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心灵之影
律师这个职业,看起来很美,听起来很阔,说起来很烦,做起来很难。纵使身经百战,在每次开庭之前,常昊还是谨慎对待。
今天的案子,胜诉的把握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常昊不是说大话的人,他只用行动来证明。他非常擅长诉讼。公诉人是钟荩这个新手,他完全没必要严阵以待。
但常昊还是很早起床了。
电视里的晨间音乐是首老歌《莎丽花园》,恩雅的版本。恩雅嗓音空灵,伴奏的又是竖琴,整首曲娓娓唱来,宛若仙乐。
常昊不禁屏气凝神。
在莎莉花园深处,吾爱与我曾经相遇。
她穿越莎莉花园,以雪白的小脚。
她嘱咐我要爱得轻松,就像新叶在枝桠萌芽。
但我当年年幼无知,而今热泪盈眶。
当唱到“而今热泪盈眶”的时候,常昊想起钟荩那天坐在雨地里哭的样子。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他隐约猜出不是因为他推了她一把。
希望她今天不要哭。
水漫出水池,他发觉自己走神了,慌忙把水笼头关了。拿出刮胡刀,细心地刮起胡渣。头发,他还是放弃了。最多再洗一次,希望服贴一点。这一头蓬乱的卷发,看上去很有个性,事实上是真的没办法打理。爹妈给的,他怨不得别人。他试着剪过寸头,没想到,一根根头发往死里卷,看上去他就像非洲一小白脸。有人建议他去拉直,他当即就拒绝了。花几个小时弄头发,是无聊的女人才做的事。蓬就蓬着吧,自我安慰,也算独一无二。
胡子刮好,他又泡了个热水澡。拉开衣橱,对着一衣架的衬衫和西服,犯难了。这些衣服都是法国一家服装公司的名牌产品,他是这家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当然享有打折的优惠。他懒得逛街,一买就是一个系列。最后,他挑了件蓝白格子衬衫,深青色西服,紫色碎花领带。这一身,使他看上去多了点斯文气。但他讨厌斯文这个词。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爸爸就是一书生,教书三十年。学生吼几句,他只会干瞪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从小就立志要做个很凶很会吵架的人。现在,算圆梦了。
远方公司在丽晶酒店给他包了个房间,当作他在宁城的临时住所。早餐已经送进来了,银耳桂圆汤,面包、煎鸡蛋。他皱皱眉,一点胃口都没有。很怀念北京的炸酱面,吃起来那才叫爽。
助理轻轻地敲门,提醒他该出发了。助理是昨晚到宁城的,住在他隔壁。他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下要带的东西,确定没什么落下,这才打开门。
助理轻轻吹了声口哨。
浓眉质疑地拧起。
“常大律今天超帅。我听说公诉人是位美女检察官。”
常昊脸黑了,这话听着他好像为悦已者容似的。“我以前出庭不也这样吗?”
助理鬼鬼地笑,“这条领带是新的吧!”
常昊不自然地斜过去一眼,“就你话多,电梯到了。”
“常大律,你知道李昌镐么?”
常昊咧咧嘴,前不久才听钟荩提起过。
“他有个外号叫石佛,少年老成,貌不惊人,雷霆不惊,是世界围棋第一人。但这位石佛,有次爆出了个冷门,他竟然在一次比赛中,和浙江棋院一位叫毛佳君的初段棋手和棋了。哈哈,石佛动了凡心喽!”
“你这话有什么暗喻?”
“没有,没有,就是一小故事,博常大律一笑。”助理又是挤眉又是弄眼。
常昊却没有笑,许久,冒出一句:“我不会。”
如果你尊重你的对手,就必须拿出你全部精力应战。佯败,则是对对手的羞辱。他不很了解钟荩,但他就是知道钟荩不希望他这样。
三号法庭是法院最大的一个庭,早就得到消息的媒体已经聚集在庭外。中院发言人对外宣布,今天的庭审不对外开放,但会告知庭审情况。
常昊目不斜视拾级上楼,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目光侧了侧。是花记者,挥着雪白的小手,笑靥如花。
离开庭还有半小时,他和助理先去隔壁的休息室喝杯茶。钟荩已经到了,一身精练整洁的制服。两人打过招呼,令常昊意外的是,给钟荩做助理的,竟然是牧涛。
他皱了皱眉,接过助理递来的茶,小口小口地抿着,脑子却是飞速运转。
工作人员通知开庭,他看看正打电话的助理,助理冲他做了个OK的手势,他点头,走进法庭,坐在辩护席上。审判席上,主审法官和两位副审法官也已就座。他认识这位主审法官,姓任,专门负责刑事案件。虽说是女人,但作风犀利。
不一会,法警把戚博远带到了。
钟荩暗暗心惊,才一个多月没见,戚博远头发已经完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些,再加上没刮胡子,眼前的男人完全是一个干瘦潦倒的老头。
戚博远首先朝她看过来,还笑了笑。
“钟荩,这是在法庭上。”牧涛清清嗓子,低声提醒道。
钟荩羞愧地低下头。法警把法庭的前后门关上,任法官扫视一周,请公诉人读公诉词。
钟荩真的用了心,她向法官请求使用投影仪。当她朗读公诉词时,一边配上相应的图片。凶案的现场,作案工具,证人的笔录和戚博远的供词,都在大屏幕上一一闪现。长长的公诉词读下来,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让在座的每个人对案情的前后都有了个了解。
牧涛赞许地笑了笑。
常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戚博远也是。
任法官点点头,请钟荩坐下,目光转向常昊,“常律师,你认为公诉人刚才所言是事实吗?”
常昊站起来,“是的!”
钟荩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你有没什么要辩护?”
“我想问公诉人几个问题。”常昊朝钟荩点了下头。“钟检察官,如果一个人犯了命案,他没有慌乱逃跑,通常有几种缘故?”
钟荩回道:“一是正当防卫,二是报仇雪恨后的茫然无措。”
“还有一种,就是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是光明正大的,就像警察击毙罪犯、侠客为民除害。”
任法官皱皱眉,“辩护律师,不要太过跑题。”
常昊点头,视线落在戚博远身上,“戚工,今天这里除了我,其他都是国家执法机构人员,对国家绝对忠诚。你可以如实告诉我们,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妻子的异常?”
戚博远沉吟了一下,说道:“结婚后就发现了。她一直向我打听工作上的事,主动提出帮我整理资料。那时,动车组项目还在作可行性研究,铁道部正准备立项。我知道有许多人是不希望国家强大的,他们总想搞破坏。他们虽然也有中国公民的身份,但实际上他们是潜伏在我们身边的间谍。”
几位法官面面相觑,感觉像是在上演真实版的《潜伏》电视剧。
钟荩心狠狠地咯噔了下,她想起戚博远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不知怎么,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常昊继续问道:“于是从那时起,你就开始防备她了。你是怎么防备的?”
“她非常狡猾,让我找不到证据来报警。我就在家中装了摄像头,这样随时可以监控她的行动。中国枪支管理比较严,我没办法找到防卫的武器。我不知她有没有枪,如果她一旦行凶,家中能够保护我的只有水果刀。我在抽屉里放了把水果刀,有时拿出来练习。她可能察觉了,总是藏起水果刀。有十几年,她都没一点动静。就在动车组试运行时,她报名学电脑,我觉得她要行动了。”
任法官皱起了眉头,她觉得这位动车组总工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妄图替自己脱罪。当她准备制止时,常昊抢先向她请求再给当事人几分钟陈述,这是他的权利。
钟荩呆住了,戚博远一介书生,准确而有力地把一把水果刀刺进妻子的心脏,似乎有了答案。
卫蓝提过监控的事、分居的事,她的理解是戚博远心里装着别的女人,一点都没往别的方面延伸。
老天,提审时她到底疏忽了什么?
“动车组在运行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我预先就设想过,我写了篇论文,准备在杭城高科技会议上发言。开会那天,我大意了,装资料的U盘忘在家中。我回家拿时,她坐在电脑前,正看着那份资料。我问她想干什么,她没有回答,出去给我切了盘水果,刀搁在盘里。在她动手前,我抢过了水果刀。然后我察看了监控录像,资料应该没有外传。我陈述完毕!”
钟荩目瞪口呆,她的脑子不能正常思考了。在提审过程中,她也曾感觉到戚博远的思维与常人不同。他没有一丝杀人之后的内疚感,就连警察枪毙罪犯,事后还要休假,还要看心理医生。他表露出来的是轻松、释然。按他所说,杀人的动机隐藏很多年,一旦揭穿对方的真目,确实应该这样。
只是,动车组那些资料并不属于国家级的绝密档案,值得一个间谍赔上岁月、赔上性命?
“审判长,我认为辩护律师有诱导犯罪嫌疑人做假供的迹象。在我提审时,犯罪嫌疑人从来未曾提到这些内容。如果犯罪嫌疑人的陈述是事实,为什么不能坦承呢?”钟荩站起来反驳。
回答的是戚博远,“看守所里有她的同伙,我要是讲太多,会被灭口的,那样真相永远不会大白天下。她的同伙还将继续潜伏下去,继续危害国家。”
要不是戚博远那一脸严肃的样子,钟荩真想说他看《潜伏》走火入魔了。但是,这话她不陌生。戚博远生病时,曾拒绝吃药用餐,告诉她,他不敢相信别人,隔墙有耳。
法庭陷入了僵局,任法官审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匪夷所思的事。一时间,真不知如何进行下去。
“审判长,我请求当事人暂时离庭。”最冷静的是常昊。
“理由是?”任法官问。
“我一会将陈述。”
几位法官商量了下,同意常昊的请求。法警把戚博远带下去,戚博远临走时,朝钟荩抱歉地笑笑,似乎为向她隐瞒这些秘密而过意不去。
等到大门再次关上,常昊面向任法官。“审判长,在陈述之前,我想说点题外话,但这个题外话,和本案有很大的关联。”
“常律师,你别卖关子了,有话就说。”任法官有点不满,感觉自己像条鱼,被常昊手中的鱼饵诱得忽上忽下。
“《ABeautifulMind》,中文译名叫《美丽心灵》,是一部改编自同名传记而获得奥斯卡奖的电影。影片的主人公叫约翰.福布斯.纳什,他在博弈论和微分几何学领域的潜心研究,获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在他还在读书时,接受了一个特别的任务,被美国国防部邀请破解密码。这项工作要是不慎泄了密,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一直是悄悄地做,渐渐的,他迷失在无法抵御的错觉之中。经诊断,他得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所谓的任务都是他的一种妄觉。幸好,他的妻子深爱着她,坚定不移地陪在他身边。但他终身都在受着这无法治愈的分裂症的困扰。” “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是精神分裂症中最常见的一种。造成的原因从医学来说就是左右脑不太通畅,从人体大脑奥秘来说就是因为右脑(潜意识)执行了左脑(显意识)或左脑接受了右脑错误的指令,所以才表现出来的异常。患者大多具有多疑、敏感、不信赖别人、遇事喜欢夸张、不易接受他人的批评、活在梦幻中等妄想性个性特征。这类病发病较晚,患者往往已经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学习、职业能力,他们有足够能力来掩饰症状,也绝不承认自己有病,但是遇到异常情况,就会做出不受控制的事。如戚博远杀害他的妻子。”
法庭上静得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钟荩攥紧拳,血管里的血仿佛在沸腾,胸口憋着一口气,她扭头看向牧涛。牧涛的表情严肃而凝重,唇抿得很紧,身子僵直,目光笔直地盯着常昊。
钟荩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沉默,虽然她觉得常昊的话听上去很有说服力,但她不能毫无作为地举手投降。
“审判长,我不能接受辩护律师毫无根据的推测。戚博远,身为远方公司的总工程师,他为高铁事业所做出的贡献,我们有目共睹。我在六次提审他的过程中,我和他还聊到过感情、婚姻、爱好,以及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他给我的感觉是睿智儒雅、幽默风趣,有长者的温和,有学者的渊博。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让我与精神分裂者联系得起来?精神病,也叫精神失常,指严重的心理障碍,患者的认识、情感、意志、动作行为等心理活动均可出现持久的明显的异常,不能正常工作、学习、生活。犯罪嫌疑人有吗?我觉得这还是辩护律师为犯罪嫌疑人脱罪事先串好的供词。”
常昊不急不躁把目光从钟荩身上转向审判席:“对于精神病这个领域,作为外行,我没有发言权。我请求审判长允许我的证人出庭。”
钟荩头皮微微一麻,不知接下来是什么,她还能抵挡住呢?常昊的招数太出其不意了,她渐渐有吃不消之感。
证人有三位。
第一位是看守所的狱警,钟荩和他碰过数面。
常昊问他,从戚博远进看守所那天,是不是一直在服药。狱警说是的。常昊又问,那些药,你们检查过吗?狱警点头,送给犯人的食物和药物,我们都会检查的。戚博远吃的药是治偏头痛、有助于睡眠、止吐的,叫奋乃静、舒必利什么的。
第二位出庭的证人是省精神病医院的主治医师。他说道:奋乃静、舒必利、利培酮都是抑制精神分裂的西药。妄想包括:被害妄想、关联妄想、宗教妄想、自大妄想、政治妄想等。从医学精神病学的角度来看,精神病是不可被治愈的,只能是药物控制下的终生维持。服药期间,患者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也可以正常工作、生活。如果一旦停药、或者遇到什么意外,在病态心理的支配下,有自杀和攻击、伤害他人的动作行为。
常昊谢过。
钟荩此时,已是羞惭满面、汗如雨下。她听看守所长提过戚博远吃药的事,药还是常昊送进去的。她以为是老年人吃的常用药,没太往深处想。
第三位证人,钟荩也认识的,是远方公司的吴总。他的脸都青了,似乎非常的恼火。
常昊说道:“吴总,我想有个秘密在远方内部一定比动车最先进的技术还要重要吧!”
“常律师,如果靠挖掘别人的隐私来胜诉,当初,我们宁可选择由法庭指定辩护好了。”吴总的语气不无斥责。
常昊严厉地驳道:“既然当事人委托我做辩护律师,我必然尽我所能,在不违反法律的前提下,来维护当事人。这不是隐私,而是事关当事人的生命。”
“那你知道这个秘密对远方公司的影响吗?”
“我不关心这个问题。”
任法官威严地咳了两声,“如果证人不愿意出庭作证,那么请出去吧!”
吴总头耷拉着,沉默了一会,不太情愿地说道:“我可以作证,但是请求法庭不要对外公布这件事,不然,又是远方的一次重击。戚工的病,只有远方的几个高层、他的秘书,还有他妻子知道。连他自己,我们都瞒着。他的异常是他妻子发现的,真是应了那句话,天才与疯子就隔了一层纱。我们以体检为名,带他去的北京,诊断出他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医生说只要坚持服药,别刺激到他,他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这么多年都平安过来了,他看上去非常的好。但是,谁想到呢?”
常昊已经不需要说太多了。“审判长,根据,《刑法》第十八条,精神病人在不能辩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后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
任法官看看钟荩。
兵败如山倒!
也许这就是菜鸟与精英的区别吧,钟荩暗暗自嘲。她和常昊同时接触戚博远的,他瞬间就捕捉到戚博远的异常,她却是草率而莽撞,凌瀚与卫蓝的出现又扰乱了她的心,她无法冷静而又理智地去作出判断,太感情用事了。常昊说过取保候审,她还嘲笑了他。他提醒过她要从一个崭新的角度去好好看戚博远,不要太依赖于那些鉴定。她都没有听进去。
她尽量镇定下来:“刚才证人所言,犯罪嫌疑人在服药时,和正常人无异。他的妻子也了解他的病情,那么,绝不会做出刺激他的事。《刑法》第十八条,间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时候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也应当负刑事责任。戚博远仍然是故意杀人。”
这些话,真的是苍白无力,她自己都觉得像在狡辩。
常昊目光犀利地在钟荩脸上扫了个来回,“我从不否认当事人杀人的事实,但是,你怎么就知道他妻子没有做出刺激他的事?或者她先被什么事刺激了呢!一个家庭妇女突然翻看电脑文档,难道她真的是个商业间谍?”
钟荩脑中灵光一闪,是那张照片吗?
她从电脑中翻出来,一按键,把照片发送到大屏幕上。“她......?”
“本案今天先审到这里,等戚博远的精神鉴定出来时,本案再继续。休庭!”一直沉默中的任法官忽地站起来,打断了钟荩的话。
钟荩怔住,纳闷地看向牧涛,牧涛闭了闭眼,让她把电脑给关了。
常昊和助理拎着公文包,并没有急着出法庭,他想和钟荩说几句话。钟荩沮丧极了,电脑包背在身上,肩一边高,一边低,人看上去特别疲惫。就像是煮熟的鸭子,突然飞了,她又是自责,又是疑惑。
看到常昊走近,她忙避到牧涛的身后。这个时候,她不想和常昊说话。
案子是没有最后判决,但她已经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常昊的眉头倏然一蹙,没有一丝往昔打赢官司的轻松感。
一个书记员从走廊上跑过来,喊住钟荩,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钟荩愣了愣,牧涛接过她的电脑包,“我先去车里等你。”
钟荩跟着书记员走进任法官的办公室。任法官请书记员倒了杯茶,把钟荩领进里面的小会议室,特意把门关上。
“小钟,那张照片哪来的?”
“我在戚博远的电脑里找到的。”
“我在你的起诉材料里没有看到你提到这件事。”
钟荩眼神微闪,“我想......戚博远都承认杀人了,那么就让他最后一次保护自己心中的女人,别让她受到困扰。”
任法官慢慢向前走了几步,眼睛牢牢地盯着钟荩,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你既然决定这样做,今天为什么又要拿出来?”
“我......”
“常昊是法庭上的强手,你也见识到了。这件案子其实已经有了个结果,所以别扯太远。把那张照片删了。”
钟荩吃惊地张大嘴,“任法官,你认识她?”她几乎可以肯定了。
任法官没有隐瞒,“是的。她是公安厅汤厅长的妻子付燕。公检法去年春节联欢时,她表演独唱,获得全场的掌声。我记得那首歌叫《天路》,中间有几个音特别高。有些故事,我们在心里品味就行,不需要说给别人听。也许别人并不爱听,是不是?”
钟荩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去的。下台阶时,她看到媒体把常昊围在中间,他冷着脸,不发一言。她也看见花蓓了,想不到是这样的场合。她想对花蓓笑一下,花蓓把脸转过去了。笑戛地僵在嘴角,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
牧涛没有问她和任法官聊什么了,但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两个人回到检察院,下车前,她飞快地说了句:“对不起!”没敢等牧涛回话,抢先上了楼。
办公室其他同事都在,一看她的神情,各自低头继续做事。
钟荩哪好意思呆在办公室,钻到档案室,上网找到《美丽心灵》这部片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再回想,发现脑中一片空白、一片茫然。
真应了常昊的话,犯了这么低级而又幼稚的错误,以后她该怎么在司法界立足呢?
窝到同事们都快下班了,她才懒懒地回办公室。一屋子的烟味,牧涛竟然还在,
“把东西收收,我们一块去吃饭。”牧涛把手中的香烟摁灭,打开窗户。
“不用了,牧科,胡老师还在家等你呢,我没事。”钟荩低着个头,没勇气与牧涛对视。
“想不想听听我第一次做公诉人的糗事?”
“呃?”
“想听就动作快点。今晚我不开车,我们每人允许喝一点点酒。看,老婆查岗了。”牧涛拿起叫得正欢的手机,轻笑摇头。
“是的,还在办公室。得加班,这件案子领导催得很急。我......大概十二点前能到家。你和女儿先吃吧!”
钟荩不敢相信地把眼瞪得溜圆,牧涛在说谎,而且说得这么娴熟、自如,听着就像真的似的。
牧涛收了线,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笑道:“男人撒谎,不一定是做见不得光的事,有时就是图个耳根清静。老公晚归守则:如需晚归则先想好理由;若无理由则想好借口;若无借口时,索性更晚一点回家。呵,总结得不错吧!”
吃得愉快,喝得自在,又能没有距离感的聊天,就是吃火锅了。
这家叫做“战锅策”的火锅店不同于那种路边摊,一帮子人围在桌边,中间搁一大火锅,谁的筷子都在汤里涮来涮去,看着很热闹,其实不卫生。牧涛和钟荩一人一个小底锅,固体酒精在下面燃放出蓝色纯净的火苗,一碟一碟干净整齐颜色各异的菜搁在中间,几式作料和小菜摆在餐厅灯光最明亮的地方,各人自选。
服务生问牧涛喝什么,牧涛也没问钟荩,来几瓶青岛啤酒吧!钟荩玩着碗里的漏勺,她想点酸梅汤,但她没有开口。她不能沾酒的,吃个醉蟹都会醉,但愿今晚她能挺住。
底锅开始沸腾,不断有白雾般的热气从两人眼前聚起又散去。
牧涛夹了几块子排放进钟荩的锅中,给两人都倒上啤酒。
他端起酒,看着里面泛起的小气泡,说道:“戚博远这件案子,我也有责任,我把它想简单了。最多以为戚博远杀妻情有可原,从来都没想到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别自责了,就是我做公诉人,也一样输。律师界都说常昊有双鬼眼,能看到我们都看不到的东西,输给他不丢人。”
钟荩老老实实地摇头:“有几次,我感觉到戚博远像头脑发热,在说胡话。迹象很明显,我都忽视了。”
牧涛笑了笑,“你这是小错喽!我第一次做公诉人,那才是致命的打击。有一个推销吸尘器的,中午把人家的门敲开。这户人家孩子身体不好,正在午休。户主来火了,骂了推销员几句。推销员也不示弱,结果两人打起来了。后来有人拉架,也就散了。晚上,推销员突然发高热,说肚子疼,没过两天,人死了。我们都认为这是一起很平常的失手打死人的斗殴案。户主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一年后,突然有人说看见那个死去的推销员在另一个城市向人家推销吸尘器。我们赶过去,真的是他。”
啊!钟荩差点咬到舌头,“怎么回事?”
牧涛仰起头,一口喝净杯中的啤酒,“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推销员是个双胞胎,他是哥哥,死去的是弟弟。弟弟本来就得了癌症,已经没几天可活了。推销员回家后,越想越气,他把弟弟的脸也打得鼻青脸肿,又朝肚子狠狠踢了几脚。然后他以弟弟的身份,去了另一个城市。法医就验了外伤。我根据目击者的叙说,法医的验尸报告,就臆断了案子。后来,法医停职两年,调去后勤处抄水表。我被调去边远地区的县检察院做书记员。有时候,我们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包括精密仪器检测下的,都不一定是真相。真相,需要我们用心去发掘。今天,我们又多学了一门知识,虽然有挫败感,但也有收获。来,庆祝一下。”
钟荩脸皱成一团,痛苦地咽下一口啤酒。
牧涛怎样从县检察院回到省中院,这段奋斗史,他没有提,但钟荩相信,那肯定也不是一页两页。所谓经验,都是用惨痛的代价换来的。
“心情有没好点?”牧涛把虾丸切好,与钟荩一人一半。
“其实也不是特别坏,我只是想不通,戚博远的妻子明知道刺激了戚博远会很危险,她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
牧涛意味深长地看了钟荩一眼,“常昊说过了,也许她也被谁刺激了呢?”
钟荩无意识地端起啤酒,又喝了一口,眉头拧拧,“她知道戚博远心里有人,所以想去电脑里找证据?”
牧涛失笑出声,“钟荩你没有结婚,结了婚就知道,女人想找老公出轨的证据,不会是翻电脑,而是翻钱包和手机。”
火锅店里的温度太高了,钟荩感到后背、额头都在出汗,脸也烫了起来。“那......那她到底被什么刺激了?”呃,牧涛怎么动来动去?钟荩眨眨眼。
牧涛脸上的表情略显无奈,“只有她自己知道了,这案子将又是个悬案。戚博远,估计进精神病院度余生。据不完全统计,近几年进行精神疾病司法鉴定的案例中,百分之八十为刑事案件,绝大部分被鉴定者患有重性精神疾病,无刑事责任能力。受害者家属对这些很难理解,觉得我们是包庇罪犯,不然就是认为我们无能。其实我们都希望嫌疑人是正常人,那么该判刑就判刑,该枪毙就枪毙。”
“戚博远是高智商,会不会他借此钻这个法律空子?”
“等精神鉴定吧!”
“她是一个普遍的家庭妇女......心里面要是有事,肯定会和要好的邻居......或朋友们说说......”钟荩揉揉眼睛,不仅牧涛在动来动去,桌上的碟、碗也都飘了起来。
“你想追查下去?”
“我......不想输得......太多......”奇怪了,对面座位上怎么坐的是凌瀚?
“如果你想查,就悄悄的。任法官的意思,你明白吗?”下午,任法官和牧涛也通了好一会儿话,牧涛这才决定晚上和钟荩好好谈谈。付燕,他听说过,汤志为的继弦。很是大度、体贴,为了汤辰飞,硬没生孩子,所以汤志为特别疼爱她。戚博远是一精神病患者,不管她和戚博远之间有没有关系,都不会影响最终审判结果。所以,何必得罪汤志为呢!
钟荩把眼睛瞪大了些,是的,是凌瀚。他是来向她打听审判情况么?
“怎么不吃呀?来,这儿还有金针菇、菠菜,看着很新鲜。”牧涛抬起头,懵了,钟荩脸色绯红,眼神迷离,嘴巴委屈地扁来扁去。
“你告诉卫蓝,她爸爸......不会死了,他们请了个好律师。哦,我忘了,她恨他的......”钟荩拍拍胀得发痛、发烫的额头。
“微蓝?”牧涛以为钟荩在说他的妻子胡微蓝,她的父亲前年不就去世了吗!
“祝你们幸福!”钟荩傻傻地笑,杯中的啤酒泼出去一半,余下的全进了口。“不要觉得我很可怜......人被抢了,官司也输了......事实也是很可怜的,老天太残忍,为什么让我接这个案子呢?卫蓝为什么是戚博远的女儿呢?你为什么要爱上卫蓝?”
她把桌子捶得咚咚直响。
牧涛哑然苦笑,这个丫头醉了,什么酒量啊!他招招手,让服务生买单。
“钟荩,回去吧!”他弯下腰,拉起她。
“回哪里?安镇么?”钟荩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张开手臂,一跳,扑进了牧涛的怀里,“凌瀚,油菜花都开了,我们回安镇吧!”
牧涛僵硬地接住她,不禁哭笑不得。喝醉的钟荩比平时多了几份娇态,像个小孩子似的。他知道和喝醉的人讲不了道理,只可以顺着哄:“好,回安镇。”
钟荩秀眸湖水般泛起柔波,她仰起头:“真的吗?”
牧涛小心地把她圈住他脖颈的手臂拿下,改挽住她,“当然,你跟在我后面走!”
钟荩甜蜜蜜依着他:“嗯!”
牧涛牵着她往餐厅外面走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凌瀚,你背我,我......跑不动。”跨出火锅店的大门,她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耍赖似的不肯起来了。
牧涛看着满街的灯火,头疼了,背也不是,不背也不是。
为难之际,灯光射不进的角落发出一声痛楚的叹息,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我来背她吧!”
“你是......”牧涛诧异地看着清冷俊逸的男子,是前些日子在法院做讲座的犯罪心理学专家。
“我就是凌瀚,谢谢你给她减压。我会送她回家,但是请不要告诉她我来过。”凌瀚蹲下身,把遮住钟荩眼睛的几缕发丝往后别了别,温柔地抱起。
她默契地环住他的肩,这个动作似乎经常练习。牧涛愣住。
温暖的气息在颈端处似有若无地拂过,钟荩扭了扭头,往凌瀚怀中又钻了钻。
“你是钟荩的?”牧涛问道。
凌瀚喉咙微微一哽,是谁呢?“过客而已!”他给自己定义了。
“拜托了。”凌瀚朝牧涛点点头,修长的手臂慢慢收紧,转身走向灯火阑珊处。
牧涛呆呆地看着他们,许久,他都没理出个头绪来。追钟荩的不是汤辰飞么?
“凌瀚!”呓语般的轻叹。
“嗯!”俊容上挣扎的神情近似扭曲。
“凌瀚!”
“嗯!”亲吻着她清凉的发丝,嗓音发抖了。
“不要离开,凌瀚,好吗?”
心口一紧,他将脸转向一边,看着夜色中的街头,一片深灰。
“是你女友么?”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中看看躺在凌瀚怀中的钟荩,歪歪嘴,很是轻蔑。
凌瀚用冰凉的唇角轻啄着钟荩滚烫的额头,希望能给她降点温。
仿佛知道自己很安全,她放心地睡着了。
“你还是个爷儿吗,让女人喝成这样,你得替她挡着。”
凌瀚闭上眼睛,心痛如割。
“回去给她喝点醋,那个醒酒的。喝醉的人没胃口,早晨熬点米粥。”下车时,司机从窗户口探出头,嘀咕一句,又狠狠地吐了口吃得唾沫,表示他强烈的不满。
凌瀚尽量挑林荫小径绕过去,这样不会碰到认识的人。这个小区的一草一木他已很熟悉,无数个夜晚,他在里面穿行。在一排排外观和颜色完全相同的楼群中,他轻易就能看到钟荩房间的那扇窗。只是窗帘一直拉着,他就在心里描绘她的身影。
摸到楼梯口的开关,他侧耳听了下,楼梯间没有回音,他快速上楼。
温柔地将她放下,倚着墙壁半躺着。楼梯口的感应灯熄灭了,她酡红的小脸隐在黑暗之中。没有关系,他用指尖轻抚着她的眉宇、她的秀鼻、樱唇。此刻,她是这么的乖巧,不会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不会冷漠地将他推开。无法控制的,他低下头,颤抖地吻了上去。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味道,如此芬芳,如此柔软。他的钟荩,从未改变!
那个雨夜,他站在树后,看到她哭到睡着。他也纵容着自己走过去,将她揽在怀中。真实的拥有比思念更让人疼痛,他把唇都咬破了,鲜血滴在她的衣襟上。
钟荩,不能再这样脆弱了,要坚强,知道吗?他默默在心中说。
敏锐的听力突地捕捉到一丝异常,他想替她按门铃已经来不及了。他忙抱起她,看到楼下有户人家门口放着盆高大的巴西木,他噔噔跑下去,隐在后面。
上楼的人是钟荩的父亲钟书楷,他似乎并没有开门的意思,咚地声,也在门外坐下来,双手插进头发中,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凌瀚有点着急了,钟书楷那样子好像一会半会不想进去。怀里的钟荩像是怕冷,轻轻哼了哼,凌瀚欲捂她的嘴,公文包里的手机突地也响了。
“谁?谁在那?”钟书楷抬起头,惊恐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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