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陆昀指的那家店是程喻为数不多的,印象中味道还成的豆腐脑店。
只不过命不好,谁让这个店面生在老区呢。
倒是命硬,到现在都还开着,兴许是抱着某一天会被一个大款看上的心态。
“这家店我吃过一回,味道还行,就是不知道还是不是以前那儿味。”陆昀啃着那根碎冰冰说。
屋里陈设十分简单,几张黄∥色桌子,桌子上的调味瓶,就构成了这个豆腐脑店。
看来不会有大款看上了。程喻想。
老板不在。
陆昀朝里喊了几声后,终于得到回应。
一位老奶奶从里屋出来,她手里捏着一张还在滴水的脏帕子,看她这架势,估计是在打扫屋子。
“你们是来吃豆腐脑的吧?坐,快坐。”那老人拿了几张板凳给他们,招呼他们坐。
“我女儿他们出门去了,”老人似乎有些为难,“这样,我给你们做。成吗?”
陆昀颔首,“嗯,可以的。”
……只要没有毒都行。
老人招呼完他们就去后厨做了。
头顶的老旧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声音莫名让人愈加烦躁。
老人在百忙之中给他们拿来几把蒲扇,笑容颇有些谄媚的意味,“电扇烂了,我女儿他们忙,还没修呢。你们将就一下。”
“没关系的,”程喻自然地接过了扇子,“不用着急。”
程喻抱着稀饭,给她扇风,小女孩的脸红扑扑的,几绺碎发贴着额头,颇有些滑稽。
“哥哥,这里是哪里啊?”她的雪糕还没吃完,一勺一勺地往嘴里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完。
“这是哥哥小时候住的地方啊。”程喻将她的碎发拨到耳后,给她拿了张纸。
“你以前住这?”陆昀眉毛略微扬了扬,以表示他的些许诧异。
“不是,我住楠木。”程喻瞥了眼他,随即继续专心给稀饭擦脸,陆昀看到的就是他的后脑勺。
他漫不经心地说:“小时候来这儿玩,现在来这儿看。以前他们忙的时候会把我带到这里来。”
老区破烂不堪,说是整个温城中最落后的地方也不足为过。
苔藓随处可见,跟吸血鬼一样覆在墙角等阴湿的地方。
老旧的店铺泛滥成灾,低矮的楼层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使得原本还算宽敞的地方从视觉上给人一种逼仄,压抑的感觉。
太阳光被纵横交错的电线,以及枯败零落的树叶四分五裂,斑驳不均匀地贴在那些龟裂的脸上,有些地方,却是永久的暗夜。
这里环境很差,却住着程喻的童年。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母奔波,今天在温城,明天就有可能去了青城。
温城楠木嘴那个房子是他住过最久的房子――虽然很多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在家。
他父母忙,没时间陪他玩时就会给他几块钱,让他来这个地方找小孩玩。
他揣着钱自己一个人走路来这里,黄昏时再回去。
这个地方的东西很便宜,可以买到五角钱一根的冰棍,也可以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具,于是,他买来了自己的童年。
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记得,这里的景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乃至现在,他对这个地方都有一丝情怀以及一丝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怀念。
豆腐脑终于端来。
稀饭吃了几口便吃撑了,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用程喻的手机看小猪佩奇。
陆昀一开始是抱着尝一尝的心态的,没想到,这个婆婆做的还挺……有模有样。
相比程喻慢条斯理的吃法,他就显得有点……粗鲁。
“你能不能……声音小点?”程喻忍不住说。
他哼哧哼哧喝汤的声音实属有点大,稀饭都频频回头看了他几眼。
“我这是对这个豆腐脑的尊重。”陆昀义正词严,“我要吃的慢了就代表这个豆腐脑不好吃。”
程喻忍俊不禁,“你哪来的那么歪理。”
他抽了张纸抹嘴,一脸不屑的说,“虽然我吃相很难看,但是,我吃的快。你比得了么?”
程喻腹诽。
“加个微信呗。”陆昀盯着他说,“反正迟早都要加。”
“1234567cy,微信号。字母要大写。”程喻闷头说。
半晌,他像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满眼真挚地问:“记得住吗?”
陆昀皱眉,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傻呢。我背圆周率前一百位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穿开裆裤呢。”
程喻低低直笑,嘴角扬起的那抹笑实在比这外面的太阳刺眼,“咋俩同龄人,我穿开裆裤的时候你也在穿。
你可真是神童。”
神经病儿童。
陆昀也笑了,揶揄道:“你也是呢,天边的臭臭。”
“臭臭哈哈哈哈哥哥是臭臭!”稀饭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这里,被天边的臭臭这一句话逗笑了。
“对,哥哥是天边的臭臭。”陆昀怂恿稀饭继续说。
也是贱了。
“稀饭,”程喻有些恼羞成怒,“不可以说别人是臭臭。”
稀饭还未回答,陆昀就贱笑说:“程喻你玩不起。”
程喻死鸭子嘴硬,矢口否认,“我这是在教育孩子,你能不能别在这和稀泥。”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陆昀笑够了,见差不多了,便拉过稀饭说,“稀饭,哥哥不是天边的臭臭,陆哥哥才是。”
稀饭凑近他,在他耳边跟他说悄悄话:“我知道哥哥生气了,稀饭不说了。昀哥哥也不是臭臭,谁都不是臭臭,哥哥说要有礼貌。”
小女孩吐出的氤氲气息热热的,还挺痒。
“稀饭真乖。”陆昀揉了揉她的头发,第一次觉得小孩也没有那么烦。
“你多大了啊稀饭?”陆昀问。
“我三岁啦!”稀饭伸出三根手指给陆昀看,“到十一月份的时候我就四岁啦!”
“记得那么清楚啊,”陆昀捏着她胖乎乎的脸,“那你爸爸妈妈呢?”
稀饭仰头,盯着头顶的风扇,“爸爸工作很忙的,妈妈要去帮爸爸,稀饭都是跟着哥哥的。”
“那哥哥上学的时候呢?”
“稀饭就去爸爸上班的地方。妈妈他们在那里有房子。”
他突然觉得程喻把孩子照顾的挺好的,挺有一手。
“可以走了吧。”陆昀启唇说。
“你那么急干什么?家有美人等啊。”陆昀戏谑地说。
程喻一面递给稀饭二十块钱,喊她给奶奶,一面说,“书中自有颜如玉。”
陆昀惊诧:“你不是要来一中吗,做什么作业?”
“买本53做做,找找手感。”程喻随口说。
“啧,”陆昀揶揄道,“大学霸。真自觉。”
程喻反将一军:“也不知道哪个人吃火锅带53。”
陆昀忍不住笑道:“你这他妈也太狗了。”
这会儿热气犹存,陆昀极不情愿地开来了车,又极不情愿地说,“上来吧。”
“我来吧。”程喻挺想开开车,虽然他会开,但他很少有机会开车。
“你会?”陆昀的丹凤眼眯了眯,像审视似的在他身上扫了一圈。
程喻抿唇,“我有驾照。”
“你成年了?”陆昀音量拔高了几分,惊诧毫无保留的表现了出来。
“嗯。前几个月成的年。”
陆昀耸耸肩,也没说什么,就下了车。
毕竟他还没成年。
程喻开车慢,和他的人一样慢。
平时陆昀开,只需要十几分钟的路程他开了二十多分钟。
他怕电量不足,待会陆昀没法回家,停在了距离他家几百米远的地方。
“你确定不用我再送了?”陆昀问。
程喻微微摇头:“不用,走几步就到了。谢谢。”
“昀哥哥拜拜!”稀饭跟他挥挥手。
“等一下,”程喻叫住他,而后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注意签收你的大礼。”
……
几天后,陆昀收到了一个快递。
还挺沉,用一个小箱子装的。
他拆快递鲜少看寄件人,直接就拆了,等他拆开一看,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满满一箱,全是字帖!
他这才拿起外面写有信息的黑色包装袋。
包装袋已经被他撕成了两半,他东拼西凑,终于看清了那上面的信息。
“程喻”两个字闪瞎了他的眼。
还真是大礼。他想。
他望着这一箱字帖坐了许久。
良久又笑出了声。
真幼稚。
他扔掉烟头,翻看这一箱字帖。
这一箱一共有十五本字帖。
里面就包含了行楷,楷书,行草等类型。
最底下有张卡片。
他饶有兴趣的捏起来一看,是送他大礼的那个人写的,字还真漂亮。
――你的大礼,我说到做到。都没写过的,不知道你想练什么,就都放了几本,你的字真的应该练练。写完了我还有,可以再向我要。
陆昀从那满满一箱的字帖中选了本行楷,还选了本行草,其余的全都一股脑塞回了箱子里。
想着开学把能送的都送了。
借着那股三分钟热度和新鲜劲儿,他窝在书桌前练了一下午的字,还顺带补了个作业。
直至黄昏,他才下楼下了碗面。
下多了,他就把剩余的面条装进塑料袋子里,关好门就向正前方的那座山走去。
一为喂狗,二为看海,看黄昏。
陆昀提着装面的塑料袋,径自走在公路上,旁边并排的屋子中有间门打开了。
一位老人开门牵着狗,手里也提着装着残羹剩饭的塑料袋。
二人目光在余晖中交汇,都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陆昀依稀记得,她姓王——他们刚搬进来时帮过他们的忙。
我帮你一并送过去吧。”陆昀启唇,主动打破这份其实并不算长的宁静。
笑意爬上了老人的脸,她欣然说,“好啊。路太陡了,我还走不动哩。”
陆昀微微颔首,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在老人的目光中愈行愈远。
山脚下有块蓝底白字的牌子。
楠木山这三个字在黄昏中熠熠生辉,一听就知道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
这山上有只流浪狗,陆昀来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
住在这附近的人会经常给它带点吃的,但谁都没有想把它带回家养的念头。
陆昀还没看到那只狗,就先听到了一个人声。正是长椅后传出来的。
“这么久没来看你,你怎么胖了?”那人没察觉到有人来,自顾自地说。
陆昀探头往前看去,竟是程喻。
他惊异地呃了声,程喻这时也转身看过来。
“好巧。”程喻笑了笑,这笑容的意义应该是缓解尴尬。
毕竟是熟人,陆昀没太多惊讶和尴尬。
你来看海?”他径自坐在长椅上。
程喻闻言,点点头,“嗯,算是。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看看老朋友。”
陆昀掠过他,走到那小狗面前,蹲下身略带嫌弃的啧了声,下一秒却把它抱起,那小狗嘤嘤嘤地叫着,因为许久没下雨,它又经常窝在那个简陋的狗窝里,所以它还算干净。
陆昀余光中注意到了摆在地上的东西,一些小碎骨头,还有一个肉罐头,最后就是一些棉絮。
还挺齐全。
那小狗挣扎着就要下来,他只得放开它。起身拿起了长椅上的塑料袋,那个装着剩面的袋。
陆昀咋舌,“这么一对比显得我的面有点寒酸。”
程喻忍俊不禁,“它可能更喜欢吃面。”
“废话,”陆昀睨了他眼,舌尖顶了顶腮帮子,“米其林大厨级别的手艺。”
程喻无言以对,“那你说寒酸干什么?”
“客套啊,”陆昀答得理直气壮,“不客套的话你怎么会夸我。”
“……”程喻转移了话题,“字帖收到了没有?”
“你好意思提?”陆昀嗔目,白了眼他,“那么大一箱你是要让我写死么?”
程喻笑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陆昀:“……”
陆昀喂完狗便和程喻一起坐在长椅上看海。
海平静的犹如一潭死水,偶有微风掠过,才会激起小小的浪花,当然,几不可闻。
它贪婪的吸收着日落的光,使得整个蓝色海面都被染上了淡黄,而黄昏,也正在加速落幕。
像出了事故的表演现场草草收场。
“你跟你老朋友感情还真挺深,还特意来看它。”陆昀叼起根烟,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没点燃。
“现在来看它,算是尽责任。”程喻看着正在舔罐头的狗说。
“怎么说?”陆昀一听就听出了这话里有话,便来了几分兴趣。
程喻淡淡地说:“这只狗待在这儿的时间比你还长,人家祖祖辈辈都待这里。我跟它父母熟,算是童年的伙伴,它们孩子名字都是我取的。”
“这只狗有名字?”陆昀挑眉,饶有兴致地问,“叫什么。”
程喻笑说:“无名。”
陆昀扑哧笑道:“你这还不如不取呢。”
程喻不以为然。
须臾,陆昀启唇,“你干脆把它带回家养不行吗?”
程喻闻言,扯扯嘴角,牵出一个笑,“我要真有那么喜欢它,就不会把它留在这里了。”
陆昀点点头,意味深长地嗯了声。
程喻起身,捡起一个石头,使劲把它投进海里,声音被夕阳淹没,只看到水花四溅,不一会儿便又回归平静。
他扔了几颗,瞥见了浸在黄昏中的那栋红房子,吭声想打破这份宁静,“怎么没见过你父母?”
陆昀眉毛略微扬了扬,须臾他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我跟着我妈过,她不在温城。”
程喻多半猜到了,但也见怪不怪。
他淡淡地说了个嗯,除此之外什么都说不出。
很多时候,安慰人都会说,会过去的。
但他们都明白,一些东西,一些人,不是那么好释怀的,时间能淡化一切,也能证明一切。
可能他们自己也办不到,但他们希望自己爱的人能够办得到。
“你怎么一点安慰都没有?”陆昀蹙眉,颇有微词。
程喻啼笑皆非,见地上可凿的石头都被他投完了,便又坐在他旁边,“我该说什么?”
陆昀沉吟片刻,最后无奈发现还真没什么可以说的。
他还未启唇,程喻就说,“会过去的。”
――希望你能释怀所有。
陆昀怔愣片刻,须臾淡然说道,“几年前的事情了,早过去了。”
“你选的文还是理?”陆昀问。
黄昏落了幕,天该黑了。
“理。”程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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