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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从谢珺返回汴梁,并重新名声大噪之后,他所下榻的客栈俨然门庭若市,太后听闻之后,另行替他安排了别院,现居住城北,背临青山,面朝花海处,幽阒无人,适宜养病。



马球赛后谢珺便一直称病,杜门却扫,教不少人前来拜谒的都无功而返。



赵潋没料到这人无耻到这个地步——装病。



看来他心里也晓得自己多少斤两,自知不能硬碰硬,便先想法将自己藏起来,不成为众目睽睽的关键人物,自然,那些流言蜚语也好,阿谀怂恿也罢,他都不会听进耳中,便清净了。



太后又命人紧锣密鼓在富林苑安排宫宴,赵潋心下一想,陡生不妙之感。



她的母后她心里有底,恐怕太后也借着此次宫宴,当场指婚,教赵潋作声不得。



她和谢珺的婚事,是十年前早已定下来的事,汴梁无人不晓,倘若那时赵潋还想不到法子戳破他的假面,真就……



纵然是不想君瑕牵涉其中,可赵潋还是苦闷不已,忍不住做了最坏的打算,去试探君瑕的口风。



“倘若,倘若我与你私奔,你……可愿意?”



临窗,凭几而坐的君瑕,身姿掩映着身后斑驳稀疏的几支玉兰,他抚唇轻笑,并没有抬起头回答赵潋的问话,反而将手下的竹卷拂开,“公主,行事别冲动,这件事未必没有转机。”



“你有办法?”



君瑕微笑着,将她垂在腿侧、紧握成拳的手裹住,掌心微微凉,但又透着一股令人无比心安的暖意,赵潋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信任他,尽管——



赵潋听得他轻轻一声清咳,立时紧张起来,君瑕松开手要磨墨,笑道:“以假乱真,总是破绽重重。莞莞,要证明一个人是假的,最好的法子并不是在众目之下揭穿他的漏洞。”



“嗯?”



越说赵潋越糊涂。



适逢杀墨捧着一碗米粥敲门,赵潋让人进来,杀墨掌心托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撒了葱花嫩姜,里头含着白肉玉米粒,香味浓郁,赵潋没说二话,将米粥端给君瑕,君瑕垂眸看了几眼,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这便是杀墨和公主在私下里合谋,每日端给他的药膳了。



但杀墨明知道,销骨之毒无解,服食再名贵的药材也于事无益,竟也随着公主胡闹,肆意挥霍。



杀墨本想亲眼看着先生将那晚米粥喝了,但见到先生忽然起身,温柔缱绻地握住了公主的手腕,似乎要说什么体己话儿,他便缩了缩脖子,轻手轻脚将门掩上退去了。



但先动手动脚的显然不是君瑕,赵潋探手将他的腰箍住,摸索许久,最后肯定道:“又胖了。”



不待君瑕说话她便又补了一句:“说不准,我已经抱不动你了。”



君瑕揉了揉眉心,适时地反击:“我抱你也可。”



赵潋下了一个套,他轻而易举地就钻进来了,她笑靥如花,那点儿阴云笼罩的不痛快的事儿,顷刻之间烟消雾散。



她露出笑容,他心里便松了一根弦,“莞莞,有件事恐怕——要同你说。”



赵潋正兴头儿上,“嗯”了一声,“你说。”



君瑕蹙眉,倒鲜少见他如此凝重过,赵潋的心猛然一跳,仿佛从百尺高台一下坠入不测深渊,她紧张得声音颤抖:“你……是不是又后悔了,不想同我在一处了,还是……还是你怕太后对你……”



她想说,她是能保护他的,不论是明枪还是暗箭,只要有她在,无论何人都伤不着他一根毫发。



但赵潋的紧张,反而化解了君瑕的凝重,他失笑,“不是。”



“莞莞,我想同你说的是,既然你是我的了,这山芋再是烫手也只得接着。我不是公卿贵族,也无亿万家财傍身,但即便是斧钺汤镬在前,怀里的女人又岂能相让。”



赵潋自知紧张过了头,但品出那话中一点吃醋、一点宣誓主权的蛮横气概,又似分外的甜,从心脏滑入舌尖的甜。



君瑕俯下目光,手掌之间还笼着赵潋的十指,微微用力,赵潋怔忡着,额头被印了一个轻细的吻,心跳得像兔子乱窜,上下无章,赵潋只好用力大口抽了一管气入内,才将那些躁动、狂乱的心绪咽了回去,压回了心底。



一瞬间,又觉得无比心安了。



君瑕的食指抚过赵潋鬓边,将她垂落的一绺青丝拨至耳后,“莞莞,不管我愿不愿,对你,我始终要给一个交代。”



“嗯?”赵潋懵懵懂懂,愈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什么交代?



他还有什么事不曾同自己交代?



称病不见人的谢珺因着无懈可击,赵潋找不着蛋缝,不知该如何下手抓破他,等谢珺再一次露面时,却是在太后举办的宫宴上了。



这场宫宴堪称盛大,朝中但凡从五品及以上官吏,均可入宴,甚至可携家眷。



富林苑乃是前朝皇家园林,供天子骑马打猎、游玩避暑之用,气派奢华,珠玑陈列,行宫之中更是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



大周自攻入中原,自立江山国号之后,对富林苑却是秋毫无犯,每隔数年便找人修葺补漏,至今仍是一派繁华富丽。



行宫外依山傍水,空山挂雨,清泉嘤嘤作韵。



小皇帝朝水里舀了一手甘泉,但正要入嘴之时,又被手忙脚乱的宫人们劝住,说这到底是宫外的水,轻易饮不得,赵清认为没趣,连出游也弄得拘手束脚,便仰头朝后头问了声:“皇姐来了不曾?”



小太监回话:“还、还不曾。”



偌大盛会,前来者络绎不绝,呼朋引伴、拖家带口。



元绥才从祠堂被放出来,随着太师赴宴。太师已猜到太后今日设宴的用意,是要为公主择婿,只要当场谢珺被指给了公主,元绥亲眼所见,自能死心,从此踏实地同璩琚过日子。



元太师才走了数步,从石桥上而过,身后跟着元绥却已不知去向。



他扭头一瞅,竟不知跑哪去了,元太师虎目一沉,私以为元绥又奔着谢珺而去,满心懊恼。



元绥路过小桥,在巍峨恢弘的行宫外,一行流水边,将小臂上被家法藤条鞭笞出来的伤口清洗了一遍,挑起目光时,众人之中簇拥着一锦衣公子而来,眉目温和似画,言笑晏晏,正是璩琚。



在元绥正要扭头之际,对方也似发现了她,瞬间脸色一暗。



元绥被他看得胆战心惊,不知为何,心头猛然间掠过他的那句——“至此以后,元绥,你胆敢再出现在我面前,休怪本公子对你无情。”



她几不可察地暗皱眉头,脑中隐隐地想到他那些温柔蜜意的时候,替她买红糖姜茶,替她置办花冠霞帔,替她烧暖手小炉的时候,他确实像别人姑娘口中的温柔佳公子。但元绥又万分明白,他再也不会对自己好了,说不来心尖什么滋味,只晓得那颗心不住往外冒着酸意。



璩琚也不过是看了她一眼罢了,哼一声冷笑,折身往行宫而去。



秦冠玉一路跟随璩琚而来,见状,心中也了然几分,对那等朝秦暮楚、无情无义的女子,任谁都是唾弃的,他也没给元绥好脸色,脚步急切地追随璩琚入门。



赵清在房檐下打了个瞌睡,才等到皇姐的马车,他们停在榆林之外,广袖红衣的赵潋先下马,再去牵车里的君瑕,君瑕今日与谢珺倒是同一身白袍,衣摆飘逸若云,轻盈似无质,衬得那修长绝美的身姿亦如瘦竹荻花。



两人并排而行,一个清媚灼然,一个丰神俊逸,便仿如神仙眷侣。



但这宫宴是太后设下的,赵潋本在坊间有传闻说与她家的门客不清不楚,眼下又相依相偎而来,除了公然打脸太后之后,更多的却是让人惊奇。



莫不是公主不想与谢珺定亲,故此带上家中珍藏的美人,来给谢珺一个下马威?



倘若是谢弈书还是个有骨气的男儿,碰上如此行径的公主,纵有十年婚约只怕也接受不来罢!



因而诸人本来只是看元家的好戏,这一回好戏成双,忒热闹了!此行不虚!



赵潋一手挽着君瑕,一手把完着腰间红绳丝绦,只摩挲了几下,不过君瑕还是留意到,那是一串红珊瑚珠,微微皱眉,赵潋一心扑在他身上,连身旁的指指点点都半个字没听进去,一见他皱眉,便忍不住解释。



她将红珊瑚珠从腰间解了下来,“这个本是我从谢珺身上扯下来的信物,今日要拒婚,只得做得明白些,等我当堂拆穿了冒牌货,就把这串珊瑚珠送出去。我想还是留给阿清,他是小皇帝嘛,其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君瑕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信口道:“莞莞,传家信物在民间话本里,常是传给儿媳妇的。”



“呃?还有这一说?”不知为何,谢珺在她心里还是十三岁半大少年模样,赵清也才十岁,这两人站在一起……她猛一摇头,竟觉得脑中颇有画面了,一时面红耳赤。“那、那我该怎么办?”



君瑕微微敛唇,从她手中将红珊瑚珠摘下来,放入赵潋的荷包里,“既然给了你,便是要你贴身放好,你若转手赠人,岂不是白费了……一番苦心。”



赵潋愣了神儿。



“皇姐!”



赵潋还没来记得说话,身后的小皇帝便急匆匆地桥上急冲过来,欢喜雀跃,不知遇上了什么好事。



赵潋差点让他撞倒,幸得赵清及时刹住,他嘿嘿两声,笑容明朗如旭日。



“皇姐,朕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破天荒地,她家小弟也知道礼数了,赵潋很满意,弯腰笑着问:“你要送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赵清看了眼君瑕,又将目光转到她的脸颊上,笑容狡黠得像只偷着鸡的小狐狸,眯眯眼,勾勾手指,等赵潋疑惑地将耳朵附过来时,赵清凑过脑袋,悄声道:“那冒牌货昨晚趁夜入宫,与太后密谈,也不晓得谈了什么,后来母后让他歇在一处寝宫了。朕命人一路跟着他,连上茅厕都没有放过,果然便发觉了一些蛛丝马迹,等会儿在堂上朕昭告众臣,皇姐你便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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