹(2)
(2)
窒息般的沉默。
在场一共五人,除去地上躺着的,剩下四人面面相觑了一眼,都没开口说话。
高一的年段长是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全国中年男教师统一的衬衫配休闲西裤,衣摆扎进裤子里,挺着小肚腩,还系着七匹狼皮带。
他先是扫了眼还在低声哀嚎,时不时发出“嗯…啊…”等虎狼之词的黄毛。
又看了看旁边把他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最后目光停在黎月恒身上。
“怎么又是你?”
黎月恒:“……”
她也不想遇到这些破事好吗。
“说说,这到底什么情况?”年段长沉声质问道。
黎月恒把事情简单解释了一下。
听完全过程,年段长内心极为复杂:“不是,不管怎么样,那也不能先动手打人啊。”
哪想那边的小姑娘突然红了眼眶,抬起手臂,把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一小截纤细的手腕。
白嫩的皮肤上,有一道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细小伤口。
就破了点儿皮。
连血都没流。
再看看还躺地上的黄毛,得,身体还在抽搐呢。
唐微微哽咽着说:“老师,是他先动手的。”
确实是黄毛先准备动手。
但他才刚碰到她,就被反手撂倒了,根本没伤及她分毫。
本来唐微微也没想下手这么狠的,但是后来黄毛又嘴贱,对她们进行言语侮辱,她才一个没忍住,最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唐微微卖了一波惨,把自己说得多么弱小可怜又无助,刚才的情况又是多么的危险紧急。
看得黎月恒叹为观止。
要不是她在现场,还真是信了她的邪。
这事儿一时也不好定夺,黄毛又还伤着躺在地上,得先把人送去医院再说。
-
回到小区后,天色已经很晚了。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临得快,夜色冷清,一栋栋高楼亮着灯火,在黑暗中被分割成明亮的色块。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黎月恒先出去,席星跟在她身后,等她准备开锁进屋时。
他突然出声:“所以你今天为什么没等我。”
“……”黎月恒脚步一顿,停在家门外,回头。
少年的神情冷淡,穿着一身整洁的蓝白色校服,气质干净又清冷,黑眸如同化不开的墨砚。
KTV那件事黎月恒是后来才跟他讲的,就是前段时间特地等席星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当时少年的表情就和现在差不多。
“我以为最后一天了,不会有什么事……”黎月恒抿了抿唇,“是我大意了。”
席星看着她,没说话。
他们在楼道停留了很久,一片静默。
感应灯暗了下去。
黎月恒一慌,下意识在黑暗中寻找少年的身形,手拽住他的衣袖,莫名安心下来。
席星屈指,在墙壁上叩了两下,白炽灯光重新亮起,笼罩在他们身上。
“黎月恒。”他的嗓音又轻又淡,听不出是在生气还是什么,极为低沉,“今天如果唐微微不在,你有想过你自己的后果吗?”
毕竟她肯定是做不到,像唐微微那样一个过肩摔轻松撂倒同龄男生的。
她只能是被摔的。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和叔叔阿姨交代?”
“……”
少女手指微微收紧,攥成拳头。
像是在忍耐什么,她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如果真的出事了,那也是我自己的原因,跟你没有关系。”
所以,你没必要对他们交代什么。
心里也不用觉得有负担。
“黎月恒。”席星又喊她的名字。
“……”
黎月恒当然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席星从小就被她父母“任命”——要照顾她、保护她,平日里还得督促她学习,提醒她注意身体……
他答应了,也都做到了。
可黎月恒不喜欢这样。
就好像他对她的所有关心和担忧,其实都不是发自内心,而仅仅只是完成一个任务。
只是因为他向来把“言出必行”奉为人生格言。
“席星。”黎月恒抬起头,“你这样一直管着我,会觉得累吗?”
“……”
她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然。
席星微愣了一下,眸色霎时变得幽深。
他摇头。
可是我好累。
这五个字在心底滚过无数遍,却始终没说出口。
黎月恒很清楚,不管原因如何,这些年他对她的照顾都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他没有骗过她,也没有任何地方对她不好。
说这样的话,就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毕竟人家又不欠她的。
黎月恒垂了垂眸,没再看他。
深呼吸一口气,肩膀往下塌了塌,她轻声道:“我知道今天是我的问题,对不起,没有下次了。”
“……”
在她转身的瞬间,席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黎月恒没回头,也没挣扎。
“你不高兴了。”他说。
是肯定的语气。
认识这么久,她的性格席星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又傲娇又倔强,让她主动道歉认错可谓是比登天还难,什么时候会这么容易就说出口了。
多半是因为心情不好。
黎月恒不承认:“我没有。”
席星:“你有。”
黎月恒:“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
这样争下去也没意思,跟小学生斗嘴似的。
席星松开手,长睫低覆下来,抬手按了按眉骨,叹息道:“那就没有吧。”
女孩子的心思都弯弯绕绕的,九曲十八弯,他也不是每次都能准确猜到。
席星想了想。
“是因为我一直管着你,你觉得烦了?”
黎月恒小声回答:“不是……”
他又问:“那是我刚才语气太凶了?”
“也不是。”
既然都不是,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
席星眼睑微垂,视线从她的面庞往下扫去,顿了顿:“你来大姨妈了?”
“……”
少年顶着一张冷漠面瘫脸,语调平淡,说出这番话时的样子有种莫名的喜感。
黎月恒炸毛:“都说了不是啦!”
她气呼呼地转身,开锁进屋,然后砰地一下关上门。
席星站在门口,没急着回自己家。
盯着紧闭的门扉看了片刻,他脸上不仅没有恼怒,反而有几分放松的神色。
这样才像她。
-
因为黄毛那事,黎月恒又被叫去了学校一趟。
上楼时刚好碰到了唐微微,同行的还有她的母亲,一位穿着长裙的优雅女士。
到了办公室,黄毛的父母已经先来了。
打架过程黎月恒完全没动手,但她却是这次事件的关键人物,年段长让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再说了一遍,那对夫妇一听完就拍桌说“不可能”!
“我们家小黄虽然平时成绩不怎么样,但也不会做出这种事!你说他要骗你喝酒,你有证据吗?”
黎月恒:“当时班里同学都在,十几二十个吧。老师,需要打电话向他们一一确认吗?”
班主任谢娟娟在一旁点头:“我已经问过了,她说的是实话。”
“可即便如此,那也不能打人啊!”
“是他居心叵测在先,如果那天晚上真的被他得逞,万一发生什么,他负得了责吗?不仅如此,考完试那天也是他拦住我和微微,想要对我们动手。”
“不管是哪件事,如若真的发生,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黎月恒面色平静地说完这番话,往唐微微那边看了一眼:“而微微不过是正当防卫,我觉得她做的没错。”
“都把人打骨折进医院了还没错?!”黄毛的母亲声音尖锐。
唐微微嘟囔了一句:“谁让他那么不禁打……”
但是等老师的目光望过来时,小姑娘立马作出泫然欲泣的样子,“可他也打了我,身上轻了紫了好多块,只不过位置比较隐私,当时不方便给老师看。”
“……”
双方争执不休。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又被推开。
少年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叠文件一样的东西,礼貌朝各位老师问了声好,抬脚走进来。
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在经过黎月恒身侧时,脚步微微一顿,偏头瞥了她一眼。
黎月恒诧异地睁大了眸子,不明白为什么席星会出现在这里。
“老师,您看看这些。”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夹着几张照片,都是黄毛欺负其他同学,以及索要保护费的证据。
除此之外,他手机里还有视频和录音。
铁证如山。
继上次的琳姐过后,现在又来了个黄毛。
老师们都很震惊,没想到在学校里竟然隐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龌龊事件。
这足以证明黄毛品行不端,唐微微只是自我防卫过当,予以口头警告后,便让她们先回去了。
黎月恒和唐微微一起出了校门。
她们家不在同一个方向,黎月恒跟她道完别,唐微微却没走,抿着唇,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怎么了,微微?”
唐微微看着她,那双杏眼没像平常那样弯成好看的月牙,眼底弥漫着不舍:“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准备要转学了。”
“……”
这个消息太猝不及防了。
黎月恒完全没有准备,大脑懵了一下,等唐微微转身,她才想起来问原因。
“为什么啊?”黎月恒急忙拉住她,“这明明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你要转学……”
听见自家母上大人在前面催促,唐微微应了声“等一下”,转过头,和黎月恒解释。
“根本原因不是这个,这只能说是一个起因。”
“我的籍贯在希城,之后高考也是要回去的,而且我妈平时工作太忙,没时间管我,希城好歹有我外婆在。”
“……这样啊。”
-
一月初。
这是一年里最冷的一个月份。
哪怕临城地处南方,街道上的寒风中也仿佛夹冰带雪,冷得刺骨。
黎月恒站在原地,等唐微微的身影渐渐远去。
她慢慢蹲下身,胳膊抱住双腿,脸埋进膝盖里,不知道过去了有多久。
发顶突然压下来一阵轻微的重量。
少年的掌心带着温暖的热度,拍了两下,伴随着轻且温柔的问话。
“黎娇娇,你怎么了?”
黎月恒抬起头。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太多悲伤的情绪,只是眼神很空,茫然又迷惘。
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又像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微微要走了,”她说,“我又……没有朋友了。”
风不停息。
路边两侧的行道树叶子凋零得差不多了,只有枝丫在晃动着。
低沉的声线混合着风声,模糊地响起。
“我一直都在。”
-
因为这件事,黎月恒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连饭都没吃,不管黎父黎母怎么喊,都不肯出来。
倒不是躲在被子里偷偷哭。
她只是坐在飘窗上发呆,看着外面的天空从蔚蓝变成金红,最后又变成浓郁的黑。
心里一直感觉空落落的。
门口又传来敲门声。
很有节奏。
黎月恒一听就知道是谁。
可她还是没动。
敲门声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外面重归安静。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却亮了。
行星:【出来,带你看月亮。】
黎月恒一怔。
抿了抿唇,她还是从飘窗台上下来,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少年穿着深灰色的居家服,身体斜斜倚着门框,低头看她。
对视了两秒,席星转身。
“走吧。”
黎月恒跟上他。
席星所谓的“看月亮”当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看。
而是用天文望远镜。
他房间有个很大的露台,架着一台纯黑色的天文望远镜,配置非常牛逼,据说价值好几位数。
黎月恒总是戏称这是他的大宝贝。
通过它,能清晰地看见月球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环形山,以及月海。
这并不是传统意义的山与海。
月球上没有液态水,人们观看月亮时会发现有一部分黑色区域,那便是所谓的月海,只是一些低洼的平原。
值得一提的是,人类首次成功登月的飞船阿波罗11号降落的地点,便是在静海上。
黎月恒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初次得知月球的真实样貌,发现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上面不仅没有嫦娥和玉兔,还坑坑洼洼的,当时她哭得好大声。
但现在她已经可以很好的接受这一点,并对此产生出了莫大的兴趣。
“哎,要是我也能上去看看就好了。”黎月恒扒拉着手中的天文望远镜,忽然心生感慨——宇宙这么大,她想去看看。
闻言,席星说:“你困了吗?”
听上去像是在关心她,但其实潜台词大概是:你可能是在做梦。
“……”
要成为宇航员的条件有多苛刻黎月恒也不是不知道,但她还是轻哼了一声,说:“我想看点别的,仙女座在哪?”
城市光污染太严重,和上次在望云山不同,肉眼根本没法寻找到它的身影。
席星伸手摁着上面的按键,调试了一下寻星镜,转变了个角度:“好了。”
黎月恒凑过去。
映入眼帘的画面是一团朦胧的,泛着白光的星云。比上次用普通双筒望远镜看见的更加清晰,但还是很渺小,因为距离他们实在太过遥远。
黎月恒全神贯注看了好一会儿。
突然有某种感应般的,她微微一顿,直起身,慢慢地转过头,茶色的眸子眨了眨,与少年的目光相接,直直撞入他眼底。
在她观察深空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视线,似乎一直落在她身上。
黎月恒愣了几秒。
《水星记》的歌词说——
“着迷于你眼睛,银河有迹可循。”
通过他的眼睛,她似乎看见了璀璨的星光,也真的发现了银河的轨迹。
心在跳动。
从未曾有过的,这般剧烈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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