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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嫁




比起庆远堂里的愁云惨淡,杨氏的丰和堂里就欢快得多。



韩瑶听见这消息,欢喜之余,也觉不敢置信,“祖父当真说要让表姐嫁出去了?”



“做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事,在内在外都犯了忌讳,哪还能留在府里。”杨氏的手抚过韩瑶的小奶猫,仍是惯常的慈和之态,“从前你和解忧犯错时,太夫人总袒护纵容解忧,我只按家里的规矩责罚教导。你总抱怨我罚得过重,说我不心疼你。如今可想明白了?”



“明白了!”韩瑶笑容朗然,“母亲教我明白对错轻重,往后做事,总会想想后果。不像表姐做事肆意妄为,仗着有祖母袒护,天不怕地不怕的。你瞧,这两年我没受过半句责备,她年初才跪了祠堂,如今又受责罚。”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人栽的跟头,你也能引以为鉴。”



“女儿明白!”



杨氏颔首,叹了口气,“唉,只可惜了你的姑姑。”



当初韩蓉虽被捧在掌心,到底有韩镜亲自教导,行事还算端正,姑嫂相处得也还算融洽。不像唐解忧,因是孤女格外被怜爱,老人家又都上了年纪,太夫人袒护溺爱,韩镜又甚少能分出精力耐心教,平白养出了一身毛病。



若是韩蓉亲自教养,唐解忧也未必是如今这模样。



好在太夫人没插手韩瑶的事,倒省了她许多心。



杨氏瞧着韩瑶,庆幸而欣慰。



歇过午觉,杨氏估摸着太夫人的怒气应消了些,便往庆远堂去。



除了那背主的丫鬟金铃,唐解忧跟唐敦互通消息,必定也有内应。杨氏打着韩镜的旗号,将唐解忧叫到跟前,半个字也没提唐解忧的过失,只说府中规矩,仆妇丫鬟私相传递之风不可放任,请太夫人查查是谁如此大胆。



先前韩镜来时,也曾说过此事紧要,叫太夫人不可再徇私。



唐解忧没了太夫人庇护,哪里扛得住杨氏逼问,很快便招了。



杨氏将往来的人盘查清楚,遂按规矩挨个处置,没留半点情面。



……



银光院里,令容倒算因祸得福——不止享受了两顿韩蛰亲手烹饪的佳肴,韩蛰的态度也有了些微好转,虽说那张清冷的脸仍旧挤不出笑容,待她却更和气,晚间夫妻同榻看书,瞧见有趣的还会说给她听。



甚至有一日,韩蛰下值回府时还带了五香斋的点心,安慰她病中辛苦。



小心翼翼地在婆家卖乖自保,令容求的无非是相安无事,恶虎不发威伤人,算她命好,便只拿殷勤笑容还他盛情。



只是仍有件事,不时在脑海浮现——唐敦那张脸。



自那日见过唐敦后,也不知是经期体虚,还是她心有余悸,令容连着三晚都梦见了前世临死的场景,暴雨凄冷,铁箭冰寒。梦里那张脸被雨幕隔着,遥远又模糊,轮廓依稀与唐敦相似,每回她挣扎着想掀开雨幕看清,凭空便有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握住她,化开凄风冷雨。



这晚夫妻各自拥被,令容翻了半篇闲书,困意袭来,便搁下书卷。



“时辰已不早了,夫君还不睡吗?”她掩着唇打个小哈欠。



韩蛰双腿一屈一伸,坐姿挺拔又惬意,随口道:“还不困,你先睡。”



令容遂钻进被中,将头发理顺拖在枕后,仰面躺着,阖上眼睛。自打来了月事,她睡觉时就规矩了许多,每回醒来,蚕蛹仍是蚕蛹,只是换个姿势而已。



眯着眼睛躺了会儿,朦胧中觉得有东西蹭过脸颊,半睁眼睛,看到韩蛰修长的手。



她眨眨眼睛,看向韩蛰,那位的目光仍落在书卷上,只道:“睡吧,给你掖好被角。”



“嗯。”令容眉眼弯弯,“多谢夫君。”



渐渐睡意深浓,熟悉的梦境再度袭来,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她像是飘在空中,竭力望向远处,雨落如珠,隔断视线,忽而又仿佛停了,远山起伏,峭壁陡峻,山腰亭中有人临风而立,轮廓端方刚硬,像是唐敦的模样,却蓄着胡子,神情阴鸷。



难道是唐敦杀了她吗?



她心里咚咚跳着,又害怕又好奇,想看得更清楚些,凌空却有铁箭激射而来,强劲的力道将她带向深渊。



令容惊呼求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急促的呼吸、微不可察的挣扎,韩蛰看向侧旁熟睡的人,便见她眉头紧蹙,额头似有冷汗。他皱了皱眉,搁下书卷挪到跟前,轻摇她肩膀,“令容?”



噩梦中的人猝不及防的醒来,一眼看到韩蛰模糊的脸,仿佛看到救命稻草。



“救我……”她仍沉浸在惊恐梦境,声音含糊,扑向他怀里。



韩蛰就势抱住,察觉她在微微颤抖,单薄而无助。



“我在,我在。”他抱紧她,手掌贴在她背心,轻缓安抚。好半天,察觉她停止颤抖,才低声道:“做噩梦了?”



令容钻在他怀里,双手仍紧紧抱在他腰间,明明是令人敬惧的逆贼,却让她莫名心安。



“夫君,我……”她抬眼,瞧了瞧韩蛰,头绪纷乱,不知从何说起。



重回幼时,这种事本就骇人听闻,她临死的记忆里只有冰冷铁箭,这梦境却稍有延续,着实怪异。但三番五次的噩梦都是相似的场景,梦里她看得清晰,那人就是唐敦。



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



令容心里咚咚跳着,猛然又想起挺久之前,她刚见到唐解忧的时候,她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她只记得梦里她看清了那人的脸,觉得陌生,却没记住那人的模样。



后来她初见唐敦,又觉得似曾相识。



会是唐敦杀了她吗?



如果是,彼时素不相识,他为何要杀她?



是因韩蛰曾随口说等她和离后要娶她,唐解忧才会请她堂兄出手?可韩蛰那只是酒后戏言,她之前从未见过韩蛰,他怎么可能真的看上她?且当时她已二十岁了,唐解忧那时难道还没出阁,只为一句旁人未必知道的戏言就凶狠出手?何其荒唐!



令容满心猜测摇摆不定,半晌才道:“夫君,我害怕。”



“我在这里。”韩蛰将她抱得更紧,低头瞧见她眸中惊恐慌乱,脸颊都颇苍白,知她仍陷在噩梦的情绪里,心思微动,问道:“做了怎样的噩梦,说给我听听。”



许是夜色深浓,许是夫妻相拥,他此刻的声音里竟有些许温柔意味。



令容贴在他胸前,迟疑了片刻,才试着道:“我梦见……有人要杀我。”



“是谁?”



“我……没看清。”令容低声。



宽厚坚实的胸膛、温暖有力的手臂,哪怕身旁这人心狠手辣、城府甚深,也还是让她觉得心安。噩梦中的慌乱消去,她渐渐寻回镇定,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这样荒唐的猜测韩蛰不可能听进去,反会觉得她胡思乱想。



但心中的害怕担忧却是真的,不止是为唐敦的冷箭。



——那日韩镜的阴沉眼神亦如噩梦印在脑海,虽不明显,却令人敬惧。



当时在韩镜的偏厅对证,她虽没说半个字,却也看得清形势,是韩蛰和杨氏携手摆明证据,韩墨又偏向杨氏,韩镜迫于无奈才会答应。像韩镜那样的人,被晚辈隐然逼迫,做出有违心意的决定,岂会甘心?相府暗中谋逆,固然要齐心协力,但府中东西风相争,都是强势能干的人,韩镜怎肯轻易退让?



且据这半年她的观察,韩镜对韩蛰寄予极重的期望,养出他这冷厉性情,必定不愿韩蛰耽于私情。



这回虽是唐解忧无端生事,归根结底是因她而起。



韩镜会严厉告诫,恐怕是以为她在床榻蛊惑韩蛰,才让韩蛰跟杨氏联手,为了这点小事动摇他在相府的权威——更何况正月里唐解忧跪祠堂,也是韩蛰为了维护她。



韩镜心中怕是早已将她视为祸水,只因她一直安分,才能安然无恙。



如今韩镜见怒,对她会是何等态度,显而易见。



令容不由想起被韩蛰“克死”的两位未过门的妻子——恐怕那不止是韩蛰的意思,更是相府这位老当家的意思。扫清前行途中所有的拦路石,未雨绸缪除掉隐患,这位三朝相爷的手段一向如此。



这一点,韩蛰必定比她更清楚。



令容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靠在韩蛰怀里。



“夫君,唐家表妹的事,老太爷会不会怪我?”她抬头瞧着他,眼神怯怯。



韩蛰微怔,“怎么这样问?”



“不瞒夫君,嫁过来这么久,我看得出来,老太爷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对不对?”她惴惴地瞧着韩蛰,见他沉默不语,稍稍放心,续道:“唐家表妹的事,我也始料未及。我自知德才有限,能安安稳稳的侍奉母亲、陪伴夫君已心满意足,从没想过旁的。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怕是老太爷会觉得我德行不端,挑唆夫君惹是生非。”



“你刚才是梦见这个?”



令容垂首,含糊道:“我只是怕惹长辈生气,老太爷那天仿佛不太高兴。”



韩蛰沉默,片刻后才道:“别多想,睡吧。”



令容难得见他稍露温柔,小心翼翼地撒个娇,软声道:“可我还是害怕。”



“你是这儿的少夫人。”韩蛰在她背上拍了拍,沉声道:“我会护着你。”



真的吗?令容没敢问出口。因韩蛰仍抱着她不松手,她也没敢动,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渐渐入睡。



韩蛰直等她呼吸平稳,才让她躺回榻上。



他端坐垂目,仍在回想她方才的言语。



察觉老太爷不悦,梦见有人杀她……还真是像小动物般敏锐。不过老太爷对此事的态度确实不算好,韩蛰回想种种往事,眼神渐沉。



夜色更深,他思虑良久才熄了灯烛,准备睡觉。



右手不知是何时被令容握住,他试了试,没能抽回,索性揭开她的锦被,仰面躺下。



……



令容清晨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韩蛰的寝衣。她愣了愣,才发现她整个人都被韩蛰抱着,像虾子似的缩在他怀里,而韩蛰的手臂则搭在她腰间,手掌微烫。



她仿佛触到火炭,猛然抽身退后,撞到后面的墙板。



韩蛰被这动静惊醒,四目相对,愣了片刻后,他面色清冷地起身下榻,恍若无事。



令容仍旧缩在床榻边上,目送他背影走向内室,最后听到他晨起时略沙哑的嘲笑,“慌什么,你才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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