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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锵锵刀剑三侠逐一龙 潇潇风雨半夜驱群盗


玉娇龙费尽了千方百计,才由名侠李慕白的手中将青冥剑夺回,这也颇值得骄傲,然而她却又不禁伤心,因为她知道这放火的手段太恶毒、太卑劣。早先自己的师父高朗秋曾说:“尚有侯门女,雏凤作鸮声。”又对高师娘说过:“我为人间养大了一条毒龙!”如今不料都被他说中了!

玉娇龙心中很是愤恨,因为自己在碧眼狐狸死后,听了俞秀莲的劝说,在北京城原已销声匿迹,不愿再惹事;但是,都是被人逼的,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第一逼我的是刘泰保,第二是鲁君佩,最可恨的是罗小虎!他,不长志气,在京师胡闹,那天拦着轿子使我当众丢尽了脸面;并且武艺不高,闯了祸就狼狈而逃。回忆当年在沙漠、草原、农舍……自己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但转又一想,罗小虎自幼不幸,漂泊落拓,求官既难,想见我可又见不着面,而我又要背弃他嫁于鲁君佩,也实在难怪他……

玉娇龙一阵伤心,就趴在树枝上哭了;心一痛,手腕也发酸,就几乎将青冥剑掉在地下。她赶紧一振精神,忍住了悲痛,就从树上跳下。四面去看,夜色茫茫,那镇上已没有了火光,只有团团浓烟在天上飘荡,渐渐散去。知道那店中的火已熄灭了,李慕白顷刻之间就会又赶到,所以她又疾忙去走。她脚下只穿着一只鞋,走路十分不利便,走了一会儿,就觉着脚痛得难忍,遂在道旁坐下。

歇了多半天,才再往下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就听见前面有狗叫,有一片黑乎乎的树林,她就晓得前面有村庄了。她因不愿意再出事,就赶紧绕道,也不顾人家地里的田禾,就踩着田禾走,把袜子都扎破了,她的脚更是痛,连歇了三四次。她看着天空的星斗方向,才知道这时自己已往西南走了很远。但是天色已然发明了,她就找了个地方歇息,坐在地下,身体一疲乏,头也晕沉得很,她的双手紧紧握着青冥剑,不觉就睡去了。

睡了多时,忽然觉着很冷,身上的衣服已被露水淋得潮湿了。脸上有个东西触得她很痒,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原来是卧在一座古寺之旁的大柳树下,柳丝如线,在她的脸上不住的飘拂。她翻身坐起来,举起青冥剑向树上柳枝砍了两下,就砍下一些。她低头一看自己,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啦?光着袜底,只一只脚上有鞋……假若此地离着那起火的小镇还近,她就要回去取马,拼命与李慕白大战几百合,决一死生。

燕子在她眼前翩然地飞着,样子十分惬意,像是有意对她加以嘲笑。

朝阳从东山吐出来,把天上鱼鳞状的云朵染得多半边青、少半边红。大地上的田禾,上面洒着一片金波,不住随风滚动;这情景,有一点像新疆的草原。玉娇龙站起身来发着怔,却不迈步儿,鸟儿在耳边又唧唧地叫着,仿佛也在问她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她低头又看了看,见宝剑被阳光映得发着青光,她一咬牙,心说:不要紧!就将茶青色的绸衫脱下,裹住了宝剑。里面是一身蓝,不过这身绸衣裳做得有点瘦小,更容易叫人家看出她是个女子之身;但她也想开了,女扮男装本来只能欺瞒那些愚人,真正的老江湖是一见便看得出来。

她揪平展了衣裳,倚着树,打开了头发,用手指梳了梳,想要重新编辫子。这时忽然看见遥遥之处来了三辆骡车,她心中就想:这就好了!我现在身边又不是没有钱,我就过去叫他们让给我一辆车坐吧!于是她也顾不得细编辫子,就把头发挽了一挽,挟着她的那口青冥剑迎着车跑去,一边跑,一边摇着手大声呼叫:“站住!站住!车!站住!”

及至她跑得快到了临近,她招摇的手才被车上的人看见了,她的呼声也传达到了那边,那边的三辆车才前后停住。三辆车的车辕上都坐着男子,一个四十来岁、身材很魁梧的人就跳下了车来问说:“干什么的?”

玉娇龙站住了身,缓了缓气,却看见这三辆车都插着三角形的白布旗子,上面写着“雄远”二字。玉娇龙就有点惊讶,问说:“你们这是镖车吗?”

这人摇头说:“不是,我们是做买卖的,这旗子上是我们的字号,你是干什么的?”

玉娇龙把头发向后掠了掠,说:“我是保定府的人,也是个做买卖的,我是珠宝行。掌柜的派我到大名府去办货,昨天走在这儿,就遇见了强盗,把我的什么东西都给抢了去啦!倒幸亏还没杀我。我在那边坟圈子里睡了一夜,今天想走也不行了,你们看,我还跑丢了一只鞋。我从小就身体弱,我父母拿我当闺女一样养活着,没有车我真不能走路,你们行个方便吧!让给我一辆车,只要到前边能找着个县城,或是大市镇……”

对面的人向西南指着说:“往那边三十里就是县城。”

玉娇龙点头说:“那更好了!只要到那儿,我就下车,车还让你们,我送你们二十两银子……”说着拍了拍腰说:“我还有钱!”又微微地笑说:“得啦!请你们行个方便吧!”

她这番态度,使得对面这人直发怔,这人摇了摇头,说:“不行!我们的车都坐满了人,哪能够让给你?你挟在衣裳里的是什么东西?”

玉娇龙翻了脸,说:“这你问不着!我好意要赁你们的车,你们不识抬举,以为我没钱,我这儿还有金子!”说着由怀里掏出一块金子,显示给众人,黄澄澄的金子,被阳光照得刺眼。

后面的那辆车上却有人下来了,其中一个年纪三四十岁的人,很瘦,确实不像是保镖的,这人就说:“来来来,有话好说,别想打架呀!”他先向他的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向玉娇龙笑着说:“您先把金子收起来吧!

这东西,您幸亏是让我们瞧见,要是叫别人瞧见,别说三十里,连三步您也走不开了。看您这样子,大概也是才出远门。”

玉娇龙瞪眼说:“你可别说废话!”

这人笑着说:“好啦!不说废话。我们也不要您的金子,您既然是个遇见灾难的人,我们也不能不行件好事。好在离着县城才三十里地,我们就走上三十里地,您就上我们的车吧!”

玉娇龙问说:“这地方属什么县管?”

这人就说:“这地方嘛……这就是大名府啦!再走三十里地就是大名府的城啦,您上车吧!”

玉娇龙听了,很是欣喜,就想:到了大名府城内,先买一双鞋,找一家干净的店房再歇一天,然后买一匹马就走。但先往哪里去?是还往下去寻猫?是回去找绣香?她此时还没有决定。坐上了车,她又不放心这几个人,所以并不进到车里;只跨着车辕,宝剑放在腿下,伸着双臂挽她的辫子。车辆又走动了,这车上的赶车的人,不住斜着脸瞧玉娇龙的粉面,他好像有点疑惑,又有点害怕似的。

此时,那瘦身材的跟那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就到前面的车上去了。那二人就在地下跟着车走。一个高身材的瘦子就问说:“您在保定府是什么字号?增福百饰楼您可知道吗?”

玉娇龙摇头说:“不知道,我们那买卖的字号是‘聚宝’,地点是在西关,东家是黑虎陶宏。”

瘦子听了脸色一变,接着又笑说:“陶大爷的姓名我们是久仰啦!他真有钱,也是个好汉子。”玉娇龙说:“也算不得什么好汉!”瘦子又是一怔,说:“不过比起我来,总是好汉啦!掌柜的,您贵姓呀?”玉娇龙说:“我姓龙。”瘦子点头说:“哦!龙掌柜的!珠宝店的买卖可真发财,真是个好买卖。”旁边另一个年纪较轻点的瘦子拉了他一下,两个人就故意落在车后,低着声音去谈话。

玉娇龙虽然也觉得这几人很是可疑,但是自己因有青冥剑护身,便对什么都不怕;即或这辆车把自己拉到盗宅匪窟,或是李慕白再追来,自己也是不怕的。于是就一声不语,编好了辫子,又暗暗去装怀中藏着的小弩箭。

此时三辆车已走出了很远,道路平坦,骡子都像歇过了一夜,很有精神,所以走了些时,远远就有城垣出现。玉娇龙就向那边指着问:“这就是大名府的城墙吗?”瘦子点了点头。玉娇龙却心里有些疑惑,就问说:“喂!你们姓什么?”那个高身材的瘦子说:“我姓崔呀!”

此时越走那边的城越显着大,路上往来的人很多,路旁也有茶馆和小店。走到一个茶馆旁边,玉娇龙就突然跳下车来,向那姓崔的人说:“你们来坐车吧!我把你们的车占了半天,很对不起,你们算算要多少钱?”

姓崔的说:“掌柜的,你坐一会儿车算什么,我们怎好意思拿钱呢?

可是,你跟我们到城里好不好?到我们柜上歇一歇?”

玉娇龙摇头说:“不用,谢谢你们了!再见吧!”

那姓崔的发了怔,车上的人又都向他递眼色。那身体魁梧的人就生着气说:“走吧!快进城去吧!你非得往家里请财神爷吗?”姓崔的便向玉娇龙点点头,说声:“再见!”他们就坐上了车。

玉娇龙看这三辆车往城那边已然去远了,这才穿着一只鞋,走进了路旁的野茶馆。这茶馆的屋里有个煮面的锅,外面扯着席棚。席棚下面用砖砌的几个矮台就算是座位,坐着不少的人,都敞胸露怀,像是赶车的、卖菜的之流。他们一瞧见玉娇龙,尤其是看见玉娇龙的脚底下只穿着一只鞋,他们就把目光都集在她的身上,交头接耳,纷纷地谈论、猜度。

玉娇龙却一直走进了屋里,找了个桌旁坐下,把衣服裹着的宝剑放在桌上,她就叫道:“掌柜的,先给我泡壶茶,然后下面,快快!”她实在是饿了。

掌柜的是个胖子,光着膀子,答应了一声。旁边有个妇人,小脚、黄脸、黑牙,好像是内掌柜的;她看了玉娇龙几眼,又悄声问着她丈夫,好像是说她看不出来玉娇龙是男还是女。掌柜的就说:“快给人倒茶吧!

少问!”

这屋里煮面的锅冒着热气,几只水壶也都直叫着,所以很热。窗子倒是开着,窗外就有两个一身白灰的人,像是瓦匠,正彼此谈着话,玉娇龙却一句也听不懂。等到那妇人把一只没有把儿的破茶壶给她送过来时,玉娇龙就问说:“你们这里是大名府吗?”那妇人一怔,玉娇龙又问说:“你们这是什么地方?”那妇人说:“俺这是巨鹿县。”

玉娇龙心说:既然是巨鹿县,为什么那姓崔的骗我,却说这里是大名府?那人是存着什么心?不由得惊疑,就想要立时走开。但又发愁脚下只有一只鞋,走到哪儿也要被人看到哪儿,遂就故意做出从容的样子,点了点头,向妇人又问说:“你们这近处有鞋铺没有?”说着翘起脚来让她看,笑着说:“你瞧我,为赶着走路,把一只鞋都磨破了!我一生气,索性把那只破鞋丢了。这近处,有什么卖鞋的没有?”

妇人见玉娇龙一只脚穿着青缎双脸鞋,另一只却是白绫袜子,袜子上已然全是泥了,尤其是那袜底,简直跟鞋底一般的黑了,不过还可以隐隐看出,上面是有针线扎的精细花朵。这妇人还没见过男子有这么瘦的脚,没见过这么奢华的袜子,就发着怔摇头说:“俺这没有卖鞋的!买鞋得上城里去。”

忽然玉娇龙看见席棚下来了两个人,那许多喝茶吃面的人,一看见这两人来到,就齐都有些发呆、吃惊;因为这两人都是头戴红缨帽,后面的那人还提着锁链,腰里挎着刀,都是衙门的人。玉娇龙却一点也不在意,因为她在北京时,在新疆时,她父亲统辖着多少比这职位还高的官人!那些人对于她这位小姐,没有一个不是恭恭敬敬的,见了她,连抬眼皮也不敢。她就倒了一碗茶,先把茶碗细细刷了,还嫌不干净,又眉皱着说:“你们这茶盅有多脏!换一只干净的来吧!”

此时那二名官人已走进屋来,一点儿也没有礼貌,把眼睛直向她来盯。她也瞪起了眼睛,那提锁链的官人就走过来,问说:“你是从哪儿来的?”玉娇龙沉着脸说:“保定。”官人又问说:“你从保定来,为什么你说的是北京话呢?”玉娇龙瞪眼说:“我是北京人!”

官人又问:“你在北京是干什么?”

玉娇龙说:“你管得着吗?我又不是贼,用得着你来追问我?”

官人伸手就要拿桌上的那口宝剑,问说:“这衣裳里包的是什么?”

玉娇龙赶紧双手将剑按住,着急地说:“你们不能随便动我的东西!”

两个官人一齐厉声呵斥,说:“快抬开手!叫我们看看你衣裳里包的是什么东西?你的来历不明!”

玉娇龙笑着说:“你们要看也行!但你们得先躲开一点,不许动……来看吧!”说着她抖开衣裳,露出了光芒闪烁的青冥剑。官人也锵的一声亮出了腰刀,外面的人都站起身来往窗里来瞧,玉娇龙却微微笑着,向两个官人说:“你们别胡猜疑,我不是坏人,这口剑是我带着防身用的!”

拿刀的官人把刀给了他的同伴,他就抖动着锁链,说:“你也别分辩啦,早早就有人把你的事情告啦!你半男半女,脚上只穿着一只鞋,怀里又带着金子,说的话都驴唇不对马嘴,你多半是个贼!来,别叫我们费事,快快让锁上,到衙门去再说!”

玉娇龙却急了,砰的一声持剑蹿上了桌子,由桌子又跳到窗外,外面的人吓得乱跑。两名官人由屋中追出,一个抡刀,一个抖锁链,都说:“你还想跑吗?来!把她截住!”玉娇龙却回身一抡宝剑,谁也不敢捉拿她。她喘了一口气,说:“你们不能冤枉我!我是有来历的人,我父亲是京师的大官!”

官人横刀问说:“你爸爸是什么官?你说出来!你姓什么?叫什么?”

玉娇龙迟疑着,尚未想起来说什么话,这时忽见有一骑马像箭一般的自南驰来,马上的人连连喊着说:“别锁她!别锁她!这是我的朋友,她不是坏人,我保她!”

玉娇龙倒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身后烟尘之中,自马上下来的却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俏拔美丽,身穿一身青,原来是俞秀莲!玉娇龙疾忙掠剑向旁闪开了两步。俞秀莲一手提着皮鞭子,过来拉她;玉娇龙却疑惑她是要帮助官人来捉拿自己,就疾忙向旁一跳,宝剑随腕倒挂,脚站丁字步,眼睛盯着俞秀莲,同时又防范着官人。

俞秀莲看见她这样子,又看了看她的脚底下,就不由得一笑,遂又向两位官人说:“这是我的朋友,她也是个女保镖的,从小跟男的一样,满处瞎走。她的脾气太坏,可是人很靠得住,刚才崔三他们弄错了!现在我保她,你们二位就别拿她啦!”

两个官人也都笑了,一个就收起了腰刀,说:“我们也没打算立时就锁她,先是盘问她,她不肯说实话嘛!好啦!既然俞姑娘认识她,那我们就不疑惑她啦。可是俞姑娘劝劝她得换换打扮,这样不男不女,不是坏人也得被人认作坏人!”旁边的人也都笑了,都像看稀奇物儿似的来看玉娇龙。

两个官人走后俞秀莲又过来,用手亲热地拉住了玉娇龙,笑着说:“我真想不到你竟会来到这儿?快走吧!到我家里去吧!”

路旁停着一辆很旧的骡车,赶车的人也正在这儿喝茶;俞秀莲就雇好了这辆车,推玉娇龙上车,玉娇龙却很犹豫。这时屋里的那个内掌柜的又跑出来,向玉娇龙问说:“面都煮好了,你还要不要?”俞秀莲摆手说:“不要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们送钱来。”内掌柜的笑着说:“不要紧!俞姑娘!”她对俞秀莲是极为恭敬。那掌柜的又把玉娇龙的那件裹剑的衣服拿出来,玉娇龙就上了车。

俞秀莲上了马,傍着车去走,一直迎着城垣走去。一边走,俞秀莲还不住和车里的玉娇龙谈话,问说:“德五嫂子跟她的少爷、儿媳妇还都好吗?邱少奶奶现在怎么样?你走的时候见着她了吗?”玉娇龙却是一句话也不回答,俞秀莲也就不便再问了。

车马少时便走到了巨鹿县的北关,这里离着城门已很近,人烟更是稠密,玉娇龙不由得精神愈是紧张。忽然见俞秀莲的马直向前跑,跑了不远就突然收住,那里路西就有一座大栅栏门的宽绰房子,白墙上写着几个方桌面大的字:雄远镖店。玉娇龙才知道刚才自己坐的那辆车确实是镖车。

此时那姓崔的瘦子正站在镖店门前,俞秀莲就在门前跟他说了几句话。玉娇龙不由愤恨,就要拿着宝剑下车,俞秀莲却拂手令那姓崔的赶紧跑回镖店里去了。她拨马过来,又向车上的玉娇龙说:“你就别生气啦!

那人是我父亲早先手下的伙计,他名叫崔三。今天他们是由冀州回来,在路上遇见了你,他就生疑了,才把你诓了来;同时他又跟他熟识的官人说了,这才有刚才那件事。恰巧我正在柜上,崔三回来跟我一说,我就心里想,别是玉娇龙吧?所以我就赶紧骑上了马追了去,幸亏我去得快,不然还得到衙门保你去!”

玉娇龙冷笑说:“我看你在这巨鹿县很有点势力呀?”

俞秀莲一边策马跟着车走,一边扭头向车里说:“也不是有什么势力!不过我俞家的原籍就在这里,认识的人总多。我父亲当年就在这里开设雄远镖店,后来他年老了,才歇业。去年冬月,我自江南回来,我一个姑娘家,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再说崔三那些在我父亲手下做过事的人也都因多年闲散,混得很穷。河南我有一个师哥叫金镖郁天杰,他有点财产,可是两腿因为当年与人争斗成了残疾。他在河南住着,总难免有早先的仇人前去找他,所以他把那边的房产都卖了,全家搬到我这里来了,又加入一点本钱,就开了这家镖店,还用老字号,他算是掌柜的,我算是大镖头。”

说到这里,她自己笑了一笑,又说:“其实我也不亲自出马保镖,不过用我的名气,在北至直隶保定府,南至河南卫辉一带,倒还叫得响。开了也半年多了,从没出过一回事,赚的钱也够嚼用。只是这件事,上次我到北京却没跟德五嫂子说,我怕她又什么大掌柜的啦,女镖头啦,拿我取笑。”

玉娇龙也笑了一笑,说:“等着,将来你的镖车在路上再遇见我,那时我再报仇!”

俞秀莲笑着说:“瞧你的本事,还没有那么大!”

两人说笑着,进了城,城里也很热闹。街上遇见的老头儿、老太太、妇人们都笑向俞秀莲打招呼,俞秀莲就下了马,牵着马走,无论对谁,全是十分和气的。赶这辆车的人也像早就认得俞秀莲的家,所以他一句话也不用问,就将车赶进了一条小巷,在路北一个小黑门前停住。巷里那几个邻居的孩子正在玩耍,他们一看见了俞秀莲,就一齐迎着跑过来,乱笑乱嚷地说:“俞姑娘!你又骑着马回来啦!你今儿怎么没带着你的刀呀?”俞秀莲笑着,被这几个孩子揪着衣裳,拽着马鞭子,她是一点儿也不恼怒。

看见俞秀莲有这么好的脾气,这么好的人缘,玉娇龙不由得很是羡慕,同时却又感伤自己,连年忧苦,一身飘零。虽然出身比俞秀莲尊贵,武艺自信也不在她之下,但现在哪如人家呀?

巷里的孩子们一嚷嚷,好像墙里就知道了,小黑门立时就开开了,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玉娇龙下了车,一手提剑,一手拿着长衣,往门里就走。那妇人直扭着头向她来看,外面的孩子也乱嚷着:“一只鞋!

一只鞋!”玉娇龙又觉得气往上顶。

这房子是分里外院,外院只有两间西房,里院是除了茅房、厨房之外,只有北房三间。院中种着些花草,还有两盆夹竹桃、一个金鱼缸。俞秀莲把马牵进来,系在外院,有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就随进来给她喂马。

门关上了,外面车轮又响,车也走了,俞秀莲便一拉玉娇龙,说:“进屋里来吧!”

玉娇龙同俞秀莲进到了北屋,就见当中还摆着佛龛,旁边供着三位神主。两个较高的神主牌子,大概是俞秀莲先父先母的灵位;可是离着很远,又有一较小的灵牌,上蒙着黑布,不知祭的是谁。这是外屋,掀帘进了西里间,就是俞秀莲的卧室,壁间挂着刀,地下还放着马鞍。屋里有一张长桌,上面只摆着一个镜子、两只粗瓷的花瓶,还摆着两卷书,是《三国志》之类;炕上是铺着粗蓝布的单子,叠着很干净的粗布被褥,两只木箱,箱子上放着个针线笸箩。玉娇龙就往炕上一坐,把一只鞋也脱了,宝剑也放在炕上,先叹了一口气。

此时那妇人送进茶来,俞秀莲等那妇人出去之后,就皱着眉,向玉娇龙悄声问说:“你是怎么出来的呀?在北京的时候,我嘱咐过你嘛!你同不得我,你不能跟我比。我想一定是我走之后你又胡闹,这口宝剑怎么会又叫你给拿来了?”

玉娇龙拿衣襟擦了擦眼泪,但是又发急地说:“我胡闹?你不知北京城近些日来的事情!但若我不是被逼得实在无法,我也绝不离家;我不离开家,也用不着再去拿这口宝剑!”

俞秀莲诧异着问说:“是谁逼的你?是刘泰保吗?”

玉娇龙说:“他也算是一个,不过事情可多极了,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人说,说什么?我不向谁求助,你也别细打听,你只要相信我绝没有做贼,在你家里待一会儿绝不能够给你惹事,就完了!你必定要知道详情,你又不是没有马,你可以跑趟北京,找德家去,他们能够告诉你!”

俞秀莲向她的胸上擂了一拳,笑着说:“你瞧你这脾气!来到我家,你还想使小姐的脾气可不行!”

玉娇龙也一笑,就说:“你是不知我这些日的心里有多么急,多么气,咳!猫也丢了!”

俞秀莲问说:“什么?猫?你由北京出来时还带着猫?”

玉娇龙摆手说:“你别打听啦!我现在就问你,那个李慕白是个什么东西?”

俞秀莲怔了一怔,说:“你问这话干什么?”

玉娇龙说:“你告诉我吧!他是你的什么人?你告诉我不要紧,德五嫂子也跟我谈过你们过去的事,但她怀疑你早已嫁了李慕白。”

俞秀莲脸红了一红,说:“那是她信口胡说!我也用不着跟谁分辩,谣言到底算不了真事,不过我只待李慕白如我的胞兄一样。去年九月间,我们自九华山分手,他往山西访友去了,我独自回家来,至今音信不通。上次我到北京去,原是专为看望德五嫂和杨丽芳,到年底我不在她家过年就急着回来,那是因为,第一我不愿在北京住,因为一有闲事我就要管,一有不平我就要打,日久说不定就能连累德家;第二是我要赶紧回来,镖店好结账,我不回来,有些个人就能拖住账不给。回来时路过正定府,我还去看了看杨丽芳的姐姐丽英。因为这,德五哥他们就胡猜……这且都不说,你向我问李慕白干什么?”

玉娇龙愤愤地说:“在路上我们交手三次,宝剑被他抢过去一次,但终于又被我夺回来;我才知道名震江湖的李慕白,武艺也不过如此!”

俞秀莲脸色一变,说:“这口剑本来是李慕白的,可是他也是自别人的手中得来的,后来他才献给了铁小贝勒。”

玉娇龙冷笑说:“这就完了!宝剑就跟传国的玉玺似的,玉玺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宝剑也是,谁的武艺高就谁使用!”

俞秀莲说:“你放心!我们绝不要你的宝剑。在北京时,因为你盗去了这口宝剑,把事情闹得太大了!我见你这个人很不错,再说德家婆媳、邱少奶奶又都跟你很好,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想咱们也算是朋友,我才劝你把剑交回,以免事情闹穿,你父兄的官职都要摇动,你母亲若晓得你是这样的人,也必定伤心……”

听了这话,玉娇龙就哭了,又急躁地说:“你就别说啦!你走江湖这些年,哪儿学来的这些贫嘴子呀?我瞧你倒真像那刘泰保的媳妇。我也没工夫听你这么说,你快给我找一双鞋,借我一匹马,我即时就走;反正,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你能疼我,咱们将来再见面。”

俞秀莲说:“你何必要忙着走?你在别处还有什么事吗?”玉娇龙摇头说:“我没有事,就是因为我出来时还带着个丫鬟,她现在别处等着我呢!”俞秀莲笑着说:“你看你,女扮男装由北京跑出来,还要带着猫,带着丫鬟,你到底是打算着什么主意呢?你有准去处没有呀?”

玉娇龙突然问说:“你这屋里没有别人来吗?”

俞秀莲说:“没有别人,只有在我家帮忙的那个女人。”玉娇龙就索性把差不多跟鞋一样脏的两只袜子全都脱了,身子往炕上一倒,说:“要说我没有准去处也不对,可是一定的准去处,也难说!”

俞秀莲沉着脸儿说:“这为什么?”

玉娇龙忽又叹了一口气,摆手说:“你别忙!等我歇会儿,让我心里静一静,我要把话对你细说,唉!我真找不出一个人来说我的心腹事!”俞秀莲看了玉娇龙一眼,就见玉娇龙躺着,两滴眼泪流向枕边,一声也不再言语了。

俞秀莲又说:“你这鞋袜可真麻烦,找不着像你这么大的!你永远这么女不女、男不男的,也真不像样儿。我想你索性在我这儿多住几天,把这双袜子先叫人给你洗洗,然后拿着你这只鞋的尺寸,叫鞋铺里去给你定做一双。”

玉娇龙点了点头,说:“大姐,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现在的心里真烦,什么事我也没心情了!”

俞秀莲就叫她家中用的那个女人,把这一只鞋、两只袜子全都拿出去。待了一会儿,又给玉娇龙端来一碗面,这面不过比店里卖的略好一点,可是也只有几小块肉、一点青菜。玉娇龙也不好意思挑剔,又因为饿,她就全都吃了,吃完了又躺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及至醒来,天色已然不早,俞秀莲却没在屋。待了会儿,雇用的那女人已把玉娇龙的一双袜子浆洗得很白,并且晒干了。玉娇龙就问说:“俞姑娘上哪儿去啦?”

这女人说:“到柜上去啦,刚才是柜上来了人把她请去啦。”

玉娇龙听了,心里略微有点狐疑,就向这女人探询了探询俞秀莲平日在家中的生活情形。原来她每天只是在屋中烧几炷香,做一点针线活计,看看闲书,或是在院子里练练拳脚,养鱼莳花。北关的雄远镖店她是每天必去一趟,去了也并不是必要经管柜上的事,而是去找郁天杰和崔三的妻子谈谈闲话。

玉娇龙对于她这种生活倒是很为羡慕,只是想:若叫自己过她这种平凡寂寞的日子,可也过不了。自己的心是早已然荒了,恐怕就是回家去,照旧在深闺中读书画图、逗猫,消磨光阴,也一定觉着难耐。

她回想起在保定单战群雄,真觉得高兴;与李慕白几番争斗,虽败犹荣。只是路上受的那些闲气,实在不痛快,店房是个个狭小,店里住的人又都是那么脏,而且讨厌。她又想起了罗小虎,那大胡子长头发,那狰狞凶恶的脸,以及山谷里的贼穴,真觉得悔恨!但当想到那个脸刮得很干净、身子挺直、面目英俊、唱着悲伤的歌的罗小虎时,却又使她不禁思念:不知他现在逃到哪里去了?此生恐怕永远也不能再见面了吧?想到这里,心中又不禁十分悲痛。

等了半天,也不见俞秀莲回来,这里用的那个女人也没再进屋来。玉娇龙脚上只穿着一双袜子,不能下地,觉得十分烦闷。她扶着炕沿向下一看,见地下墙角放着一双青布小鞋,已然旧了,大概是俞秀莲穿过的,她就用剑尖给挑过来,穿在自己的脚上。但这小鞋哪能容得下她这天足?也就仅仅容下她的脚尖,她就脚踵悬起,脚尖挂着小鞋着地,在地下跳了几跳,就跳到了外屋。

她先往椅子上一坐,发了会儿呆,又回手拿起来桌上那个小牌位,掀开黑布一看,见上面却写的是“宣化孟思昭之灵位”。玉娇龙吃了一惊,明白这所供的就是俞秀莲的未婚夫,听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都说过,他们未婚夫妻始终没有见过一面;孟思昭的武艺与李慕白不相上下,而且救过李慕白的性命。至今,孟某已成了泉下之人,李慕白是漂泊江湖,俞秀莲却度着这种凄凉的生活,她还不忘孟思昭,也未免太多情了……玉娇龙手拿着灵牌位想着,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更想到情场挫折,人我一样,而不禁有些伤悲。

这时俞秀莲突然回来了,一进屋,看见玉娇龙手里拿着那个灵牌,就脸色一变;玉娇龙也觉着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灵牌送还原处。俞秀莲手里拿着一个包儿,说:“我叫人去给你买来了一双男鞋,这尺寸是最小的了,恐怕你穿上也大。你先在家里穿着好了,总比穿我的这小鞋强些。”

玉娇龙笑着说:“你可真关心我,我要早先就有这么一个姐姐,可就好了!”

俞秀莲沉着脸儿说:“我要是你的姐姐,这次我就不能叫你出来!自然,我也一定劝阻你的父母不把你许配给鲁君佩,可是也不能由着你去与罗小虎……”玉娇龙吃了一惊,俞秀莲没把话说毕,她就把鞋包向玉娇龙一丢,一直进里屋去了。

玉娇龙赶紧把鞋包儿接到手里,穿上鞋,趿拉着,就追到里间。她脸通红着,揪着俞秀莲,急急地问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明白!”

俞秀莲冷笑着说:“你不明白?我可都明白啦!也不用等你静一静心再跟我说了。今天恰巧有个人从北京来,罗小虎在北京胡闹,你嫁到人家家里又跑了,这人都已跟我说了!”

玉娇龙诧异着问说:“是谁?是不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又到这儿求救兵来了?”

俞秀莲摇头说:“不是刘泰保,你也不必打听啦,我说出来,你也许不认识这个人。这人来,并不是为找你,我也嘱咐别人不告诉他,你现在我家。”

玉娇龙说:“是谁?是李慕白吗?”

俞秀莲摇头说:“也不是李慕白,李慕白多年没到北京去,他还不知有个与大盗罗小虎相识的玉三小姐呢!”

玉娇龙就要去抄她的青冥剑,俞秀莲却先抢到手中,一手把宝剑藏在背后,一手向玉娇龙一推;玉娇龙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鞋几乎又掉了。俞秀莲冷冷地说:“我告诉你!今天到的这人虽说不是为你来的,可也算是为你来的,你看这封信吧!”说着,从她的青布小袄里掏出一封信来,丢给玉娇龙。

玉娇龙抽出信笺来,见上面写着是:字呈秀莲贤妹:年前在京同席见过一次面之人,今突出怪异,远走无踪。彼若妹之流,而行事则缺乏妹之谨慎及大度,其行为真真叫人没想到!

现在此事闹得极大,但未尝不可补救,详情可问来人。我妹如在外遇见此人,千万秘密将她送归,否则若使其长年在外漂流,将来真不堪设想,我等与有咎!嫂二人拜。丽芳之事均托来人面陈,恕不缕述。

玉娇龙明白,这一定是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托人带来的信,想叫俞秀莲见着自己时,就强迫自己回北京。当下她不禁心中一阵难受,可是只冷笑一声,就把信纸团揉了。俞秀莲指着炕说:“你先坐下,咱们慢慢地谈!”

玉娇龙的脸煞煞的白,强忍着眼泪,就在炕边坐下。俞秀莲说:“这是德五奶奶托我师哥孙正礼送来的。孙正礼前天才由京动身,连夜赶到我这里来,刚才一到镖店跟我说明了情由,他就倒头睡了。”

玉娇龙说:“你快点说!”

俞秀莲说:“你的事情倒不急!我师哥这次来,是因为杨丽芳,她已知道十几年前害死她父母的仇人是在河南汝南府,她要即刻就去报仇。

她丈夫的伤才好,她公公、婆婆拦她劝她也不行!她是天天哭,连饭也不吃,非要走不可,所以德家才叫我赶紧去。”

玉娇龙点点头,说:“嗯!可是,我的事现在京城有什么传说吗?”

俞秀莲说:“传说那不能听,只是,你的父母跟鲁家的人还都在掩弥这件事,说是你娶过去就病了,直到现今还没见亲友!”玉娇龙冷笑了一声,又擦擦眼睛。

俞秀莲又说:“为杨丽芳的事,明天我得跟我师哥走;到了北京,或是我劝她暂时别任性,或是我就得跟她跑一趟河南,帮她去报仇。那罗小虎我也想见见,问问他真是杨丽芳的胞兄不是?”,玉娇龙皱着眉说:“那绝没有错!我能保证!”

俞秀莲低声问说:“你是跟罗小虎有……”玉娇龙略微点点头,咬着嘴唇流泪。

俞秀莲说:“你还想见见他吗?”

玉娇龙点头,却愤愤地说:“我想见见他!见了他就用剑割下他的头!”

俞秀莲说:“那何必呢?”

玉娇龙哭着说:“你别管我!谁你都能管,你就是管不着我!”

俞秀莲说:“你不如也跟我回北京!”

玉娇龙瞪眼说:“跟你回去干吗呀?”

俞秀莲笑着说:“跟了我回去,就托邱少奶奶她们把你送回鲁家,就说是你的病好了,照常做新妇。早先的事自然全都掩住,外面的传言也自然平息。”

玉娇龙一笑,把箱子上的针线笸箩拿下来,纫了针,又找了两条黑布作鞋带。俞秀莲又笑着说:“你既然不愿跟罗小虎,还是跟鲁君佩去吧!你是一位千金小姐,本应当去做少奶奶,走江湖与你不相宜,我这是好话!”

玉娇龙又一笑,两条黑布草草缝好已钉在鞋上,系紧了。俞秀莲却拿着宝剑站起身来,将门堵住,笑着说:“你系好了鞋是想就跑吗?”

玉娇龙冷笑说:“我干吗想跑?我真要是想跑,你堵住门就能拦得住我吗?你自己把你俞秀莲也看得太高了!”

俞秀莲笑着说:“无论你这小狐狸多么狡猾,在我眼前休想逞强!”

又笑着说:“回不回北京在于你,我也不能勉强你,因为这件事与我一点不相干。不过是德五嫂子她们来信托付了我,我也觉着这么办不错,你在外面算是怎么回事呢?你去跟个罗小虎,将来又怎么了局呢?”

玉娇龙反问说:“那你现在就是有了局了吗?外屋的那个牌位,就是你的结局吗?”她斜眼瞪着俞秀莲,微微冷笑着。

俞秀莲脸红了红,说:“你别管我!我家辈辈是江湖人。”

玉娇龙说:“我们的家,由我这辈也是江湖人!”

俞秀莲说:“你细想一想吧!”

玉娇龙说:“我早比你想得细,正经你管管你自己的事吧!别来管我!”

俞秀莲说:“好啦!我不管你!”说着把青冥剑向炕上一摔。

玉娇龙赶紧把剑抄在手中,又用长衣裳裹好,她就站起了身。

俞秀莲瞪起眼睛,说:“你是立时就要走吗?你走可以,宝剑你拿去也可以,但是不许你凭这口宝剑在江湖上任意胡为,不许你再勾结碧眼狐狸那样的强盗。如果你再做出镖伤班头蔡九那样的事,我可要跟你绝交。说实话,我跟你交朋友是冲德五嫂之面,劝你回去做小姐、当少奶奶,是因为你不懂得江湖道义,专能任性……”玉娇龙却蓦然把俞秀莲一推,她就到了外屋,转脸又一笑。

俞秀莲又说:“你得跟我发誓,永不胡为,我才能放你走!”

玉娇龙却冷笑说:“我胡为不胡为,你管不着,你央求我倒许行,说横话无用!”俞秀莲一个箭步蹿上来,玉娇龙已然推门到了院里,一直向前院跑去。

俞秀莲追了出来,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说:“我还能把你放跑了吗?你别真觉得你的武艺不错!”玉娇龙一抬手,俞秀莲没有防备,一支小箭就射在她的左肋。俞秀莲真气了,拔出箭来,就跑到屋中去取双刀。

玉娇龙却疾忙跑到前院先开了街门,然后又去解马,俞秀莲已手舞双刀从里奔出,怒骂道:“好!你翻脸?我能叫你走开?”玉娇龙一剑斩断了缰绳,一手舞剑,一手催马,跑出门就飞身上了马,又一抬手;俞秀莲以为又有冷箭射来,疾忙止步,准备用刀去拨。不料玉娇龙这次是虚作式,她并未放箭,趁着俞秀莲横刀怒视,止步候箭之时,她就嫣然一笑,说了声:“再见吧!”策马向东驰出了小巷。

到了街上她略缓些,及至出了东门关厢,于路旁折了一条柳枝作为马鞭,剑插于鞍下,她便策马飞奔,蹄声疾响,尘土高腾,路上的人见她闯来齐都惊讶着躲避。她往东,才走过一条石桥,就见身后有两匹马如箭似的追来,一是愤怒至极的俞秀莲,一是个彪形大汉,大概就是孙正礼。玉娇龙又冷笑一声,连挥柳枝,催马急奔。

奔出又四五里,迎面来了一辆笨重的牛车。玉娇龙勒马向旁一让,想要躲开,不料身后飞来一个拴在粗绳子上的大钩子,一下就钩住了她座下的马腿。玉娇龙翻身落马,但她随即抽剑一跃而起。俞秀莲已由马上跃下,双刀向她来劈;玉娇龙嗖的举剑一掠,俞秀莲展开双刀,反进逼两步,左右刀势不同,向她来横截斜砍。玉娇龙疾忙翻身向后去跑,不料马上的孙正礼又抖起了一钩绳,绕住了她的宝剑,劈雷似的喝了声:“玉娇龙你个贼闺女,快跪下吧!”同时俞秀莲的双刀又赶到。

玉娇龙向地下一滚,宝剑抽开,钩绳也切断了。孙正礼跃下马来抡起大刀就砍,玉娇龙又跳起来翻剑去迎,俞秀莲的双刀自后砍到;玉娇龙向孙正礼射了一箭,又翻手抡剑,去削俞秀莲的双刀。孙正礼便疾忙跑到一边去拔下胸脯上被射的一箭,俞秀莲也收刀避开了宝剑。玉娇龙趁此时,就夺了孙正礼的那匹马,飞身而上。俞秀莲向她双刀一扑,如鹰翅一般的削来;玉娇龙宝剑斜掠,拍马紧走。孙正礼由地下拾起那带着半截绳子的钩子,又向玉娇龙拋去,但没有再钩着。

玉娇龙纵马直奔,俞秀莲又上了马紧追,并说:“非得把你捉住,连剑带人押到北京不可!”玉娇龙回首说:“你也配!我不伤你的性命,就算是便宜你了!”当下骑红马的玉娇龙在前,青衣黑马的俞秀莲在后,孙正礼也上了那匹马抡刀跟着追,并大声喊叫。

玉娇龙的马是由东转北,已走出了很远。前面是一道大河,天已不早了,晚霞下落,把茫茫的河水都映得发红。那边有个很热闹的渡口,玉娇龙避开了那边的人,又拨马往西。忽然见有一人横马将她拦住,马上的人正是李慕白,向她喝道:“你这女贼!在那边放了火,又跑到这里来了!今天我还能放你逃跑?”说着便抡剑直砍,玉娇龙疾忙以剑相迎。

此时李慕白却毫不客气,剑光甚紧。后面的俞秀莲、孙正礼也已追到,孙正礼并扯开了嗓子大喊:“李兄弟!抓住这丫头!这丫头拿的是你那口宝剑!她是北京玉正堂的女儿,当了新妇又跑了的,出名的小狐狸精!”

玉娇龙回手射去一箭,孙正礼立时栽落下马。

俞秀莲已赶上,李慕白又逼至,双刀一剑,玉娇龙便使出生平之力,以剑去迎。她此时凶极了,剑光疾抖,看不见一条条的剑光,只觉得是一朵白花将她的身子护住,且战且催马去走。俞秀莲舞双刀紧追,李慕白也赶上了,只见玉娇龙策马呼啦一声跑进河里,回手又一箭,李慕白用剑拨开。俞秀莲一马向河中去追,李慕白却将马勒住了,不肯再去追赶。

这河就是釜阳河,河身虽宽,但水很少,也很浅。那边有一个摆渡,渡口两边无数的人都向这边嚷嚷。玉娇龙催马涉水去走,连头也顾不得去回,哗啦哗啦地蹚着水。少时将走到对岸了,忽然马蹄陷在了泥沙里,玉娇龙情急,就从马上跳下;回头一看,见俞秀莲已将追至,李慕白跟孙正礼也骑马涉水追来,她赶紧在水里泥沙里连爬带走。

此时不但小箭没有了,连那玲珑的弩弓也已丢失。她上了岸就跑,一直跑出有半里地,李慕白、俞秀莲、孙正礼都已赶到,把她围困在垓心,孙正礼怒喊道:“小狐狸你还不投降吗?”说着一刀砍来,玉娇龙赶紧闪开。俞秀莲的双刀又劈,玉娇龙疾忙用剑去迎,李慕白却一剑拍在了她的头上。她的头一晕,差点儿摔倒。俞秀莲拦住了孙正礼,就跳下马来要捉她,不料玉娇龙剑抖得更紧。李慕白在马上一抬腿,又把玉娇龙踹得躺在地下;但不容俞秀莲来捉她,她又虚晃一剑,爬起来回身就奔。

俞秀莲、孙正礼在后紧追,玉娇龙却如兔子一般惊奔。正奔着,忽然李慕白横剑又在前将她截住。玉娇龙向李慕白砍了一剑,没有砍着,转身又跑,上了高坡。孙正礼自后赶来,一刀猛砍,俞秀莲惊叫了声:“别伤她!”只听呛啷一声,孙正礼的钢刀却成了两段。

李慕白说:“姑娘退后!”他便跳下马,挺剑上坡去追;玉娇龙横剑去迎,啪的一声,只觉得手腕发疼,剑已被李慕白踢落。她不顾命只顾剑,头上寒光一闪,她却伏身咕噜噜滚下坡去,抄起剑来又逃。

俞秀莲说声:“好狡猾!”双刀又赶到,李慕白又抄到前面去截,玉娇龙却爬上了一棵大树。俞秀莲骂道:“什么东西!”将一口刀拋在地下,手提一口刀也攀树向上去追;玉娇龙却又呼啦一声从树上跳下,带下来许多枝叶。

李慕白啪的一剑又打中了她的右肩,她厉叫一声,咬牙舞剑跟李慕白拼命,但觉得右臂又一阵奇痛,她把宝剑可还不撒手,回身又跑。俞秀莲也从树上下来又追她。玉娇龙回身抡剑,剑若飞蛇上掠下刺,与李慕白、俞秀莲又战了四五合,身上又受了一处伤,又咕咚栽倒了。俞秀莲一手挟刀,一手又去捉她,但她忽然又跳了起来。她已浑身是血和土,发乱脸红,瞪着女妖似的一双眼,舞剑又斗,使尽了她《九华拳剑全书》上所有的剑法。

李慕白见她把九华老人所传的剑法使用得如此之熟,反倒不肯伤她了。俞秀莲也让了一步,说:“你歇歇!我们不叫你太为难,何必你非得叫我们杀死了你呢?”玉娇龙却啐了一声,啐出来的唾沫里都带着血,倒剑回身又奔。

不远之处就是一户有土墙的人家,玉娇龙如狸猫似的跳进了墙内。这里李慕白向俞秀莲说:“进去不要与她交手,劝她出来跟她理论就是了!”

此时孙正礼也空着手跑来,他和师妹两人就上前拍门。门里一个农妇抱着孩子出来,俞秀莲跟人和气地说着话,就进门去搜人。但是,真奇怪,这院中只有两间土房,院中既没有柴垛,又没有好的隐身之物,可是无论是院中屋里,尽皆没有玉娇龙的踪影;地下只有一滴滴的血迹,看那样子,玉娇龙是从前墙跳进来又从后墙爬出去了,宝剑始终没有拋下。俞秀莲、孙正礼又会同了李慕白,向这人家的墙后去搜查,就见是一股迂回的小路,接连着万顷绿海一般的麦田。山色夕阳,暮鸦乱飞,四顾无人,玉娇龙携着那口宝剑是全无踪影,这三个人只好回去。

这时那土墙里住的农妇,惊讶了半天,因为她根本没有看见有什么人跳进院,也没见有人跳出去。在俞秀莲等人走后,她又抱着孩子在院中和屋内各处搜找了半天,结果也是什么都没有,她觉得这真是一件怪事情。

她的孩子已有四五岁了,是个男孩子,但是还让妈妈抱着。这个孩子十分羸瘦,脸和身上都跟黄蜡一般的颜色,趴在他妈妈的肩膀上先是哼哼,后来就哭了起来。他的妈妈着急说:“你哭什么?快要哭死了吧?你看时气多低!家没米,孩子病,又有鬼进门!这可怎么好?你那死在外头的爹还不回来!”孩子仍然哭,妇人就把他抱到屋里,往炕上一丢,但又觉得丢得重了,遂又哄着:“三喜!别哭啦!你爹快回来啦!快给你求药来啦!

吃药要再不好,就带你到广明寺去烧香许愿……”

说了一会儿,忽然外面有人踹门,病孩子突然像有了点精神,就推着他妈说:“爹回来啦!”

那妇人有点疑惧地说:“要是你的爹还好,就怕那两个拿刀的!那小婆娘一个人拿着两把刀,也不知是哪县里的女差人?”她叨念着走出去开门,没到门前就听门外有人呕喽呕喽的咳嗽吐痰,她知道是她的丈夫,遂开了门。

她丈夫一进来,她就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向她丈夫急急地说了今天家里发生的事。她的丈夫是个四十多岁很瘦的农夫,把背着的半口袋米,先放在地下,又咳嗽了几声才说:“刚才你说的那件事我知道,那拿双刀骑马的姑娘是巨鹿北关镖店的女掌柜的,她是有名的俞老雕的女儿,那不是歹人。还有个大汉子,那是她的师哥五爪鹰老孙,也是城里的人,多年在外,今天不知怎么他又回来了。刚才我过摆渡时,摆渡上的人都看见啦!说是俞姑娘带着两个男子追一个使宝剑的细长身量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真凶,三人会没捉住他!”妇人听了,发了一会儿怔。

炕上躺着的孩子又呻吟着叫爹,这农夫就止住了话,赶紧过去摸了摸孩子的头,问说:“三喜好了一点儿没有?倒是不大发烧了!你外婆给你的药,叫你妈烧点水给你吃,明天病就好了。”他坐在炕上喘了喘气,又向老婆说:“到他外婆家里我真开不了口,好容易才说出来,孩子病了,没米又没钱。外婆倒是没容把话说完,就应得借我二升米,但她儿媳妇可不大愿意……”男的坐在炕头说着,女的在灶旁烧火,此时屋中和外面都已昏黑,只有灶里的火呼呼地发着光亮。

渐渐夜深,屋中的人吃完了饭,连灯也没点,就睡觉了,病孩子的呻吟之声也已停止。此时,外面的天色愈黑,残月繁星显得愈真切,村中稀稀的几户人家,犬吠之声遥遥相应。村后广漠的麦田就像是一片大海,但比海还要沉静。这一夜,村中的狗虽不断的吠,可是没有发生什么事。

天未明,星斗就被浓云遮住了,并隐隐响动着春雷,接着,雨就落下来了。虽然暮春的雨,下的不算很大,可是淅淅沥沥地直下到了次日仍然未止。这地方平日就人少,一下雨更连个人踪也没有了,满地的泥泞雨水。树木被风吹得在雨中摇曳,如祈雨的巫婆那疯狂的姿态。在那一片麦田上响声更大,麦浪层层起落,加以起潮一般的声音,更与大海无异。

此时,这户人家的屋宇上又起了炊烟,但因空中的雨气太重,烟起来散不开,只一团团的凝聚着。屋中那患咳嗽病的农夫不知为了什么事,正跟他的老婆吵嘴,病孩子还在呻吟着;屋子虽小,声音却很愁闷,而且嘈杂。

忽然间,有一人拉开门走进屋内,把屋中的农夫夫妇都吓了一大跳,那妇人就嚷了一声:“哎哟!”进来的这个人正是细长身子,头上一条辫子已然蓬散,雨水直往下流。脸上身上都是泥、雨水和血迹,并沾着许多青草,可知此人在麦田中已滚了一两天了,但所受的伤还不算重,所以身躯还能直挺挺地立着;手中提着一口宝剑,顺剑尖也向下流泥水。

这人还很年轻,进屋来就摆手说:“不要怕!那姓俞的、姓李的没再到你们这儿搜人不是?”妇人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病孩子却从炕上爬起来,惊奇地看着她。那农夫却一半害怕一半恭敬,弯腰打躬地说:“好汉!请到炕上坐下,歇会吧!姓俞的他们没有再来,这一下雨,大概更不能来了!”

持剑的人说:“他们来了我也不怕!”喘了喘气儿,把剑放在炕上,她就向那妇人说:“大嫂!劳你驾!你先弄点水来叫我洗洗脸,我是个女的,你别害怕!”

妇人吓得眼睛更直了,玉娇龙却说:“你们放心!我不是贼,我不过是跟昨天追我的那三个人有仇。他们倚仗着人多,来欺负我,但我不怕,将来我还要报仇!此刻她们如果再来了,我还要跟她们拼一回!”

那男的翻着眼睛瞧她,见她的眉眼儿果然是个女的。说话的声音虽然急,可是很娇细,并且耳朵上还在往下滴水,还露出耳朵眼儿了呢。可是脚底下,一双青布泥鞋上绑着带子,又不像是什么姑娘媳妇。玉娇龙见这人直看她的脚底下,就说:“你们别疑惑!我是北京人。”农夫一听,就更恭敬,说:“哦!原来是京里人,是做官的呀!”赶紧抱了抱拳。

妇人打来了一木盆水,里面有一块很脏的粗布手巾,也没有碱皂跟肥皂。玉娇龙皱了皱眉,可是没有法子,遂就拧了一把手巾,把脸擦了;又向妇人借了一把破木梳,拢了拢头发。她坐在炕头上,向身边摸,那农夫夫妇齐都直眉瞪眼的看她摸什么。待了半天,原来她是摸出来一块黄澄澄的金锭,那农夫立时就变了颜色,惊诧着。

玉娇龙却把这块金子放在农夫的手里。农夫觉着很沉,手不禁有些颤抖,玉娇龙就说:“拿去快给买一匹马来,再买一套男人穿的衣裳来,快去快回,办好了我还要另外给你钱。可是到了门外,无论见着什么人,也不准说出我现在这里,否则我就拿剑把你们全都杀死!”

她这话一说出来,吓得那病孩子就哇的一声哭了,妇人赶紧过来,战战兢兢的抱住那孩子温慰。玉娇龙却很后悔,又掏出一锭金子来给孩子,说:“不要怕!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但我不能不说这厉害的话,因为外面有人正在跟我作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了?”金子一到那孩子的手里,孩子就不哭了,妇人也笑了,低声说:“他叫三喜,我们姓柳,哪儿看见过金子呀?姑娘!”

姓柳的农夫也道谢,说:“姑娘请坐坐,我出去找个亲戚家,给您办马去。可是,我们庄户人家哪里有马?东村张家有一匹耕地的马,可是太老了,还没有小驴跑得快呢!”玉娇龙点头说:“小驴也行,因为我急着要走,可是……”姓柳的农夫说:“姑娘别嘱咐啦!到我们亲戚家里,我也不能说实话。”说着他戴上一顶破草帽,就出门冒雨走了。

这里,妇人给玉娇龙盛了一碗米饭,玉娇龙吃了,觉得很香。窗外雨声淅淅,屋中越来越黑,那姓柳的农夫又一去不归。玉娇龙看看自己这身满是泥水的衣服,昨天侥幸脱险,夜晚在麦地中趴伏了一夜,身上还有微微的伤痛;再想起昔日的富贵尊荣,跟罗小虎的相思缱绻,她不禁愁心如焚,几乎要哭泣起来。

过了许多时,外面就一阵门响,玉娇龙赶紧抄起来宝剑,到门前隔着破窗纸往外去看,就见那姓柳的农夫回来了。他牵着一头小黑驴,白嘴白肚囊儿,十分的好看,另外还有鞭子、草帽和一件蓑衣。姓柳的农夫把驴放在院中,进了屋,他那蓑衣底下藏着一套蓝布裤褂;虽然布很粗,倒像是新做的,还没有人穿过的样子。

农夫就笑着说:“这头驴是我孩子的外婆家养的,东村的张员外给过八两银子他都没卖。这衣裳做了就没穿一回,是孩子他二舅预备娶媳妇时穿的。这蓑衣你老人家也披上吧!小心雨淋湿了身子,受了风寒。这顶草帽你老人家要不嫌破,我也送给你!”

玉娇龙不禁笑了,说:“好!好!我谢谢你们啦!请你们暂时避一避,我换上衣裳当时就走!”

农夫赶紧走出屋去,妇人抱着孩子也避到一边。玉娇龙就换上了这身干衣裤,又肥又大,真觉得难看;然后用湿衣服将剑裹起,跟妇人要了一根草绳将剑捆在背后,又把鞋系紧了些,她就披上蓑衣,戴上了破草帽,遂即出屋。

那农夫赶紧把门敞开,把鞭子和驴绊交给她。玉娇龙又掏出一块银子给了孩子,农夫就笑着说:“哎呀!这一下我们可发了财啦,老天给我们送来了财神娘娘!”妇人也笑着,拉着孩子的手说:“三喜!还不快给姑娘道谢!姑娘赏了咱们这许多金银!”

玉娇龙牵着驴出门,骑上去,农夫和抱着孩子的妇人都送出来,玉娇龙就摆手说:“外面的雨很大,你们快快回去吧!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挥皮鞭,小驴哒哒地走去。别看驴小地下又滑,跑得还是很快,不在健马之下。玉娇龙高兴极了,也不顾伤痛,向前疾走。雨淋着身上的蓑衣簌簌地响,顺着破草帽往下流水,四周围都是浓烟雨气。

她催着小驴一连冲过了几个村落,忽然见面前的田禾划分出三股小道,一往北,一往东,一往西,玉娇龙在此倒犹豫了,心说:我往哪里去呢?往东去找绣香?但李慕白现在就许已然去了。宝剑给他们不要紧,只是那两部书,无论如何不能叫他们拿走!我不回去,他们还许不至于强逼绣香;我要是一回去,他们可真能逼我。往北往西,却又觉茫茫无处投奔。

想了半天,就只好策着驴一直往北。她想找个市镇或是县城,暂且好好地歇息一天,再找家铁铺买几支尖锐厉害的飞镖,回去再对付李慕白和俞秀莲。她匆匆地催驴紧走,忽听身后有人厉声叫道:“你是干什么的?站住站住!”

玉娇龙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男子打着一把破伞,步行着前来。玉娇龙就不惧了,收住驴,扭头等着这两人来到临近,她见这两人的样子都不像是好人,当下就把脸一沉,问说:“叫我停住,你们有什么话说?”

这两人挺着胸脯,发着横说:“你脊背后头藏着是什么东西?快拿出来看看!”

玉娇龙才晓得这两人是趁雨打劫的强盗,看他们怀里都露着刀柄,玉娇龙就不禁冷笑,更厉声些问说:“你们怀里都藏的是什么?倒来问我?”

这两人一齐由怀中抽出短刀,每口刀约有半尺长,举着晃了一晃。一个就揪住了驴尾巴,另一个一手打伞,一手握刀,瞪着眼睛说:“快滚下来!身上有多少钱?背后背着是什么东西?快拿出来!还许饶你的……”

“命”字还没有说出来,就听啪的一声,玉娇龙一皮鞭正抽在这人的脸上;这人啊呀一声躺在了地下,伞在雨地上乱滚。那揪着驴尾巴的人握刀便向蓑衣上狠狠去扎,玉娇龙又啪啪连抽两皮鞭,这人便双手抱住头不住往后退。那躺在地下的人又爬起来,向玉娇龙奔来,样子凶恶极了,说:“好!你小子找死?也不看看我是谁?”

玉娇龙自背后抽出青冥宝剑,寒光一抖。这贼看见人家的长兵刃露出来了,就赶紧抽回他的短刀;但哪里来得及,玉娇龙的剑锋早已挨在刀刃上,不过轻轻一掠,半尺长的短刀就削得只剩了两寸,空剩了个刀把。

这人赶紧扔了刀回身就跑,那个人更不敢停留,也回身去逃。遗下的那把伞被风一吹,咕噜噜地滚去;那两个贼以为是玉娇龙追下来了,便一齐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及至回过头来,才见是他们的那把破伞滚来了。雨愈大,穿蓑衣的玉娇龙已收了宝剑驱驴走去。

玉娇龙对于做这事倒觉太不值得,而且是一种羞辱;两个持短刀行劫的小蟊賊,也值得自己亮出青冥剑?这实在太侮辱自己的青冥剑了。但由此却又感到江湖上坎坷难行,以自己这样高强的武艺还得受大气、惹小气,处处时时都得防备着,真是讨厌!因此又悔恨自己过去做的事,就想:若不认识罗小虎,若不护庇高师娘,若不惹下刘泰保,当然还得再没有那鲁君佩,自己此时不是仍然在北京宅中做小姐吗?会武艺也没有人知道,哪里能在外面受这些气,吃这些苦呢?想到这些,她心中非常不痛快。

往北走了许多里路,驴就渐渐喘得走不动了。雨落得更紧,地下的流水淙淙地响,四周天色都已发黑。蓑衣的草虽然很厚,可是雨水也将透过来;背上觉得发潮,而且伤处发疼,脸上、手上、腿上更是汪然往下流水。她把手伸出来用衣袖抹了抹脸,就见斜对面远远的仿佛浮着一片苍绿,心说:那里必有人家,我还是找个地方先歇歇吧!于是低着头,抡鞭抽驴。

雨气太重,鞭子都难以掠起;驴嘶叫着,一下就打了个前失,所幸玉娇龙没从驴上摔下。但她不得不下了驴背,挥鞭狠狠抽了几下,驴只是跪在地上不动。玉娇龙又心软了,她停住了鞭子把驴扶起来,就牵着去走,斜风暴雨如乱箭一般向她射来。两旁地里种的都是玉蜀黍,虽还没有长起多高来,可是雨濯在那无数叶子上声音极大;加以四周腾起迷茫的白气,玉娇龙连这头驴,直是陷在浩荡的大海之中,她就斜着身子咬着牙向前拽着驴走。

忽然见面前来了一个东西,玉娇龙又拿袖子擦擦脸,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辆带棚子的骡车。车上都蒙着油布,车里却没有一个人,只见赶车的人披着一身油布,摇晃着长鞭,玉娇龙就叫道:“喂!喂!”对面这辆车在泥泞之中行得极慢,玉娇龙又往前迎着,半天才走到临近,她就啐了两口雨水,问说:“你这车是往哪儿赶呀?我雇了吧?”

车停住了,赶车的大声嚷嚷着说:“你有驴,我们可不管!”

玉娇龙听了这话很觉诧异,赶紧走近车辕,说:“我又不白坐你的车,我给你钱,你凭什么不管?”

赶车的摆手说:“你有驴,又有蓑衣草帽,我们管你干吗?这车是聂家庄的,聂老太君的心愿,一到大雨就派我们出来救迷路的,救了就送到庄子去款待;可得是单身,没马没驴也没雨伞的人才管,还特别为的是接待被雨截在野地的媳妇婆娘们。人家做的这是善事,又不图钱,你有驴又有蓑衣,想坐这车可办不到!”

玉娇龙说:“你没看出来,我是个……”本想说出自己是个女子,但又觉得这辆车来得可疑,遂就改口说:“我也是走迷了路了!这个驴刚才打了两个前失,也不能再骑了。我又是外乡人,来到这里上不着村,下不着店,连方向都迷失了。你们既然是做好事,为什么还要这么挑人呢?”

赶车的皱了皱眉,仿佛是斟酌了又斟酌,就点头说:“好吧!接了一个人,也就好回去啦!我们的几个伙计还在那儿等着我摸小牌呢!好吧,你就把驴拴在车后头,上车来吧!可是小心别脏了车褥垫,这辆车平日是我们八太爷坐的!”玉娇龙更是疑惑,将驴就拴在车后。她脱了蓑衣跳上了车,露出她背后草绳绑着的乱七八糟的衣裳和一口宝剑。但那赶车的看见了,却不怎么惊异,只笑了一声,说:“你看你这个样儿?是怎么回事呀!”便摇着鞭子赶着车一直走去。

玉娇龙却一手把他的胳膊抓住,赶车的人脸都吓白了,玉娇龙就瞪起眼来问说:“你要把车赶到什么地方去呀?你们的庄子在哪边?”赶车的这才说:“庄子是在西南,可是咱们得先往东去,你看,这股道儿车能够转回去吗?只好得绕个远弯儿!”

玉娇龙松了手,赶车的面色也渐渐缓过来,又懊烦地说:“我们这事情可真不好干!平常倒没有什么事,只是送老太君、老太太、八少姨太太、八小姨太太到紫微庙烧烧香。”玉娇龙听他说了这些个“太太”,就更觉得新奇,赶车的又说:“八太爷也不常出门,只是拜拜府台,见见县官。”

玉娇龙就问说:“你们的八太爷他是做什么官?”

赶车的摇头说:“不做官,请他做官他也不做,大官得叫他八兄,小官称呼他为八员外。”

玉娇龙说:“他是个财主吗?”

赶车的说:“财可多极啦!这一县的土地,多一半是他老人家的。”

玉娇龙说:“他的祖上是做官的?”

赶车的鞭子跟头一齐摇着,说:“祖上也不做官,他祖上比我还不济,跟你倒差不多,是指着赶驴吃饭。八太爷小的时候外号叫八只手……”他打了个冷战,又说:“这事情本地人全知道,可是你千万别跟人去说,说了你就不能顶着脑袋走出这个县了,谁不知道聂八太爷?”他一缩脖一翻眼珠,做出一副既佩服又很害怕的样子。玉娇龙却咬着嘴,鼻子里轻轻发出一声冷笑。

此时,雨淋着车棚上的油布声音越发大,骡子浑身是水在前面艰难地行着,车轮咕咚一声陷下去了,又咕咚一声翻起来,泥水随着轮子往高处飞溅。顺着泥途转了个弯,确实是往西南去了,赶车的一边吆喝着:“吆!吁!”,抽着骡子,一边哼哼起来小曲,唱道:“小佳人你别想不开,俏郎君今天不来明天准来……倚着枕头得了相思病,哎哟,小奴家的心怀不开!”玉娇龙真想用点穴法把这人点下车去,但因想要看看那聂八太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强徒恶霸,要在这雨天荒野之间自己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所以就暂时捺住了气,随着赶车的胡唱。

骡子走车颠,雨声也越来越响,大地上田禾起伏,暮色已层层涨起,这时就进了一个村子,到了一个叠着石墙的广大庄院之前。忽见有两匹马自后赶到,泥水飞腾,马上两条大汉,全穿着油布雨衣,齐说:“带来啦?好!好!请下车!”玉娇龙蓦地吃了一惊,自背后亮出来青冥剑,把眼一瞪,赶车的吓得哎哟一声叫,就跟个贼似的向庄里飞跑。

两个马上的人一齐抱拳,其中一人就说:“龙英雄,不要多疑!我们不是黑虎陶宏那等人,我家八太爷最重江湖义气。前些日有自保定来的人说,陶宏他们得罪了一位会使宝剑的龙英雄,他们都吃了大亏!我家八太爷听了就笑,说他们都混蛋,既有削铜斩铁的宝剑,那一定就是了不得的英雄,不恭敬反敢去招惹,就是自找吃亏送死!”

玉娇龙听了这话,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晓得自己的来历,此次是有意把自己请来的,又听这汉子说:“我们八太爷派人往各处访了多日,也没访出龙英雄的大驾在哪里,他常常叹气,说今生恐遇不见这位高人。今天,恰巧雨天来君子,庄里两个小厮们喝醉了酒出去撞祸,便撞到你英雄的身上了。他们逃回来说遇见了削铜断铁的宝剑,八太爷就知道是龙英雄来到此地,遂就赶紧命我们前来迎接大驾。”玉娇龙自北京出来以后,还真没受过江湖人这样恭维,她的颜色渐和,便点了点头。

那两人下了马,正要往庄里去让,庄中已走出一人。这人身穿宝蓝绸衫,身材真与那孙正礼差不多;红胖的脸,没有留须,可是有许多胡子碴儿,全都苍白了,至少也有五十岁。这人出门来就满面笑容的把肥大的袖头一拱,说:“龙英雄的大驾真请到了!久闻大名,如仰山斗,今天来此处真为敝庄生光!”嗓音发哑,但很浑厚。

玉娇龙直瞪着秀目看着这人,问说:“你是谁?”旁边人就悄声说:“这就是八太爷!”玉娇龙握剑冷笑,这八太爷却说:“岂敢!岂敢!兄弟名唤聂如飞,族中排行第八,外人才称我为八太爷;但是在龙英雄的面前,我却不敢!”

玉娇龙受了人家这样的恭维,自己也就没法再施展厉害了,遂也笑了笑,说:“你们这样看得起我,我很谢谢你们!今天我是从这儿路过,遇见这讨厌的雨,正没地方去呢!你们既然诚意把我接来,我就不用客气啦,只好在你们这儿打搅一天。咱们交个朋友,日后你们在江湖上如遇有什么危难,我必帮忙!”

聂如飞连连拱手,大笑道:“那好极了!这实是我们三生有幸,请进!

请进!请龙英雄切莫笑敝庄狭窄。”又喝令说:“把龙英雄的坐骑牵到棚下,用细草料喂,穿来的蓑衣拿到客厅去吧!”

玉娇龙跳下了车,提剑往庄内走去。聂如飞深深拱揖,让玉娇龙在前,他随在背后,他的背后又有几名仆人。庄中房屋虽不少,但没有什么画栋雕梁,院中也没有铺着砖,雨水沼成,与外面无异。聂如飞说:“请北屋里去吧!”早有仆人赶过去高高打帘,玉娇龙虚让了一下,聂如飞便打躬说:“龙英雄先请!”

玉娇龙进了屋一看,一通联的五间屋子很是宽大,裱糊得也相当干净,陈设桌椅不少,可是没有什么华贵的东西。最奇异的是迎面有一幅横匾,上书“忠义草堂”,这名称很怪。在左边墙壁上有一幅大画,画笔粗劣,走近了去看,原来是“梁山泊忠义堂”的全景。玉娇龙小时看过《水浒传》,记得那部书的一开篇就有木刻的一幅图,这就是照着那幅图放大了描下来的。

聂如飞站在她的背后,说:“龙英雄请看,这张图画得怎样?我花了五百两银从南方雇来人,半年才画成的。龙英雄请细看,这山道上,屋里,全都有人。这是行者武二爷,这是花和尚鲁大师傅,他们二位英雄正在喝酒呢!再请看,这是母夜叉张家孙二娘,画得真像个美人,哈哈!比那边的扈三娘还画得俏呢!忠义堂中坐的是宋公明……”说到这里,他深深作了一揖,像拜佛似的,玉娇龙见了就不禁要笑。

聂如飞又挺起腰来,说:“我自幼就敬仰梁山众位英雄,所以十几岁时我就闯荡江湖,结交了许多江湖侠客、绿林英雄,只要是有名气的人我就设法结交,可是我还没遇见过及时雨宋公明那样的好汉!”

玉娇龙就问说:“你认识李慕白吗?”

聂如飞说:“久闻其名,只是没见过面,他若由此经过,我也想与他结交。”

玉娇龙又问:“罗小虎呢?你认识不认识?”说出这话来,她不由有些脸红。

聂如飞怔了一怔,就摇头说:“此人的名姓我不大晓得,想是新出世的好汉?恶牛山有个焦大虎,那倒是俺的兄弟!”

当下他恭敬地让座,玉娇龙把草帽摘下,拋在旁边的凳子上,用手掠掠辫发,就在椅上落坐,青冥剑就放在身旁。有个仆人托着盘子送来了两壶酒、四盘菜,菜很简单,酒杯却很大。聂如飞就为玉娇龙满斟了一杯,全溢出来了,玉娇龙摆手说:“我不喝!”

聂如飞说:“不要多疑,我聂如飞的武艺虽然不高,生性却光明磊落,酒里不会有什么毒药,来!我先喝一杯叫你看。”说着他自己也满斟了一杯,一仰脖咕噜一声全呷下去了,又笑着说:“你放心了吧?别说你远路来,给敝庄带来了运气……”玉娇龙听了这话,却又不由一阵惊愕,聂如飞又接着说:“就是行路的客商投到这里,咱也不能错待。江湖好汉讲的是行侠仗义、四海结交、劫富济贫……”玉娇龙听这又是一句贼话,便微微冷笑着,酒是绝不喝。

少时菜饭也送上来,玉娇龙看聂如飞下了筷箸,自己才夹了一箸子吃。把饭吃过,就见聂如飞还在大箸子挟菜,大口地吞饭,眼见他一连吃下了五大碗饭,吃完了饭又喝酒;这简直不像是什么“大爷”,却分明是个“大王”!玉娇龙不禁又想起沙漠中的大盗、自己的情人罗小虎,其粗鲁似不减于这人,然而自己当初为什么偏偏要钟情于他呢?太糊涂了!

自己还希望他做官成亲,也太妄想了!因此非常悔恨,但是又不由得一阵凄然。

聂如飞边谈话边喝酒,酒越喝得多,他的脖子跟胖脸越发红紫,话喷出来的越粗野,越发露出他的本性来。但玉娇龙见他对自己倒是真诚的畏服,由他的话中也可以听得明白,就是这聂如飞,他本与黑虎陶宏那边有些来往。前些日自己在保定府凭单剑战败了黑虎陶宏、金刀冯茂、法广、鲁伯雄、米大彪,打死了飞镖常那些英豪的事迹,他全都晓得,所以他才把自己奉若神人。

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风愈急,雨愈大,只见有人进来点上了两支蜡烛。屋子大、烛光小,喝得半醉的聂如飞和他的几个仆人,相貌都狰狞得跟恶鬼似的。待了一会儿,又有人背进来一份被褥,并把六张椅子拼在了一起,玉娇龙就知道这是给自己预备的床,他们今天是留自己在此歇宿了。聂如飞还没有吃完,仆人就纷纷地撤去杯盘,然后聂如飞站起来拿袖子擦擦嘴,又拱手笑着说:“龙英雄就歇息吧!明天再谈。今天我真高兴,酒也喝得太多了,我也真有点支持不住啦!哈哈!”一阵怪笑就歪歪斜斜地走出屋去了。几个仆人也都随着走出,玉娇龙就看见他们的身后全在裤腰带上插着明亮亮的短刀。

这几人才一出屋,玉娇龙就疾忙手持宝剑到门前,扒着门缝儿往外去看;就见那聂八太爷聂如飞是往后院去了,其他几个人全都往前院走去。院中雨如稠丝,扰得天地皆暗,地下冒起许多泡沫,汪洋流着水,已将漫过了台阶。檐水像瀑布似的哗哗往下急流。雷声像聂八太爷的嗓子,粗重而沉闷地喊叫;闪电似刀光,一亮一亮的惊人。

玉娇龙将门上的一个插关才插上,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溅水之声,由远而近,接着又听咣当一声巨响,像是那大庄院门开开了。玉娇龙暗自惊异地想:他们怎么有人这时候才回来呢?停了一会儿,就听有簌簌的雨濯油布衣裳之声,哗啦哗啦的蹚水走路之声,唧唧咕咕的说话之声,玉娇龙疾忙回身将两支蜡烛吹灭,持剑扒着门又向外去望,就见是三个大汉一齐往里院去走,有个人并指着她这屋,悄声说:“就在这屋里……”玉娇龙十分惊疑。

那几个人进去许多时也不见出来,玉娇龙不由打了一个哈欠,两腿也发酸,她就慢慢退到那几把椅子的旁边,将身一躺,觉得头一沉似乎要睡。忽听咕咚咕咚的一阵乱响,玉娇龙疾忙将身坐起,睁大了眼睛,只见电光一闪,似火龙打了窗纸一下似的,紧接着喀嚓一个大霹雳,把房子震得都直摇晃。门外却有人捶门,玉娇龙就举剑问说:“是谁?”往门口走近了两步,又厉声问说:“是谁?快说!”

门外雨声如沙漠中刮起了大风,有个沙哑的嗓子说:“龙英雄!快开门!让我们进屋,我是聂如飞,我要求你一件事!”玉娇龙吃了一惊,用剑一拍窗棂,说:“你就在外面说好了!进来我的宝剑扬起,可是连我自己也拦不住!”外面说:“话太多,得慢慢商量!你快开门让我进屋吧!”玉娇龙却突然将剑锋扎出门外,就有人哎呀一声,咕咚摔在水里,哗啦哗啦又往起来爬。

门外的聂八太爷有些愤然了,嗓子像霹雳似的说:“龙英雄!走江湖交朋友的人应当心明眼亮,不可疑心太重。兄弟是吃绿林饭的,老兄也看得出来,你跟咱全是一条线上的人,都要讲些义气。今天没有旁的事求你,就是西面大道旁的紫微庙,从两日前就驻下了带着家眷的做官的人,因为前面的河里涨了大水,他们不敢过,就停留在那儿啦!这是档子好生意,他们的人不多,可是金银一定不少。兄弟这二年家境不大好,看你也像多少日没摸着油水似的,趁着这连夜大雨,咱们去捞一趟,彼此帮忙。

我们仰仗你的武艺,你也得知情,我们给你拉线探风。这个好生意,做好了咱按份平分,不昧心;愿意不愿意就听你一句话,绝不强拉硬扯,也不为难你,只讲的是交情!”

玉娇龙抽剑后退了两步,倒有点发呆了,心说:原来这聂八太爷真是个贼首,他现在要去打劫官眷,还异想天开,强拉我去帮助他!我虽离家行走江湖,但我岂可做这盗贼之事?要是不管吧,他们也自会去打劫的,那不也如同是帮助了他们一样吗?心中转了一转,便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去帮助你们一回,这也不算什么。可是他们既有官眷,一定有官差保护。”

聂八太爷说:“官差有十几名,都不中用。只是有两个保镖,打着是‘临淮镖店’的旗子,要不是为这两个保镖的,我们还不能请你呢!到时只要你掐住了那两个保镖的,你就都不用管了,旁的事自有我们兄弟!”玉娇龙爽然说:“好!”回身拿起来草帽和蓑衣,刚要开门,忽然又止住了脚步,向外面说:“我这口宝剑虽然锋利,可是没有暗器也不行,你们有镖没有?借我几支用用。”聂如飞道:“钢镖可有的是!早先我练过,没练好,就搁在一边了。”遂就叫人到里院去拿。

玉娇龙这才把门开了,聂如飞等一共五个人都进来,齐哈哈地笑着,又秘密地谈论着,聂如飞直向玉娇龙拱手拜托。玉娇龙却暗自冷笑,看他们那意思是就怕那两个保镖的,他们不晓得那二人的本事有多么大,所以才完全仰赖我玉娇龙。

待了一会儿,有人拿来了一个镖囊,很沉重,囊中有二十多支钢镖,每支都有三寸长,都很锐利。玉娇龙很是高兴,挂在身上,外面披上蓑衣,又戴上草帽。聂八太爷是一身短打,披油衣穿油裤,戴着一顶油布帽,一手提着把朴刀,一手高举着说:“走!瞎蛤蟆领路!”那瞎蛤蟆就是白天打着雨伞抢劫玉娇龙未成,倒被打了一顿的那个小子,他真跟个蛤蟆似的蹚着水走在前面,聂如飞在中,玉娇龙在后,一共是八个人。

出了庄门,门外还有七八个人,并备有四匹马。玉娇龙就抢着上了一匹,聂如飞也上了马,就吩咐走,并向玉娇龙说:“龙英雄!我们可都是真心实意,为的是大家发财。天上打着雷呢,各人的心可都要放在中间!”

玉娇龙说:“你们要不放心我,不如不叫我管!”说着脸色一变。

聂八太爷却没看出,反哈哈大笑说:“你要是不管,我们这件生意就做不成了!这两天生意明摆在那儿,我们都没敢下手。今天大雨,从天上降下你这条真龙!你就是不帮忙,不上手,也得跟我们去,叫我们借你个吉利。”说着扬起鞭子来又喊着:“快走!快走!”

当下许多人在前面跑着,如鱼鳖虾蟹,数匹马像蛟龙似的在后跟随。

天空昏暗,一道一道裂着闪电,一声一声滚着沉雷,大雨倾盆,禾低泥溅。蹄声踏踏,马声嘶嘶,哗啦啦向西飞奔,马上的几个人不断地鞭挞马背,纵声谈笑。忽然聂八太爷几个人一齐把马勒住了,倒把后边的玉娇龙吓了一大跳,也勒住了马;就见前边的人都一声也不响,静悄悄的,举动都很迟缓。

聂八太爷等人下了马,玉娇龙也偏身下来,问说:“是怎么回事?”聂八太爷就说:“到啦!把马拴起来吧!”又向每个人都扒着耳朵说:“到时大家的手底下都要利落点!别拖水带泥,别落帽留靴。要的是东西,做的是生意,别伤人结怨,别欺负人家的娘儿们!”说着,几匹马就由一个人牵往不远之处的一片黑森森的树林之中。玉娇龙看准了那个地方,然后就随着这些人一步一步地蹚着地下的泥水去走。

往西又走了一会儿,忽然见众人走得更加谨慎、迟缓,借着天上的一道闪电,就看见面前有一片很高大的房屋,有高旗杆、刁斗,可以断定这就是那座紫微庙。玉娇龙把聂八太爷推了一下,聂如飞回头惊问道:“什么事?”玉娇龙说:“我先去,我先占住要紧的所在,然后无论谁出来,咱们也就好对付了!”聂如飞连连点头,说:“好!好!”

玉娇龙便提剑往前去跑,雨水在她的脚下哗哗地流着;蓑衣都已贴在身上,她索性脱去,一鼓勇气往前直走。天上一道一道的闪光,仿佛为她打着灯笼。她就来到了紫微庙的墙后,就看见这墙上辟着个后门,闭得很紧。她飞身跳过墙去,脚踏在地下嚓嚓一阵乱响,原来这是个后园,种着满地的青菜。

她往前走,蹿上了大殿,殿宇上的瓦极滑,她就手按着瓦往前爬,雨水在手上潺潺地流。跳到了西配殿上,只见各殿中都黯无灯光,她就又往前院去走。前院的正殿中却燃着黯淡的佛灯,她跳了下去,走到窗棂前,扒着往里一看,就见殿中香烟弥漫,有几个僧人跪在佛前诵经,梆梆的敲着木鱼,但被雨声扰着显得声音极小。

玉娇龙偷看了一会儿,又转身,见东配殿灯光灼灼,窗里边还挂着红色的窗帘,她就晓得官眷必是住在那配殿里;只不晓得这是哪一省的官,大概也是晋京去召见的吧。她正想要去推门进屋,忽见有两人自后院弯着腰走来了,闪电一照,二人的手中刀光灼灼。玉娇龙早已掏出镖来了,蓦然就一镖打去,立时就有个人叫了一声倒下了。另一个人抡刀跃起,还没扑过来,又被玉娇龙一镖打倒。

此时东配殿中就有妇女惊叫之声,玉娇龙便跃上了房。闪电忽又一亮,房上有两个人爬着殿脊过来,刀锋向前问说:“是谁?庄上的吗?怎么样?不能得手吗?”玉娇龙抡剑向前就砍,只见电光映着剑光,雷声里杂着惨叫声,先后两个贼人都被她砍得滚下房去。忽见对面西房上又有二人从上跳下,玉娇龙也不管是谁,掏出镖就打,那二人也应声而倒。

忽听雨声里又有人打呼哨,声音十分响亮。下面也有十几个人从前院来了,大喊着:“拿贼!在殿脊上了!”玉娇龙知道这是官人和保镖的,她就不再打镖,踏着瓦很快地走往后院。只见后墙上黑乎乎地站着一人,口中把呼哨吹得甚紧,并哑着嗓子大喊着:“还有人没有?快走!快走!风太大!”玉娇龙又一镖,嚷声忽断,那人已摔在墙外。

玉娇龙追过去,就见那人正在地上爬,哎哟哎哟地叫着,正是那聂八太爷。玉娇龙一跃而下,先踢开他身旁的刀,然后弯腰将他身上披着的油布衣裳剥下。聂如飞就哀求着,说:“镖头饶命!”玉娇龙将他踢得顺着水滚出很远。玉娇龙披上油布衣裳,又重新跳进墙去,蹲在园中的蔬菜地里,雨从她的头上直往下流,泥水在她的踝骨间荡漾。

她细心向前院听了半天,见并没有什么太嘈杂的声音,就又蹿上了正殿。只见西殿东殿都有人站着,电光闪耀之下,她看出来是官人和镖头的样子,因为贼人绝无此胆。她便飘然跃下,如一股轻烟直钻进了东配殿,原是想去告诉那官眷说:“你们不要怕!我是侠客龙锦春,特来救你们!”

可是外间桌上只有盏佛灯,里间有杏黄缎门帘隔着。外屋虽无人,里间却不像是一个人在说话,玉娇龙就不敢贸然进去。她摘下草帽,连油布衣裳一起挟在臂下,另一只臂挟着青冥剑,如同一只猫似的就蹿在了佛桌底下。

前面有桌帘挡着,她在桌底下低着头蹲伏,观看动静。少时门一开,进来了四只水淋淋的靴子,是两个官人就站在这里。一人隔着门帘向里回道:“回禀大人!贼已被打走了。捉住了两个,身上都受着很重的镖伤,一个是快死了,一个是咬定了牙关不说话!”里屋的大人就回答说:“那么,先把他们押在前院吧!明天再交衙门。好好看守,叫两个镖头不要离开这院!”官人答应了一声:“是!”靴子一齐转过来,轻轻又往屋外去了。

此时佛桌底下的玉娇龙却极为惊愕,因为听着里屋那位大人的语声儿好像十分厮熟。她非常疑惑,虽然觉着那两个镖头一刀一枪都没有费力,凭白地邀功固然可笑,但自己可也不敢贸然进屋去现出侠客的身份了,暗想:这官大概还是个京官,也许与我家有亲故的关系?在北京时我跟这人见过面?

此时又听屋中有妇人和孩子们说话,她赶紧掀开一角桌帘,侧耳向里屋静听。里屋的杏黄缎子的门帘直飘动,传出厮熟的妇女之声,是叹着气说:“盼望明天雨住了吧!快些过了河,到了北京这颗心就放下了!母亲的病也不知怎么样?她龙姑姑多么明白的人,料想她不能够不回来!”玉娇龙觉得头发都悚然竖起!这声音她听出来了,正是她的长嫂,哎呀母亲原来病了!她不禁凄然落泪。

忽然门又响了,她赶紧放下桌帘,就见由外边又进来一个穿便鞋的人,到帘子前向里面说:“回事!请大少爷、大少奶奶、姑娘、少爷都别惊!刚才是有侠客暗中把贼人打走的,因为那两个镖头都不会使镖,可是捉住的贼人都是受了镖伤的。口供也问出来了,他们说,他们就是附近住的人,他们的首领是叫什么聂八太爷,平日专干这些勾当。今天还有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大强盗帮助他们,那个人大概是跑啦!”这声儿更熟,是随侍玉大少爷的仆人连喜,他是在新疆长大的,上次玉娇龙出嫁的时候还在宅里帮忙呢!

玉娇龙暗中擦着泪,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听屋里她的长兄,现任凤阳知府的宝恩说:“好啦!知道了……”语气顿了一顿,又隔着帘缝悄声说:“可以问问本庙的住持,那个聂八太爷平日是个怎样的人?在本地有多大的声势?如若……他们是本地人,别为这事叫他们跟这庙结仇。如若确实是因穷为盗的小贼,释放了也可以,你问朱班头要主意吧!斟酌着办,不必再来问我了!”连喜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屋里的宝恩又叹息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倒愿意真如人所传言,龙妹妹真有那份本事!各地的盗贼也太多了,应当有些游侠出来,咳!”

玉娇龙真想要蹿出桌去与兄嫂相见,但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能见谁呢?自己过去所做的事虽然能博得哥哥的同情,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去自己所有的困难,而使自己仍然能回到家里去当小姐呢?她暗暗地啜泣着,又想:也不知母亲现在是患了什么重病?当然是与自己的事情有关了,可怜的母亲,谁叫你生下这个不成材的女儿呢?她索性坐在了佛桌底下,悲痛得浑身都无力,假使这时有人进来,很容易把她抓获,但是没有人进来;只有窗外的雨水,仿佛和她的泪水在一起流。

过了多时,有个仆妇自里间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把屋门关严,然后在外间佛桌旁铺了两个蒲团,她就在上面半坐半卧地睡觉。她离着玉娇龙不远,若是一扭头,若是她的目光敏锐,便可以发现佛桌下有人;可是待了一会儿,她就打着鼾声睡去了。玉娇龙已看出这座庙的客堂一定不多,长兄宝恩必是赶着赴京省视母病,被河水所阻,暂住在这荒僻的寺宇之中,也确实是无法。心中思忖了一会儿,便放下了剑和草帽、油布衣服等物,慢慢地钻出来,站起了身。

贴着帘缝听了半天,只听见一片轻微的鼾声,她慢慢地走进了屋里。

忽然窗外闪电一照,她疾忙伏身,却看见一张云床上并卧着兄嫂和侄女、侄儿一共四口,地下是箱子包袱。她顺势把手探到一只包袱里摸了一摸,摸着的是衣服和靴子,她就提起来轻轻地拿到外屋,用那件油布衣裳裹好。然后她又轻轻地进来,在床旁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

电光在窗外又一闪,她就蹲下身来,把手抚在她侄女的头发上,轻轻地摇动了一下。小孩子喘了口气,似乎在半睡半醒之间,玉娇龙就趴在她的耳朵边说:“不要怕!我是你龙姑姑!”小孩子当时惊叫了声:“龙姑姑!”声音很高。

玉娇龙赶紧出屋,拿起包袱和宝剑、草帽,匆匆开了屋门向外走,就听里屋在说:“什么事?蕙子!好孩子!你说梦话了?”“不是!是龙姑姑来啦!真来啦!”“怎么?屋门响?是妹妹来了吗?你的事别发愁!进来吧!我已想到是你来救我!”“龙姑姑!”最后是两个孩子齐喊,灯也骤然亮了。

玉娇龙流着泪飞身上房,心痛得站立了一会儿,然后一咬牙,如飞烟飘云,倏忽间就走去。但她并没有离开这座庙,她在闪电之下四下寻找,就找着了寄存马匹、车辆的一个院落。院里有黑兀兀的两间小屋,车夫们大概就在那里熟睡。借着闪电见马棚下系有十余匹官马,她知道这些马多半还是伊犁马,因为她的长兄虽是个文官,可也生平酷爱骑射。她特意找了一匹较为矫健的,解下来,就开了那后门走出。身后倒没有什么动静,她将包袱和宝剑全系在马上,骑上去蹚着泥水走去。

雨是微了一些了,她一直走进了远远的那片树林,林很深,刚才贼人所系的那几匹马都已没有了。她试探着往里走了走,就下了马,将马系在一颗树上,然后由泥中拔出腿来,蹬着马背爬上了这颗大树。她找了个枝叉将身躺下,用草帽覆住了脸,雨水淋着她的全身,十分寒冷,但是她太倦乏了,在此就不知不觉地睡去。

次日她被鸟声吵醒,睁眼一掀草帽,草帽就掉在树下了;林中烟雾弥漫,叶间仍垂滴着宿雨,身上落了许多树叶。她舒了舒身子,便又蹬着马背下来,地上的泥水真深,群鸟惊噪。走出树林一看,雨虽已住,天尚未晴,南边远远一抹红墙,被雨水冲洗得很娇艳。北边,原来林外不远就是一条茫茫的大河,河中已有几只很大的船,船上有许多车马,往北岸渡去了。玉娇龙不由得叫道:“哎呀!他们已经走了!”于是赶紧回到林中,将马背上的包袱打开,见其中却是两身官服、三身便服和两双靴子,都是她大哥的。她就想:我的身量跟我大哥高矮差不多,穿上他的衣裳也许合适。

于是她就坐在马背上,将自己身上又湿又脏的衣裳完全脱下,换上了她大哥的一身便服,是一件藏青羽纱的大褂,外罩青缎马褂,里边可没有什么衬衣,下面是宝蓝洋绉裤子;这身衣裳虽然不算很长,可是肥大得很。尤其是那双靴子,太大了,她就将一身官服用剑割碎,在脚上裹了许多绸缎的条子,这才蹬上靴子。然后将包袱在马背上绑好,宝剑藏在包袱底下,她就解开了马,走出树林;再向河那边望去,只见她大哥的那些车马已然全都渡过去了。

玉娇龙飞马来到河边,点手招唤渡船。那使摆渡的一看她穿的这身衣裳,又是官靴,就以为她是丢在后边的官人,跟前面那几辆官车是一起的;便把船拢岸,叫她连马上了船,篙声波影地渡到了北岸,也没跟她要钱。

玉娇龙一登上岸,就上了马。因见前面的官车走出未远,所以她并不急急去追,反按住了马,就在后面暗暗地跟随,总不离远,可也总不挨近。

前面的官车在路上停住了打尖,她就也驻马用饭,但绝不在一处。前面的官车到晚间投入了店房了,她也必要跟随混入,可是觅单间,不使人注意到她的形踪。深夜里她可又提剑出屋,在长兄嫂行台附近巡逻。

如此连行数日,这天中午时候,眼前就看见了巍巍然的京城。玉娇龙不由得一阵心痛,看见哥哥的官车一直赶往城里去了,她便黯然地先在关厢中找了一个小店,将马寄存,并挨延着时间。好容易盼到天色快要黑了,她这才潜身混进了城门。此时满天紫霞,城楼上鸦群乱噪,大街上人往车来,还是那般热闹;她却心情惆怅,怆然欲哭!离京才一月,但竟如同经过了几十年。

玉娇龙来到京城第一个去处,就是到西河沿的一个小门前。她先去敲门,连敲了许多下,才听里面有妇人声音说道:“喂!喂!找谁呀?”玉娇龙隔门缝悄声说:“是我!你快开门!”里边说:“你是谁呀?你有名姓没有?我男人没在家,院子里就是我一个,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呀,我就给你开门?”

玉娇龙在外面说:“魏三嫂你快开门!我姓龙,上月我是从你们这儿走的,我现在来拿衣裳来啦!”里面一听,突然半天没人言语,也没有动静。玉娇龙把门又敲了两下,红脸魏三的老婆才把门开开,玉娇龙跳进院,随手把门关上,就往屋里直走。

到了屋里,那妇人随着进来,把嘴一撇,笑着问说:“你怎么又回来啦?跑了一趟哪儿呀?”

玉娇龙坐在炕头,剑就放在身旁,喘了喘气,问说:“你男人怎么没有在家?”

妇人说:“这些日晚上他都不在家,天天到镖店去赌钱,把我的裤子都快输出去了。”

玉娇龙又问说:“北京城近日没有什么事吗?”

妇人说:“事儿可是天天有,这么多少万万人,争名图利,好酒寻花,哭的笑的,谁家谁人没有点事?”说着给玉娇龙斟过一碗茶来。

玉娇龙说:“我问的是,城里现在有什么新奇的事没有?”

妇人说:“新奇的事这些日子可少了!就是顺天府丞鲁翰林娶的那位奶奶,到现在还是不能够出屋见人,听说是冲撞了狐狸精,还有……让我来想一想。”这妇人很健壮的身子倚着一只立柜,她拿手抠了抠头发,就说:“再没有什么事情了!我男的不常回家,我又不出门,前门城楼子要是塌了的话我也不知道!”露出黑牙笑了笑,又说:“到底怎么样?外头的买卖好做不好做?我男的现在连赌带花,在外掏了许多亏空。昨天他又手痒了,他想要到外边混混去,咱们搭伙好不好?”

玉娇龙紧皱着眉,摇头说:“你们不知道!我跟你们不是一类的人。

我的马在城外店里,我在那儿住着不便,我想在你这儿借住两天。这两天不要叫你男人回来,今天,明天,后天我就要走了。”

妇人说:“这不算什么的,全是朋友,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啦!别说你只在这儿暂住,就是住个两月半年,准保吃喝一顿也不能缺。我男人,红脸魏三那忘八蛋,他更乐啦,他在镖店里一住,更没有管主啦!”

玉娇龙点点头,随着又长叹了口气,妇人问说:“你吃了晚饭没有?可别客气!”玉娇龙摇头说:“我没吃饭,可是我不想吃。”她打了个哈欠,因为这些日她所遇的尽是些惊险、争斗、劳碌之事,如同是一个自战场归来的勇士,虽然心犹有余,犹可以振作,但力气是有点不足了。她恨不得即时就睡一觉才好,但隔城宅中就卧着病重的母亲,自己哪能一刻坐立得安?哪能睡得着觉?只盼这时天再黑些,更锣再多多敲几下才好。她连声地叹气,默默地坐了些时,魏三的老婆跟她说了许多话,并要跟她抹牌玩,她却一句话也不回答,心情愁恼极了。

又过了些时,她就翘起脚来把靴子脱了,将裹脚用的那些绸缎条子重新裹了裹,又跟魏三老婆借了一件深蓝色的布小褂穿上,将裤脚也系紧,辫发盘在头上。那妇人在旁笑着说:“我的姑奶奶,您这是怎么个打扮呀?这要叫人瞧见……”玉娇龙说:“少说话!我去一会儿就回来。千万记住,别跟旁人说,我到这里来了!”妇人说:“咱们这些日的交情啦,我们又不是第一回给你办事,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玉娇龙冷笑说:“我有什么不放心?出了事你们也好不了!我虽然也闯荡江湖,可是我的手下没有案,你们,尤其是你的男人,他的底我全都知道。”妇人脸色变了变,双手一齐摆着,说:“话既说到这儿,也不必再往下说了,你要办什么事就快点请吧!可是,要小心一点!现在不似前些日。”玉娇龙惊问说:“怎么?”那妇人就悄声说了四个字:“处处风紧!”

玉娇龙却不在意,提剑出屋,就见天空星月茫茫。她悄悄爬上墙头,向下一看,巷中已无人行走;她就翻过墙来,贴着墙根疾疾地走。少时就来到城墙下,她将剑插在背后,然后用双手抠着城砖,如个壁虎似的很快地向上去爬;遇着有斜生于砖缝之中的松树、酸枣树,她就拔攀着,用力向上去蹿。少时她的双手就揪住了城垛口,一翻身就上了马道。

城上凄凉得如一片沙漠,斜月下照,只有她的影子淡淡地在地下浮动。此地的风很凉,她先坐在垛口上歇憩了一会儿,就依旧抠着城墙,向下去爬,就进了内城。于是她就穿越着曲折狭窄的小巷,避着悠悠的子时更声,走了多时,她才来到鼓楼迤西。上了坡,她不由得心里一阵发疼,眼睛也有些发酸了。大门前槐树的枝叶蔽住了天上的星光,月光不知怎会透进了林中,将淡青的颜色在朱门上抹了一笔,看上去如同是山中的一座古庙,更显得萧索荒凉。

她飞身上房,踏着屋瓦,很迅速地,但是无声地,就走到了后院。此时各房中尽皆黑暗无灯,只有北屋她母亲所住的里间,纱窗上浮着一层极浅的嫣红色。她晓得那是她母亲床前的一只灯座上有个“福”字的银烛台,点着那红色的羊油蜡烛,为的是不伤眼睛。然而这种光色愁黯得很,有如她的心情一般。

她轻轻地跳下房,脚底下觉得酸软极了,泪水不自禁地由眼眶里流出,流到她的嘴角,浸入唇中,又咸又苦。她几乎要悲哽出来,但极力忍抑着,就慢慢地走到屋门前。试探了一下,觉得门从里边关插得很紧,她先弯下腰,轻轻地将宝剑平放在窗前的石阶上,然后伸着手指从里面去启门。她对于这种偷偷的启门技术,向来精通、敏捷,然而如今到了自己家里了,她反倒畏惧似的,十个手指不住地乱颤。半天,她才将屋门启开,还发出一些声音来。她侧着身,如同墙上的月影似的极慢地移动。快走到里屋前时,她觉出外屋门是睡着一个人,这人像睡得正酣,脚步才微微快了些。她飘然地启帘直进里屋,一股药味直钻入鼻子里。红烛的光在她的眼前一迸,她就觉着眼睛里有许多莹莹乱转的液体,看室中的一切东西全都缭乱。她疾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蹲下身,慢慢蹭到靠后墙的绿缎幔帐之前。她用手徐徐地撩开,烛光就投进帐内,紫色的缎被,红色的枕头,枕上睡着垂着苍白头发,脸上皱纹似愈多,目阖口闭的母亲,她在心里叫了一声:“母亲!”便怆痛地用手摸着她母亲的脸。她觉得母亲的脸很热,心里又是一惊。

这时玉太太重重地出了口气,她疾忙将手缩回,趴伏在床下,泪水便一滴滴落到地下的方砖上。待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又直起腰来,听母亲呻吟了一声:“哎哟!”翻了个身脸朝里去了。她用帐角擦擦眼泪,跪在床前,双手搭在她母亲的被上,又不禁一阵剧烈的抽噎。

忽然听她母亲说:“快把水拿来吧!钱妈!”玉娇龙疾忙拿帐子遮住自己的身子,轻轻地带着悲声答应了一下,然后将幔帐掩好。她到桌旁去拿藤编的暖壶,倒了一茶碗酽茶,又轻轻地走到床前,用幔帐遮着自己的身,略略扶起母亲的头,喂了几口水。她的泪仍簌簌地不住地流,希望叫母亲睁眼看看自己,可是玉太太的眼睛并未睁开,她喝完了水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就又翻身向里,并且呻吟了一声:“龙儿啊!唉……”

玉娇龙把脸贴在被褥上,一会儿,就觉得母亲已经睡熟了。她流了许多眼泪,心中旋回了多次,还是将幔帐平平地闭上,把茶碗仍放还原处,轻轻地退身出屋。走到门外,将屋门掩好,却又不放心,她重新进屋来,将在外屋支铺酣睡的钱妈重重地推了两下。钱妈惊醒,坐起来问了声:“是谁?”玉娇龙一声不语,疾快地出屋,拾起宝剑飞身上房,越过了西房后的那所花园,心中益发悲痛,忍了一忍,越墙而出,便下了高坡。回首又看了一眼,只见树影郁然,月色愈晦。

她往西一直走去,才走不远,见眼前走着一个人,忽然躺在地下了,把她吓了一跳!她疾忙闪在一边,手横宝剑。但是这个人忽又爬起来了,歪歪斜斜地走着。玉娇龙想着这人是个醉鬼,大概是醉糊涂了,回不了家啦,便没有介意,穿越着小巷又紧紧往南去走。可是她觉得吃力极了,因为心中既悲,身体也极疲惫,头也觉着昏沉,就想:回到红脸魏三家里,好好休息一两天,然后置几件衣裤鞋袜,再于夜间看看母亲的病情,就,就还是走吧!或是到柳河村祝家会着绣香一同南下,往新疆去找旧时的女友美霞也好,或是索性往巨鹿去重战李慕白与俞秀莲!

她走了多时,才到了前门的城根,实在太疲惫了,她就在地下坐着歇息了一会儿,几乎要睡着了。天际的乌云遮住了黯月,顺着城墙扫过来一阵阵的凉风。忽听长巷中的更鼓敲了四下,玉娇龙打了一个冷战,站了起来,她就一振勇气,爬过了城墙,疾疾地走到了西河沿。

来至红脸魏三的家门前,越墙进去,就见那屋中已没有了灯光。她手中持剑进到屋中,摸着了取火之物,点上了灯,就见屋中另支了一份床铺,上面铺着一份褥枕,看来是为她预备的;炕上却是那红脸魏三的老婆,掩被睡得正香,还露出一只很胖的胳膊来,简直跟一只猪似的。玉娇龙心想:这家人倒还诚实,他们也是畏惧自己的武艺吧?不由连打了两个哈欠,吹灭了灯,倒在床上,臂压着宝剑,又流了两行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又梦见母亲忽然病死了,她看着衣裳不住地哭;又觉着是罗小虎突然自暗中扑出来,用臂将自己紧紧抱住,她便骂道:“可恨!不成材!”罗小虎只是笑着,两臂如铁箍似的将自己的身子箍的很痛,气也喘不过来。她不禁大嚷了一声:“快放开我!”

忽然惊醒,睁眼一看,原来实在是有人按住自己,已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手脚。她惊极了,翻身要起,但哪里翻得起来?按住自己的又不像是一个人,全都力气很大,玉娇龙就嚷了一声:“你们敢……”但觉得身上的绑绳越绕越多,越捆越紧,捆她的这两人全都气喘吁吁,玉娇龙就咬牙骂道:“红脸魏三你忘八蛋!想害我?我死了你也不能活,我被交官你也跑不了!”

那红脸魏三却发出狞笑,说:“我倒是不怕了!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是奉官捕你!”

玉娇龙嚷嚷说:“我不是强盗,我是玉……你以为捉我到官我就怕吗?”

红脸魏三说:“因为你不怕,我们才捉你;因为你是玉娇龙,我们才把你上捆绳。乖乖的吧!让我们把你送个好地方去。”

玉娇龙啐了一声,嘴唇碰着个什么东西,她用牙就咬,只听那魏三的老婆妈呀一声怪叫,疼得直吸气,连声叫着:“哎哟!哎哟!哎哟……”红脸魏三回手把灯点上,灯光照着两张又红又黑的脸,都喘吁吁的,那魏三老婆的肥肉上满流着汗。

玉娇龙见自己的双臂已被倒捆在背后,浑身上下乱绕着很粗的绳子,直缠到脚根,而青冥剑就斜躺在床角。她就全身用力想去挨着那剑锋,把身上的绑绳给磨断。红脸魏三慌忙过来抽剑,玉娇龙狠狠地用力,一条左腿已然挣出,咚的一声将红脸魏三踹得滚在地下,宝剑也当啷一声落下了床。玉娇龙身子一挺,独腿向下一跳,那魏三老婆却扑过来紧紧将她抱住。玉娇龙把头向魏三老婆的脸上一撞,又咚的一声,正撞在魏三老婆的眼睛上;这老婆又怪叫一声,但是两只胖胳臂却紧紧抱住了玉娇龙的细身子,死也不放。此时那红脸魏三又将玉娇龙的双腿紧紧地缠住,多加了几条绳子,原来他们的那只柜里早已预备下了很多绳子。

此时窗外似乎有车轮咕噜噜的一阵响,骤然又停住了,红脸魏三就说:“来啦!”他赶紧跑出去开门。这里玉娇龙被魏三老婆平放在地下,她知道挣扎是无用了,就瞪大了眼睛问说:“快说!你们是安的什么主意?

打算把我交到什么地方?告诉你们,你们若想还活,就趁早放开我!”

正说着,外面又进来了三个人,很匆忙地抬起来玉娇龙往屋外就走。

玉娇龙的身子直挺,大声嚷嚷:“你们是强盗!快放开我!”这几个人全都一句话也不答,就直把她往外抬。抬出街门,外面就横停着一辆棚子车,玉娇龙又嚷嚷说:“你们抢人!”忽然一块手巾堵在她的嘴里,她只哼哼着,就被塞进车里,还有个人说:“慢慢的!”

一言未了,忽然由车底下钻出来一人,这人说:“慢慢的?你们就先都慢慢着走吧!到底你们吃了什么狗熊肝、老虎胆,敢来私劫正堂大人的千金?”

他的话才说完,有个人就把他向旁一拉,说:“你看看这个!”这时天已快亮了,此人手中的东西很能看清楚,这由车底下钻出来的人一看,原来是个衙门里的人才有的、上面盖着火印的腰牌。这个想打不平的人就不禁惊讶说:“啊!你们哥几个原来是官人?”

官人把腰牌别在腰上,就说:“你知道了就得啦!我们这是差事,你少管!你今儿怎么样?捞着点了没有?天快亮了,快走吧!以后你小子留点儿神,想去上谁家捞的时候,先得提防点我!”说着顺势一脚。那人却早溜开了,还说了声:“得!我走!谢谢诸位抬手!”

这里玉娇龙卧在车里,她气极了,悲痛极了!《九华拳剑全书》上所有的武艺,到全身被绑的此刻也一点拿不出来了。车帘已放下,车窗外的话她却听得清清楚楚,只听有人说:“那家伙是个干什么的?”“还不是小贼?他打算拦住咱们沾点儿油水,他瞎了眼啦!”“应该把他也抓住!”

又听是魏三说:“值不得!那……”又有一人不耐烦地回答他说:“你放心吧!怎么说一定就怎么算,还能坑了你?你只把嘴堵严些,脖子缩到盖子里就得啦!”车动了,车轮响着,也不知是向哪里走去。

少时东方已现出了曙光,曙光渐渐伸展,伟大的京城又自星稀月淡之下恢复了光明,晨风顺着城根飘着。正阳门的门洞开了,有许多人拥挤着出出入入,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刚才从那车底下钻出被认为是小贼的人,他也混进城来,仓仓惶惶直往东城去走。

东城,朝阳已照到了各个大小胡同。三条胡同德家,双门仍然紧闭,旁边的车门更似久已不开。这个人直到正门去扣铜环,少时,里面有人把门开开,出来的人吃了一惊,接着又笑说:“呵!刘二爷!今天您这么早……”

这个刘二爷就说:“早?我还觉得晚呢,一夜我也没睡!五爷起来了没有?就说一朵莲花找他有事相谈!”说着,进到门里,随手关闭了大门,还抱起来一块石头咕咚一声顶上。他喘了喘气,满脸是汗,嘴上新留的小胡子上都挂着许多水珠。

这仆人是德家的寿儿,他知道刘泰保这些日时常晚上来见五爷,但白天他从来没露过面,就如同是个耗子。可是今天居然一早就来到,寿儿遂悄声说:“您上书房坐一会儿去吧!我去回一声我们老爷,大概是还没起来呢!”他遂就进里院去了。

这里刘泰保自己进了书房,就往床上一躺。半天,德啸峰才进屋来,当时就悄声问说:“有什么事?”

刘泰保赶紧坐起身来,拿手向空中指点,半叹息着说:“大糟而又特糟了!怪事里又出怪事!”

寿儿把热茶送到他的近前,德啸峰点着了水烟,寿儿又出去了。刘泰保这才跑到德啸峰的近前,说:“五哥,你不是说玉娇龙这些日病不见人有些可疑吗?我就天天夜里到玉宅的高坡前去蹲着。我想,无论玉娇龙是藏在鲁宅,躲避罗小虎,或是她已然离开了北京,反正她早晚是要回娘家的;尤其这几天玉太太病得要呜呼,她大哥二哥都回来了,她在别处听了信儿,还不心动?还不来个深夜探母吗?果然不出我所料,昨夜子时之后,我就看见由玉宅院中飞出来一条黑影!那身手,那细腰儿,那手中闪闪的剑光,除了小狐狸玉娇龙没有第二份儿!”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那家伙的眼睛真厉害,一下子就把我瞧见啦!我赶紧装了个醉鬼,又因天黑月黯离着远,她也看不出来我的模样,就算把她蒙过去了。我见她一直往南走,我就远远地在后跟随着。玉娇龙那么神出鬼没的人,昨天可不知她有什么心事,走路像没劲儿的样子。后来她走到前门城根,就坐在地下歇着,我就早爬上城去了;等她上了城又下去,我早过了城墙,藏在她的前头啦。我跟螃蟹似的,横着走道儿,眼睛瞪着她,就瞧她进了西河沿一家小门。这家子我认识,是镖行里的一个小混伙,名叫红脸魏三,他的老婆叫大母驴,两口子都有两膀子力气,在京城虽也住了几年了,可是他们的来历真有点测不透。

“我看玉娇龙进去了,我就爬上墙头,一看屋里通黑,我又不敢进去,害怕她那小箭。在门口蹲了半天,我就想到全兴镖店去找两个伙计帮助我,不想才走到珠宝市就遇见一辆骡车。那时就四更多天了,骡车又没带着灯,我就觉着怪,疾忙折回来,跟在车屁股后面。不料这辆车正停在魏家的门首,里边可就有人嚷起来,又尖又细声音又急,我想多半是玉娇龙。车上的几个人都进去了,我趁着赶车的跑到一旁去解手,我就趴在车底下观看动静。待了一会儿,果见他们抬出来一人,正是玉娇龙,身上的那绳捆得很紧,连嘴都被人堵住了。”

德啸峰听到这里,神色渐变,手中的水烟自然地烧着,眼神也发了呆。又听刘泰保说:“那时我很诧异,我想玉娇龙的本领多么高强!我费了一小年的力对付她,一次也没得过手,如今这几个家伙是哪一路来的好汉?玉娇龙怎会招恼了他们?他们把人捆上车去运走,是要往哪里去呢?

我就钻出车去,想要吓他们一下,不料……”

德啸峰仰起脸来问:“这几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刘泰保用两个指头一拍桌子,悄声说:“他们掏出腰牌来了!我一看是官人,我就连头也不敢抬,车也不敢追,赶紧回身就走。他们还以为我是个小偷,可是我没敢争辩,我就赶紧来啦!”德啸峰听了这一席话,就摆了摆手,不叫刘泰保再说了。

刘泰保搬了个小凳儿,就坐在德啸峰的斜对面,他喝完了一碗茶,又自己斟着茶喝。德啸峰就纳闷地说:“不会是假冒的官人吧?玉、鲁两宅既然把事情瞒了这许多日,直到现在,多半的人还都相信玉娇龙是受惊中邪。她的新屋至今还四周蒙着红布,除了一个仆妇、两个丫鬟,谁都不能进屋;今天延僧,明天请道,烧纸焚香,可见他们两家尽力不使此事闹穿,哪能又有官人将她捕去的道理?果然押在监里,是问罪还是放呢?何况这件事一定要传出去,他们两家谁能吃得住?”

刘泰保说:“不过官人可一点也不假,腰牌上的火印清清楚楚。”

德啸峰问说:“你没看明白他们是什么衙门的吗?”

刘泰保说:“当时我哪敢多问?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可许认识我,我虽留了胡子,可是鼻眼也改不了。自从我回到城里来,多少日了,白天我就不敢露面!这几天还好一点儿,前些日,天天提督衙门跟顺天府的差官,到我家里去盘问,要不是您弟妹她的口齿伶俐,早就被他们把底盘看出来啦!我觉得这是小事,没跟您说!”

德啸峰又沉思了一些时,就说:“或者是南城御史派人干的事?南城萧御史是鲁君佩的同年,听说非常恨玉大人教女不严。尤其,他是凤阳府的人,家里还有族人,大概被玉大少爷给得罪过,所以要官报私仇,知道昨天玉大少爷携眷来京探母,他就耍出这个手腕来!”

刘泰保说:“不过这个手腕也太辣啦!我想他们许是买通了魏三,安排下罗网,绝不是一天半天了。玉娇龙也不是傻子,又有那身神出鬼没的功夫,她居然会上了这个大当!”

德啸峰叹息说:“一个女子,究竟能有多大的能为?”

刘泰保说:“咱们哥儿们现在怎么办才对呀?”

德啸峰说:“这件事,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待会儿,我先派人去打听打听。如果知晓玉娇龙是被押在哪个衙门里,他们若再不愿将案扩大,我可以出头调停调停;若是人家照着公事办,不顾玉、鲁两府的颜面,我们可就一点办法没有!”

刘泰保说:“五哥!据您猜想,他们能把玉娇龙治成什么罪名?并不是我关心她,她要捉住了,我倒可以出头了;只是我们那位罗兄弟、虎爷,他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得把他急疯了,他能当时就提着剑去闯官衙的大门!”

德啸峰连连摆手,说:“千万不可告诉他!闯出事来,大家都要受累。

目前我们为难的倒不是她的事,我想无论哪处衙门,捉住了玉娇龙,纵不能放了她,也不会将案子问大了。只是你那个朋友和我的这儿媳,他们兄妹真难办!只好暂等些日,等候俞秀莲来了再说!”

刘泰保说:“我的五哥!俞秀莲来了,无论是劝您的儿媳妇别出门,或是帮助您的儿媳妇去河南报仇,那都好说。只是,现在我看守的那位虎爷,真真难办!他一死认定玉娇龙是被鲁君佩给害死了,立誓非杀了鲁君佩不可!他说先报妻仇,后报父母之仇,您说可怎么办?俞秀莲来了也拦不住他呀!”

德啸峰皱了皱眉,说:“你先设法拦住他,只要俞秀莲来京,我可以叫他们兄妹去往河南。今天晚间我把打听出来的事告诉健堂,叫他再去告诉罗小虎,这几日你就暂且别到我这里来了。”

刘泰保连声答应,当下告辞,出了门还东瞧西望。到了大街看见一辆空轿车,他就雇上了,雇到德胜门,在车上他放下车帘,卧在车里假装睡觉。及至大约快到了的时候,他方才爬起来,扒着车上的纱窗向外一看,就说:“好啦!停住吧!”他给了车钱,跳下车去往西走,就到了积水潭净业湖。

这时湖中碧波荡漾,岸上柳丝倒垂。他向北走了一会儿,就推开一个荆棘扎成的扉门,进了一堵破砖墙里;这里原来就是蔡湘妹和她父亲蔡九的故居,现在是被刘泰保给租下了。他一进这屋子,就闻见一股脚臭气,花牛儿李成、歪头彭九,还有两个流氓,都光着脚丫,盘膝坐在炕上押宝。头发跟胡子又长得很长的罗小虎,是坐在一个炕角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在削竹子呢!眼前一大堆又短又细的竹子,周围削了一大片竹皮。刘泰保就指着他说:“你还弄这个!”

旁边花牛儿李成说:“给他买点竹子叫他整天削,他还老实点,要不然我可看不住。一个大活人,你不给他出门儿哪成?”

忽然罗小虎皱眉凝眼的问:“今天外面有什么风声没有?”

刘泰保一时兴奋,说:“今天外面的风声可大得很!”说出这句话,却又非常后悔。罗小虎立时就要站起来,问说:“什么事?”彭九李成等人也停了赌,一齐扭头,都将目光盯在刘泰保的身上。刘泰保却淡然一笑,说:“街上不过官人比往日多,不知是要过什么大差事。”说到这儿,又怕罗小虎生气,遂改口说:“一定是有什么大官要晋京。”罗小虎说:“管他作甚?”便又低下头,照旧地削竹子,越削越使力,几乎划破了手。

忽然他又长长叹了口气,握起拳来,李成赶紧拦阻他,说:“喂!虎爷!您可别再唱您那梆子腔啦!”罗小虎摇头说:“我不唱!”他往炕边挪了挪,就愁闷地向刘泰保说:“你劝劝德五爷,就叫他的儿媳妇走吧!杨丽芳既有那身武艺,为什么不赶紧去为父母报仇?姓贺的又不是什么江湖英雄、刀马好汉,一个指头也可以戳破了他,德五爷为什么不放心?”

刘泰保把桌上剩下的一些酒肉拿起来吃着喝着,说:“德五爷不怕儿媳妇的武艺不够,是怕路上孤单,等到俞秀莲一来,他也就叫她走了!”

罗小虎摇摇头,叹着气说:“自己的父母大仇,何必叫别人帮助才去报?”

刘泰保突然挺起胸来,说:“你这话不对!你不能责备一个已经做了人家儿媳的女子。据你所说,她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父母,你这大的汉子,武当山的高徒,新疆沙漠里驰名的半天云罗小虎,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报仇?要是我,我早就骑上马离开北京了!”

罗小虎叹气说:“你说得对!我也不是并无此心,可是我浑身没那股力气!”旁边的李成一边摇着宝盒,一边扭脸说:“大概你这一身虎力都叫龙给吸了去啦?”罗小虎点头叹息,说:“真是!此刻若为玉娇龙的事,我能立时跳起来跟几千几百人拼命,但别的事我是一点也办不了!”李成笑着说:“你许是魂丢啦?”罗小虎垂头不语。

刘泰保顿脚说:“怪事!我一朵莲花行走江湖多年,也没看见过你这样的人!谁没见过娘儿们?要都像你这样,好汉子都得拴在娘儿们的裤腰带上啦?”

李成笑着说:“喂!可别说,这倒别怪咱虎爷!玉娇龙实在跟别的娘儿们不同。我是没那艳福,要不然,譬如说,我这花牛儿也爬过沙漠,闻过她一点龙味,她如今拋了我,我也得丢丢小魂儿!”彭九推了他一下,说:“你还有魂?快开宝吧!”李成把宝盒子使力按着,蓦然吆喝一声:“开!”

忽然外面进来一人,说:“开什么?好戏又快开台了!”进屋来的是秃头鹰。

刘泰保晓得他的耳风长,如今前来必有所闻,万一他把那件事说露了,罗小虎立时就许疯狂,他遂迎面一把扭住秃头鹰的绣花大襟,点手说:“老秃你这儿来!我有两句话要跟你说!”

秃头鹰却站住身不走,闻了一把鼻烟,摆摆手说:“别这样鬼鬼祟祟,我今天来没有别的事,是刘二嫂子叫我来找你。她说你昨晚上没回家,她不放心,才托我来看看。还有一件事,二嫂子是真有能耐,不怪是班头的女儿,江湖上长大了的;她天天跟邻居李家的娘儿们抹牌,李家娘儿们的亲胞兄就是鲁家的厨子头儿,她打听得清清楚楚,玉娇龙实在是在娶的那天逃走了。有个陪房丫头现在还不能起床,不能说话,多半是中了点穴。玉娇龙实在是跑啦!两家花了多少钱买住人的嘴,新房四周挂红布,无论谁也不准进屋看病人,那全是蒙人!”

刘泰保说:“莫不成鲁胖子就愿意终身打这暗光棍?摆个枕头当媳妇?”

秃头鹰说:“他有什么法子?玉宅托至亲好友求得厉害,同时他还盼望万一能再找着玉娇龙呢!可是听说玉宅派出去找小姐的人不少,还有人往新疆去,就是至今还没有下落。”

罗小虎在旁生气说:“我绝不信,玉娇龙哪能逃?她眼里看见的就是官,无论多好的汉子,不做官她就瞧不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泰保就赶紧质问了一句,说:“你这话是以为玉娇龙早就跟鲁胖子成了夫妻吗?为怕你搅乱,才装病,才不出门不见人?”

秃头鹰笑着说:“人家犯得上这么办?”

刘泰保顿脚说:“假定是真的,可是铁贝勒的宝剑又是谁给盗去的?”罗小虎说:“那是另一人,还许是你呢!”

刘泰保说:“我?我要有玉娇龙那份本事,如今不至混成这样。干脆一句话说,千真万确,玉娇龙早已离开了京师,你要是好汉应当上外省找去,别在这儿死腻!”

罗小虎说:“我不是死腻,是你们不放我出门!”

刘泰保说:“我放你出了门,你去杀死了顺天府丞,我的脑瓢也得掉,谁不知那天是我把你放走了的?谁不知咱们是一伙?何况我又受德五爷之托?”

罗小虎暴躁地跳起来,说:“这要急死我!无论你们怎么说,再过三五天,我这几十支箭做好了,你们谁拦阻我也不行!”

刘泰保微微冷笑说:“你老哥的那箭,简直还不如我媳妇的绣花针,连轿围子都射不穿,那有什么用?至多了能吓吓麻雀。”

罗小虎顿脚说:“到时候你们看吧!我罗小虎此次再撞出事来准保一人做一人当,谁也不能连累。可是谁要救我,我也骂谁,救了我比在监狱里还看得严!”

刘泰保微微笑着,见秃头鹰要过去跟那李成等人赌钱,便对他使了个眼色。秃头鹰笑了笑,喝了一碗茶,闻了几把鼻烟,然后就先出了屋,刘泰保随着他也走了出去。罗小虎瞪了他们一眼,便仍坐在炕上去削竹子。

待会儿刘泰保回来,找了个炕边就躺下睡觉,罗小虎削下来的竹皮子都飞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不觉。及至他醒来,歪头彭九刚从外面买来了烙饼、酱肉、烧酒,刘泰保跟着吃喝了一顿,就倒身又睡。直睡到天黑他才醒来,那几个人又在吃晚饭。彭九吃完了,抹抹嘴就要回南城,罗小虎还嘱咐他说:“你路过那铁铺的时候,催催他们快点给我打那一百个箭头子,若是不快,或是没有我那旧箭头的三个大,我可就不要!”歪头彭九连连答应。

刘泰保说:“咱们两人一块走,我也要出南城。”罗小虎还冲着彭九的身后说:“四天,你要把箭头送不来,哼!咱们再说!”彭九回头说:“哎哟虎爷!你得讲理呀?铁匠到时要打不好箭头子,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没学过铁匠!”刘泰保不容他跟罗小虎多分辩,就把他拉走了。

这里,来这儿赌钱的那两个流氓全都赢了钱,高高兴兴地走了,只有花牛儿李成输了个精光,手里捧着宝盒子发愁。罗小虎就说:“昨天咱们商量的那事怎么样?只要你能给我找一口刀,把我带到西城鲁君佩的门前,你就不用管了。我绝不能被他们拴住,办完了事,我找着我那两个伙计,一定给你五百两,我有一箱子金银呢!我那两个伙计都是忠心于我的,他们绝不能拐走。大概他们搬出了那店房,还是住在城里,只是你们不叫我出门,所以他们找不着我。只要我们见了面,你想跟我借一千,我也有!”

花牛儿李成说:“虎爷!你小点声音说话,老刘现在就许在窗外偷听着啦!”罗小虎冷笑了一声,李成说:“你别笑!你不怕他,我可怕他!招翻了他,他能打我,在北京城我就永远别吃他的饭啦!可是,并不是我贪财,我觉着他们这样不许你出门,也太不对!”

罗小虎愤愤地说:“我是不愿意跟刘泰保伤了交情,又因看在德五爷的面上,不能不暂时忍耐;否则你们多少人,也看不住我!”

李成说:“我也明白,不过我敢发誓,鲁翰林在西城到底住哪一条街,我真不知道。早先我是用不着打听他的家,这些日我又净陪着你,没有工夫去打听。再说,现在一个玉正堂家,一个鲁翰林家,谁要是在街上一说,就有嫌疑。在西城臭皮胡同我倒有个相好的,外号叫大萝卜。”

罗小虎问说:“是个干什么的?”

李成说:“是个娘儿们暗混,早先跟我不错。到她那儿一打听,不但能知道鲁家的住处,还许能打听出来玉娇龙的真情。可是,大萝卜的那个门儿是没钱莫入,我今天又输了个精光!”

罗小虎说:“这不要紧!”伸手就往里衣去掏。他这里衣,自从那天射轿逃走,被刘泰保带到这里之后,就没有换洗过,这时他就从里面掏出来了几张五十两的银票、几粒珊瑚和珍珠。

李成特意点上灯来看,不禁惊疑,咧嘴说:“虎爷!你敢则真有钱?你这财是怎么发来的呀?”

罗小虎说:“我在沙漠里虽做过半天云,可是我早就洗了手,这些钱是贩马赚的。在新疆养马容易,贩马也容易,跟番子们做买卖,赚的不一定是金银,珊瑚、珍珠、猫儿眼,全都有。我有一颗猫儿眼搁在屋里能发光,用不着点灯,我送给朋友啦!将来还可以要回来给你看看。”

李成吐了吐舌头,说:“是夜明珠吧?虎爷,我说怪不得玉娇龙以千金小姐之身,却肯爱上了你,原来你真有聚宝盆?好!只要有一张银票,今天就花不了,我先带你看看大萝卜去!”于是花牛儿李成就穿上鞋袜,把衣服揪了揪,又摸了摸小辫,罗小虎就吹灭了灯,二人出屋,将门倒锁,就一同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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