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任山秋暝再三盘问昨夜里杀砚是如何取得断雉尾,他也垂眸不言。
自然杀小四从小便寡言少语,如此也是常态,想必对卫聂虚与委蛇时不慎被卫聂占了什么便宜,以至于卫聂发觉他是男儿身时心头火起,却仍不依不饶想要他。
只是杀墨抚着他的背,似也好奇,等待他开口。
杀砚便愈发说不出来,“老先生可以别问了。”
杀墨心疼不已,叹了口气,“杀砚不想说,您别逼他了,不管如何那药找回来了,难道没有用么?”
“这倒也不是。”山秋暝瞅了眼气若游丝的杀砚,替他搭了把脉,“卫聂那混账玩意儿竟伤了你的腹间丹田,我去给你弄个方子抓点药来,单是外敷没用。”
“嗯。”杀砚乖巧地应了,困在二哥怀里又沉沉睡去。
……
赵潋从宫中归来,数十名太医,竟无一人知晓那断雉尾的来历。
其实她早有预感,若他们也知晓,哪会对着销骨束手无策,说到底还是见识浅薄。
她回宫路上,将马车行到于府,将此事托付给于济楚,寄希望他能潜入刑部弄明白情由。
但于济楚也被张春水拦下了,刑部重地,没有太后吩咐,闲杂人等不得提人审问。
赵潋心道母后畏战,她若是得到了风声,只恐怕一早便下令将卫聂无罪释放。可人已然是抓了,无论如何,周辽这场仗是免不得的,放卫聂回国那是纵虎归山,更要不得。
怎奈张春水是个腐儒,满肚子陈规旧条,便依照律法将卫聂扣押三日审讯。
见不着卫聂,那剩下半截断雉尾便无从得知下落。
先前山秋暝弃了竹楼带着君瑕隐居姑苏,后来竹楼里的一应藏书都教赵潋收拾好了,除了衣柜里压箱底的重要典籍,另有一单独的储物间,赵潋命人都搬了出来,为山秋暝辟出了一间厢房,他便一头扎了进去寻找记载。
赵潋偶尔也帮山秋暝找找,但君瑕要搭把手之时她却不让。
赵潋给君瑕单独设了一方棋桌,两盒棋笥分别铺满了黑白子。但还是山秋暝说不许他劳心劳力,君瑕记着赵潋的转述,落子非常随意。
偷得浮生半日闲,赵潋也坐在棋桌另一头,拿本子和狼毫开始记。
他落一颗子,赵潋便在棋谱上画一个圈标注。
隔一个时辰,一局棋优哉游哉地下完了,赵潋让柳黛将废纸拿出去扔。
柳黛回来的时候,说公主府外齐聚了一大波人,都争先恐后要图纸。
赵潋眼睛一圆。
柳黛抿嘴儿偷笑道:“价都开到一百两一张了。”
赵潋睖睁着扭头,见君瑕不以为意,淡淡地勾着嘴唇,从容地黑子打吃。
她便喟然道:“我可算知晓你用什么赚钱了。”
不过外头那些人为着是谢珺的名气,不是为着他这个人。赵潋也心知肚明。
君瑕的白子拈在指间,朝棋局观摩许久,他性喜洁,偏爱白子,这还是头一回他用黑子胜了白子,悄然微笑,将白子掷回棋笥之中。
赵潋便道:“再来一局罢。”她扭头将手中剩下画完的一沓纸放到柳黛掌心,“你同他们说,这全是谢珺的手笔,价高者得。”
“是。”
见柳黛消失门外,君瑕沉吟道:“这几局棋平平无奇,公主可真会发横财。”
赵潋撇嘴,“好棋如好色者,在汴梁只有那堆不学无术吃饱了撑的纨绔膏粱,我让他们出点儿血怎么了。你继续,我拿笔记着。”
这倒不失为一个磋磨时光的好法子,君瑕摇头失笑,不多时又是一局终了。
这局棋比方才下得快了些。他素来落子如飞,棋风飘逸,若是捻子细想,难免瞻前顾后,反倒没多出彩之处。这局棋下得快,门外那帮人已经差遣家丁小厮搬了棋盘棋子来,就近席地而坐。
柳黛报子,他们便开始落子。
不疾不徐地,一颗一颗地往下落。落完还得摇头晃脑思转一番,愈发觉得精妙绝伦,实在是天才之举,偶尔也碰上不解的,直至棋局一半也没挖出谢珺那颗玲珑心,便一个个抓心抓肺地朝柳黛求助。
柳黛只演绎了半局棋谱,搬出生意经来,故意吊着人胃口,这下将价格炒得火热。
但外头闹得沸反盈天的,里头却充耳不闻。
赵潋一边记着,与他插科打诨。
“在姑苏之时,你会不会想我?”
他原本垂着眼眸思量,不经意地一顿,为这话抬起头,撞进赵潋如春暖泥软香草生的目光,那笑容如切开了一束阳光,灿烂耀眼得紧。君瑕但觉喉咙微微泛痒,仿佛被她不规矩的爪子挠了两下,“会。”
“想我什么?”等他落了子,赵潋手下不停地记录在册,抬起脸颊便笑靥如花,一丝丝秋晴的光,漫过尖细且长的花叶,扶疏交织,衬得赵潋眉目暖明,他忽然技痒,并不想再落子,而想将这一景致,连同她给他的刹那心动,都一笔一笔彩誊纸上。
赵潋将脸蛋凑近了些,笑容渐渐狡黠,“你这看直眼的模样真有趣。我很好看?虽则我很喜欢,但你能不能说明白点,想我什么?”
赵潋天生一股流氓劲儿,成婚之后仗着名正言顺了,愈发对他轻浮孟浪,爱怎么轻薄便怎么轻薄,偶尔还热情得逼得人无言以对。
“说啊,想我什么?”
赵潋非要同这句过不去,额前的几缕小碎发随着微风缓缓擦过他的眉睫,呼吸尽在咫尺……
这局棋被赵潋毁了。
他心中并无可惜,只是有些无措。
他不说,赵潋替他说,“这般容貌,在姑苏这种山美水美人美的好地方,肯定也有姑娘欢喜你对吗?你可有过歪念头?”
“没。”
君瑕的眉睫已经擦过了她饱满的额头,那两弯柳叶眉下,有一泓秋水般的盈盈眼波。
她一副早知如此的笃定,笑容晕散,“春夜寂寞,你一个人如何捱得过漫漫长夜?”
赵潋这下流话随着她看话本数目的与日俱增,而随之剧增,调戏个把君瑕不在话下。
“你说想着我,晚上也想着我不曾?”
君瑕蹙起了眉。
赵潋忙打住不再调笑,规规矩矩地收了手脚退了回去,棋子只弄乱了四五颗,她顺手替他摆回原位,乖巧地舔了舔舌头,有股做贼心虚之感。
君瑕取了一颗子,眉结徐徐松开。
“想着——莞莞,早该是大姑娘了。”
赵潋一怔。
她猛然绽出一朵灿烂笑容,“是啊,我是大姑娘了,大姑娘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嘛。”
君瑕扶额,“赵莞莞,你再调戏我,我只能将你——”
“怎样?”赵潋不介意他摆出师兄,或者作为丈夫的架子,相反还有几分期待。
君瑕淡淡道:“封住穴道。”
赵潋脸颊一红,蹭地如一朵云霞蹿上绮丽的远天,炸开了。
君瑕不明所以,却听到她小声道:“你好坏。”
“我不给你记了。”
她红着脸矫情了一会儿,便跑走了。
君瑕微微蹙眉——她真怕这个?
一个时辰之后,赵潋独自坐在镜台前梳妆,想到方才的扭捏作态还有几分好笑,也只有君瑕会那么认真地回应她了。
她一定是闲得发霉了才会那般矫揉造作。
柳黛用簸箕兜了整整一筐的银子银票,吃力地推开了公主的寝房门,“公主,棋谱都卖出去了。”
赵潋放下木梳,兴高采烈地替她接住,两人合力将一竹筐的银钱抬到桌上。
柳黛虽在公主府不是一两日,但如此多的雪花银,还是头一回见着,一时眼花缭乱,“公主,这些银子如何处置?”
赵潋抓了一把,正经道:“这些银子来路清白,本来咱们是可以随意使着的,只不过辽国与大周开战在即,一旦兴了战事,那些为了几局棋谱便能一掷千金的人却并不会助力我大周义战,所以这些银子先存着,日后如有用处,我们全部拿去充作军饷。”
赵潋从衣柜里拖出了一条红绸,用剪刀裁剪之后,将银子裹入其中,剩下一沓银票便收拾好了压在柜子底下。
“人都走了么?”
柳黛回道:“走了。”
赵潋蹲在地上,又问道:“君瑕也走了么?”
柳黛点头,“不在那儿了。”
赵潋“哦”了一声,正要起身,但蹲久了,起来之后眼前忽然一阵漆黑,眩晕之后,赵潋花钿委地,幸得柳黛在身后搭了把手,才没结实地摔在地上。
晕了小半会,赵潋醒过来时君瑕正坐在她的床榻边,见他脸色微白,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手也紧紧握着她的右手,传来绵绵密密的清凉,和如有若无的冷梅香。
赵潋支起苍白的嘴唇,笑了笑,“咱们俩是不是都多灾多病,你还没好,我又倒下了。”
“莞莞。”
“嗯?”
赵潋歪着脑袋疑惑地挑起眉眼。
他皱眉,“你怀着身孕,忌讳多思,别再为着我伤怀。”
她终日里都是笑颊粲然,好似什么事都戳不到心坎,但君瑕正是明白她是强颜欢笑,实则忧心伤肝,才更是心疼。
赵潋摇头,“我不能不想,这是没办法的。”赵潋定定地看着他,“你没办法叫我一点不想着你,没办法叫我不喜欢你,也没办法叫我一点不为你的身体担忧,我知道我让你担心了,但你放心,这个孩子我一定会小心保护的……”
见他眉结不展,赵潋抽出食指在他的手背上画了一个圆,“好了,我现在身上没力气,你同我说说好听的话儿,咱们孩子该取名作甚么呢?我想了很久了,他到底是姓谢,还是姓君呢?”
这个困扰赵潋的“大问题”让人忍俊难禁。
君瑕瞧她这一本正经的娇憨之态,忍不住薄唇上扬,将赵潋的手压下,自她的额头上浅浅印了一个吻痕。
“孩子是你的,”他声音幽幽,仿佛来自九天云端,多了点朦胧渺远,“所以都听你的。”
他的嘴唇落在赵潋敏感处,耳垂痒痒的,怀孕的身体格外敏感,赵潋怕擦枪走火把持不住,忙将他的肩膀抵住往上一推,定定地凝视着他,道:“所以,还是姓谢吧,你们老谢家几代单传,这根独苗苗可不能断了。以后若有机会,再生一个随我姓的,你看可好?”
他莞尔,又亲了亲她的鼻梁,“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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