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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仁合医院大门口和大院内已经一片杂乱。众多衣衫不整、满身泥浆的伤员,有的被家人搀扶着蹒跚前行,有的直接被担架抬进医院……还接连有救护车鸣着笛从大门外驶进来,源源不断地送来伤员。医院保卫科的人员和保安已经全员出动,在门口维持秩序。

急诊室里挤满了人,正常来看急诊的病人和从泥石流灾害地转来的伤员及家属混杂一起,呻吟、哭泣声不绝于耳。护士们正在给轻伤员量血压、输液、接移动监护设备。

陆晨曦和陈绍聪下车就投入紧急抢救伤员中。

陈绍聪给一个伤员做了检查,嘱咐身边的杨羽:“大腿上不规则伤口,还有泥沙铁锈,给我拿缝合包,送进急诊手术室,我先给他清创。”杨羽答应着往护士台跑。陈绍聪迅速把伤员推向急诊手术室。

陆晨曦正在给一个伤员做胸部听诊,一边交代护士:“血压下降,双肺杂音,湿啰音,肋骨骨折……床边X光!”

白雪推过床边X光机,陆晨曦调试、操作着,凝目看片道:“三、四、五、六,四条肋骨骨折,双肺挫伤,心包伤。加压输氧……通知心胸外科。”她说着,先给患者罩上氧气面罩。这时庄恕到了,陆晨曦一见他,立刻快速说道:“我这里现有三个需要你们收走的。最重的是这个,双肺挫伤、心包伤,血氧、血压低,中度休克,给了抗休克治疗,做了闭式引流,但必须尽快手术。”

“好,我已经联系好手术室了,目前手术室给了心胸外科两间。”

“还有另外两个你们收去尽快处理,急诊现在伤患流量太大,不能留在这儿。”陆晨曦道。

“交给我吧,我先走了。”庄恕转身要走,被陆晨曦叫住,她看了看旁边没有人注意他们,迟疑了一下问他:“吃药了吗?”

庄恕想了想:“啊……忘了。”

陆晨曦叹了口气。

“回去马上吃。”庄恕保证,说着快步离去。

钟西北作为急诊科主任,值了夜班后连轴转,已经检查、处理了很多伤员,看两名护士推着一张轮床惊慌地冲进来,立刻迎了上去。

“钟主任,这是刚送来的,伤员头部受伤,喷射性呕吐!”护士紧急地说。

钟西北接过来,见伤员头部有伤口,胸前有呕吐物,双眼紧闭。他立即接上监护仪器,检查伤员的瞳孔、测呼吸心跳,握住患者的手轻声询问道:“哪里不舒服?”

患者艰难地说:“头疼……恶心。”

钟西北用一根手指,引着他眼珠:“跟着我手指……”

伤员眼球随之转动,突然说:“眼前怎么一阵黑……转过去就又好了,又一阵,跟挡了东西似的。”

钟西北抬头道:“安排头颅CT、MRI,通知神经外科。可能是脑出血,颅内压升高!”护士立刻送伤员去做检查。

钟西北看了眼急诊因伤患越来越多,渐趋混乱的局面,他抬腿站到一把椅子上,对大家大声说道:“黄东东去检查所有外伤候诊患者,凡只有皮外伤,能完全排除胸、腹、脑损伤的,由护士清创包扎后立刻离院;通知陈绍聪检查腹痛、胸腹创伤患者。记住,所有患者,必须检查体温及有无伤口感染,由值班护士长负责统一记录、检查!凡必须观察留院的,请每个患者的家属,紧跟患者身边,随时准备听从医护人员安排,转移患者。”这时他手机响了,他从椅子上下来赶紧接听。对方是杨帆,坐在杨子轩开的车上,焦急地道:“钟主任,你到医院了吗?”

“我压根就没回去。”钟西北的话让杨帆心里稍微松了口气,急诊只要有老钟坐镇就不会乱,他问:“灾区的伤员送来没有?”

“第一批到了,还在增加!你在哪啊?我这急诊空间不够用了!”钟西北大声道。

“知道了,我尽快安排各科室下去分流伤员,我十分钟就到。”

“好!”钟西北应了一声,挂了电话又投入了抢救。

杨帆刚挂电话手机又响,是王副院长,杨帆快速说道:“喂,王副院长啊,知道了,第二批伤员几点到?……好,你抓紧做好准备,通知各科室主任,下去急诊支援老钟。”然后对杨子轩道,“开快点!”

“这可是您说的。”杨子轩猛踩一脚油门,汽车猛然提速,迅速超过了前面的车辆。

手术室外,庄恕一边和医护们推着病人的轮床一边打着电话:“喂,手术室消毒做好了吗?我这里有一个连枷胸、心包填塞病人现在送过来进行手术。”

方志伟跑过来:“庄老师,刚送来一个肺破裂伤。”

“安排张默涵马上手术。”庄恕道,然后叫住正要走的方志伟,“等一下。通知病房,三天内可以离院的患者,给他们提前办理离院手续,把病床腾出来!”

方志伟答应着跑走。

庄恕与楚珺推着病人走向手术室,开始准备手术。

杨帆和杨子轩赶到医院,直奔急诊,看到钟西北正在叮嘱陈绍聪:“刚才那个腿部切割伤的必须马上手术修补血管,否则失血过多组织坏死面积过大,可能要截肢了。”

陈绍聪点头。

杨帆上前问:“情况怎么样啊?”“第一批伤员都已经分诊处理了。”钟西北回答。杨帆闻言拉着钟西北就走:“好极了,走,你跟我去办公室,召集各主要科室主任汇总情况。”他大步走着,回头冲陈绍聪道,“这是我儿子杨子轩,交给你了啊。”

陈绍聪一脸问号地看着杨子轩:“什么?交给我?你……什么情况?”

杨子轩看看他的胸牌,礼貌地道:“陈叔叔您好,我叫杨子轩,我是来帮忙的,之前参加过国际红十字会的培训,有一定的护理经验。”

“好,你去志愿者服务部登记吧,他们现在应该很需要志愿者。”陈绍聪看杨子轩要走,一把拽住他,“你给我回来!你叫我什么?”

杨子轩尴尬地改口:“呃……陈哥,陈哥。”

陈绍聪这才松手:“嗯,乖,去吧。”杨子轩一溜烟跑了。

杨帆召集了院里的副院长、书记及各主要科室主任在他办公室开临时会议。手术科科长先发言:“现在有三台手术正在进行,估计二十分钟内可以结束,还有两台重伤患者,应该不超过一小时结束,后面还有五台等着。”

“手术室一定要注意消毒,一旦发生交叉感染,败血症死亡的可能性很大。”杨帆强调。

钟西北道:“刚通知我,急诊新收进来三个伤员,也必须尽快手术。”

“这个不用我说了,按伤员的危急程度妥善安排。”杨帆点头。

手术科科长面露焦虑神情:“我知道,但伤员会越来越多,手术室肯定紧张,而且还有以前院内等待手术的患者。”

杨帆果断地说:“立刻对原先住院的可延后手术的患者进行劝导和协商,请他们暂时离院,回家等候,腾出手术资源留给灾区的重伤员。要向他们保证,等灾区伤员的救治高峰一过,我们就马上给他们安排手术。”

骨科主任点头:“我们骨科已经这么做了,大部分患者还是通情达理的。”

杨帆起身收拾东西:“好,从现在起我会一直待在院里,二十四小时大家都能找到我,散会,有事随时沟通。”

各科室主任迅速回到自己岗位开始忙碌,杨帆的声音通过广播回荡在院中:“仁合医院的全体同仁们,我是代理院长杨帆。这次泥石流灾害,发生在距离我市六十余公里的郦峰县,已经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山区深处还有受灾村镇等待救援,接下来几天,会不断有从山里抢救出来的伤员送到我院,各科室要尽量预留出床位给后续的救治。我刚刚接到上级指示,要求我院立刻组织紧急医疗救援队,赶赴郦峰灾区。现在我宣布,马上启动紧急应急机制,所有员工全天候留院工作,现在请各科室主任立刻起草救援队名单。”

庄恕做完手术出来,见陆晨曦拿着一份病历和片子等在外面,上前问:“你怎么来了?”

陆晨曦道:“要跟你着重说一下,这是一名肺部挤压破裂的伤员,需要马上手术,这是诊断报告。”

庄恕看着报告,蹙眉问:“还有高血压病史?”

“嗯,而且伤者年龄较大,手术难度很高。”

庄恕点点头:“没问题,我来吧。怎么样?你忙坏了吧?”

“你还不是一样。院里已经开始组织医疗救援队了。”陆晨曦看着他。

庄恕问:“你报名了?”

“嗯,现在的急诊科也不是没我不行,陈绍聪他们这些干惯了急诊的大夫都没问题,我更应该去灾区第一线,心胸外的急救经验我更丰富些。”陆晨曦理所当然地说。

“照你这么说,我也应该去。”庄恕说道。

陆晨曦却摇头:“我去了你就别去了,你的病还没完全好呢。”这时她手机响起,她看了一眼电话,“他们催我回去呢。”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笑着对庄恕叮嘱,“手术室里你注意防护啊,别传染了病人。”庄恕笑了笑冲着她的背影道:“放心吧,周大姐看得可严了,让我戴了两层口罩。”

陆晨曦边走边通着电话,回头冲他摆摆手。庄恕看着她走远,叹了口气,看着片子走进手术室。

心胸外科的走廊上不断有轮床推过,有的是手术后病人进入病房,有的是从急诊收入,转入心胸外病房。楼道口立了个临时分诊台,楚珺守在这儿,刚登记完一个伤员的伤情,又一张轮床推过来,楚珺迎过去,核对感染患者卡片,用耳温计查体温,听推轮床的戴口罩的“护工”向她汇报:“三分钟之前刚测过了,体温三十七℃,血压高压一百、低压六十。”

楚珺一边测一边说道:“谢谢啊,不过进我们科室必须再测一遍。”忽然觉得这人声音熟悉,一抬头,讶然,“你怎么来了?”

她面前的“护工”正是杨子轩,他拍拍身上的马甲:“我来帮忙,还带了帮手呢。”他指着另一个戴着志愿者标识,正推着轮床往病房去的男人,楚珺惊讶地发现那竟是漫画公司的大胡子老总老胡。

老胡回头冲着楚珺挥手:“有事儿您说话。”

楚珺冲他招招手,笑了:“一个大老板怎么也来干这种活儿啊。”

杨子轩道:“别提了,我有几个朋友,知道我是院长的儿子,非得让我带着来走后门当志愿者。”

楚珺乐了,问:“那院长儿子好使吗?后门走通没?”

杨子轩苦着脸摇头:“不好使,到了志愿者服务部才知道,要做体检和基本常识考试,结果最终通过的就只有我和老胡,太丢人了。”

这会儿又一张轮床朝着分诊台推来,随行的护士叫道:“楚大夫,赶快收一下。”

楚珺赶紧对杨子轩道:“这台体温我测了,血压你让护士测了报给我,快去吧,23床。”

杨子轩答应着,赶紧推着患者往指定病房去了。

赴灾区救援名单出来后,钟西北等三个科室的主任在等着杨帆审看。杨帆看完沉声道:“你们这几个科的名单都没问题,回去立刻安排吧,让大家跟家里沟通一下,马上做准备出发。”

大家应声起身要走,杨帆却叫住了钟西北:“钟主任,你等一下。”

钟西北站住,另外两人走出去。

杨帆看着名单,犹豫着说:“你们科里……陆晨曦就算了吧。傅院长已经提出辞职,陆晨曦又刚刚恢复工作,就别让她去了吧。”

钟西北不解:“为什么?她的业务能力可是同期最好的,心胸外处置、急诊抢救综合水准最高,不派她去,我找不出更好的代替她啊。”

杨帆有些难以开口地道:“老钟啊,你也得替我想想,全院都知道在心胸外科她就跟我有矛盾,现在我刚坐上这个代理院长的位置,就把她发到救援队去,别人会怎么说我。我可不想上上下下都说我公报私仇,傅院长还没退呢,我就收拾他徒弟。算了吧。”

钟西北犹豫了一下,无奈地点点头,他拿出笔把陆晨曦的名字画掉,一边写一边说了句:“心思真重,你这样可不利于工作啊。”

杨帆一笑:“我心里有数。”

钟西北回到急诊办公室,召集急诊科即将奔赴灾区的医疗救援队成员和护士长开会。陈绍聪身在其中,他看了看没有杨羽。

钟西北看着他们,表情有点凝重,沉声道:“未来几天灾区预报还会有雨,大家把科里的雨具都带上。到达灾区以后,主要工作集中在灾区的临时医疗站。如果需要我们进入灾区现场进行救援的话,一定要听从救灾部队的安排,不要冒险不要冒进,既要全力地抢救伤员,又要注意自身安全。救援队的临时护士长,马上去跟器械科确认一下,保证第一批随队出发的医疗物资全部到位。”

一个年长一点儿的护士点头:“知道了主任,一散会我就去。”

他们正开着会,陆晨曦经过门口,停住了脚步,听着里面的动静。

“事发突然,大家都没时间回家去告别了,打个电话吧。日常的生活用品,我会让往来的救护车给你们捎过去。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钟西北问。

众人齐齐回答:“没有了。”只有陈绍聪微低着头,表情有些纠结。

钟西北皱眉:“怎么了,陈绍聪?”

陈绍聪抬起头:“哦,没……事儿。”

“护士长还有什么交代吗?”

护士长道:“没问题,大家注意安全,我和钟主任等着你们胜利归来。”

门口的陆晨曦看着办公室里的情景,低头思量着。待散会后大家陆续走出急诊办公室,她静静站在一旁等着。

陈绍聪经过陆晨曦时苦笑了一下,但也没有说什么。钟西北走在最后,看到陆晨曦,轻轻叹了口气。

陆晨曦忍不住问:“钟主任,医疗队为什么没我?”

钟西北摇头:“真不是我的事儿,上面定的。”

陆晨曦想了想:“明白了。”转身往心胸外科去。

杨帆正在心胸外科病房叮嘱着一个住院医:“去和手术室核实,所有手术室二十四小时运转,我们每天能开多少台?按十五天量备份,消毒剂、无菌设施,所需要的数字明早之前必须给我。”

住院医点头离开后,杨帆刚要往外走,门口的陆晨曦上前道:“院长,我想和您谈谈。”

杨帆自是明白陆晨曦为何而来,道:“已经决定了,不用了吧。”

陆晨曦坚持:“我就说几句话。”

杨帆有点无奈,和陆晨曦走到楼道一个僻静的角落后开口道:“说吧。”

陆晨曦开口即问:“杨院长,为什么救援队名单里没有我?”

“这是第一批救援队,情况都不熟悉,郦峰又全是山地,过去的老公路后一半全是山路,肯定有泥石流滑坡,上级领导专门嘱咐了,说女同志不合适参加。”杨帆努力找了个理由。

陆晨曦不相信,冲口说出:“那护士全是女同志!”

杨帆揉揉眉心:“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吵架。”

陆晨曦缓了口气:“我也没想跟您吵。”

杨帆低头叹了口气。

陆晨曦口气软下来恳切地说:“我是心胸外年轻大夫里能力最强的,急诊抢救经验最丰富的,就算我刚刚犯过错,院领导也得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吧?”

“我知道,从能力和形势上都应该你去,但我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事儿不是看谁的业务强,就让谁上这么简单的。”杨帆为难。

陆晨曦不解:“不讲业务讲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灾区不就是需要业务强的大夫吗?”

杨帆被追问得没辙,只能直接说了:“那院里同事的心理,我不能不考虑吧?”

陆晨曦了然:“哦,我知道了。您是怕同事说您公报私仇收拾我,对吧?”

杨帆有点儿尴尬。

“那既然我自己来了,就是我主动要求参加的,和您没关系。再说了,您以为不派我去,别人就觉得您大公无私了吗?您收拾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陆晨曦有点孩子气地说。杨帆听笑了:“道理没错,话是真难听。你这歇了一个月,思想觉悟上也没啥进步啊。”

陆晨曦也笑:“那您派我去灾区,我争取进步呗。”

“行行行。我服了你了,你去干活,我背黑锅,很公平。”杨帆表示投降,陆晨曦伸出手:“谢谢院长!”杨帆和她握了握手,温言叮嘱:“注意安全。”

陆晨曦点头。

陈绍聪心事重重地走出来,躲在急诊室某角落,对着手机快给跪下了:“妈,你别急啊……是,我是咱家独苗,但现在谁家不是一个孩子?这动员会都开了,你让我怎么推啊?……杨羽,杨羽她留医院……哎呀她不去我也得去啊……别别别,您别来!还嫌我们院不够乱啊!……行,我自己跟主任说去,好吧?”

钟西北站在他背后,突然出声:“跟我说什么呀?”

陈绍聪一惊,连忙挂了电话,尴尬地叫了声:“主任!”

“家里人担心你啊?”钟西北问。

陈绍聪低头:“我……我妈想得比较多,您不用管她。”

钟西北看着他:“我不管你妈,我就问问你,是不是也不想去。”陈绍聪支吾了下,没有说话。钟西北有些明白了,语气缓和地道:“名单虽然宣布了,但也不是不能改,你要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说实话,我带你十年了,不用藏着掖着。”

陈绍聪犹豫地吞吞吐吐:“我……能……能去。”

钟西北笑了,拍拍他肩膀道:“行了,我知道了。本来派你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去,我也不太放心,我去吧。”陈绍聪愣了:“主任,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还能不如你?在家里给我盯住了,出了什么事,我回来可找你算账!”钟西北朗声道,不待他多说什么,已经转身走了。

陈绍聪看着他的背影,表情纠结。

庄恕刚做完一台手术出来,经过护士台,被护士长叫住:“庄大夫,刚才陆大夫打了电话找您。”

“说什么事儿了吗?”

“好像是陆大夫要去救援队了,让我跟您说一声。”

庄恕听了,佯装若无其事地道:“哦,周老师你查一下,我接下来还有手术吗?”

护士长看了看:“暂时没有,手术室都满了,已经排不进去了。”

“好,我带着手机,有手术随时打我电话。”庄恕说完,向换衣间快步走去。他换下手术服,一路跑着来到急诊门口,见到陆晨曦正在急诊内给一名躺在轮床上的伤员做腿部缝合。

嗯,她还没有出发……庄恕松口气,放慢脚步走到她旁边。陆晨曦回头看见他,有点意外。庄恕没事似的冲她点点头:“你先忙。”

陆晨曦会意一笑:“嗯,把钳子递给我。”

庄恕从旁边的弯盘取过钳子递给她,也蹲下来假装看伤口,开口道:“要注意伤口感染,外敷消炎药告诉伤者用法了吗?”

陆晨曦笑着:“说了。”庄恕也没什么话好说,想着分别在即,不禁时不时偷偷看向陆晨曦。

陆晨曦一边缝一边小声道:“别看着我,紧张。”

庄恕无奈地站起来。陆晨曦笑了完成缝合后,带着庄恕来到相对安静的急诊器械室。她轻轻把门关上,走到离门不远的架子旁靠着,两人看着对方都有点不自然。

庄恕轻咳一声说道:“我刚做完手术,听说你要走了?”

“还有十分钟吧。”

庄恕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哦,这么快啊。”

“今天出门有点急,你的药没带吧?”陆晨曦柔声问。

庄恕几乎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道:“药?哦……我让应主任再开一份吧。”

然后两人又陷入沉默,陆晨曦尴尬得受不了了:“要出发了,没什么事我就走了啊。”

庄恕看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陆晨曦无语地扭头要走,但一下子又转回来,豁出去了似的道:“好吧,现在已经没时间了,你不说我说——临走前我要和你确认几件事,第一,今天早晨的吻不是一时冲动,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庄恕低声道。

陆晨曦抚额:“你就不能热情点吗?你就没有一点激动吗?”

“第二呢?”庄恕问。

“第二,根据我作为外科医生的直感,你吻我的那会儿心跳接近一百二,所以据我诊断,你也喜欢我,对不对。”陆晨曦说得非常笃定。

庄恕牵牵嘴角:“你还有心思测我的心率。”

陆晨曦没理他,接着说:“第三,虽然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可是我现在……还是有一点舍不得你。我知道你在医院要面对大量的病人,不比我在前线轻松,可你病还没好,要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回来,我还会继续折腾你,给你添麻烦,明白了吗?”

庄恕只是看着她笑,陆晨曦急了:“你来找我到底干什么呀,就是听我说吗?”这时外面已经响起了催促的声音:“医疗队的,赶紧上车了!”

陆晨曦看着他,轻声说:“我真的要走了。”她转身去拉门,庄恕一手把门推上,搂住她的腰,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晨曦,我喜欢你。尽管接下来,我们会面对一些特殊的情况,但这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我希望你明白。”然后,他吻着了她的唇,两人拥吻在一起。

医院大院,救援队队员已经换上救援服,正在清点器材准备装车。

陈绍聪冲出去,看到一身救援装备,背着背包的杨羽,把她拉到一边,有点着急地问:“我刚听说你也要去灾区,名单上不是没你吗?”

杨羽坦然地道:“我和张姐换了,她刚检查出怀孕,我代她去。”

陈绍聪诧异:“啊?”

“啊什么啊,这不正好吗,咱俩搭个伴儿省得你老惦记我。你快换衣裳吧,车马上就开了。”杨羽拍他一掌,转身赶去装器材了。

陈绍聪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几分钟后,医疗队争分夺秒地出发了,车身上挂着“仁合医院医疗救援队”标识的大型面包车从仁合医院开出,向山区而行。

杨羽一手抓紧扶手,一手把一包话梅给大家传发。

陆晨曦嘀咕:“没记得你这么爱吃零嘴儿。”

杨羽低声说:“我不爱。架不住有人非觉得女人就该吃零嘴儿,爱塞。”

陆晨曦翻白眼:“不秀恩爱会死?啊!”突然她一把抓住杨羽,盯着她眼睛,极低声地问:“他干吗塞话梅?!你你,他天天夜不归宿,不会是弄出人命了吧?!”

杨羽一呆,随即呸了一声:“我时常收留他,完全是为了让他给你俩创造独处机会。”

“什么你们俩我们俩的。哎,看着你们,总觉得要出份子钱了……”陆晨曦喃喃地道。

杨羽白她一眼:“怕吃亏,你就努力赶上,一起。”

陆晨曦哀叹:“我到哪儿抓去?”

杨羽不理她:“再装我都烦你了。”

“装个P。我愿意人不愿意,也不能强迫啊。能强吻能强上,还能强迫人跟我结婚?”陆晨曦挥挥手。

杨羽只道:“你都没求过,就猜人不愿意?”

陆晨曦愕然:“我求婚?!我……”

杨羽理所当然地道:“谁规定非得男的求啦?他那么磨唧,你这么霸气,你说谁求?”

陆晨曦愣了一会儿,骤然一拍大腿:“说得有理啊!姐为啥要跟别人一样呢?等救灾结束,姐就拿着玫瑰花和戒指,跟他求婚!看他还能再说什么!”

面包车在山路上奔驰了好几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的灾区医疗站。

陆晨曦和杨羽在防雨帐篷里清点器械。杨羽手上不停,话也不停:“姐,你回去就抓紧着把婚求了吧,现在全院护士圈儿都传开了!都在讨论,昨儿晚上呼吸科应大夫给庄大夫下的什么药呀,这么神奇?”杨羽笑了。

“还笑!我就知道,该把那小护士灭了口。”陆晨曦凶巴巴地道。

“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至于吗?”杨羽就是觉得很乐。

“反正这次回去,院里谁看着我笑我都会觉得她心里有鬼,但万恶之源就你们家陈绍聪!哎,这家伙怎么没来啊?宣布名单的时候有他啊。”陆晨曦不解地问。

钟西北走过来插话道:“是我没让他来,这小子业务能力还行,心理素质不行,他就别来给我添乱了。”

杨羽埋怨:“主任,您就是太惯着他了。”

“院里也不轻快,不信等这次救援结束了你回去看看,保准瘦三圈儿。”钟西北道。

这时医疗队护士从帐篷里往外喊:“钟主任,陆大夫,有重伤员要送下来了!”

陆晨曦应了一声,和钟西北、杨羽抓起雨衣赶紧跑去。

庄恕拿着两杯咖啡走上天台,远远看到陈绍聪靠在那儿抽烟,他走过去,递给他一杯:“做了两杯咖啡。给,带回来的咖啡豆,这是最后两杯了。”

陈绍聪掐了烟:“谢谢啊。今天做了几台?”

“十台。”

“悠着点儿吧,你病还没好利索呢。”陈绍聪在急诊忙了一天,也是一脸疲倦

庄恕笑笑:“顾不上了,这一着急,好像病都好多了。”

陈绍聪摆摆手:“那是假象,靠精神头撑着呢。”

庄恕看向他:“你撑不住了?怎么抽上烟了?”

陈绍聪闷闷地道:“我早戒了,今天有点郁闷,借了根。”

“郁闷?”庄恕不解。

“是啊,姑娘们都去灾区了,咱们两个大老爷们儿却留在院里,这叫什么事儿啊。”陈绍聪闷声道。

庄恕坦然:“我是听从院里的安排,杨院长说现在手术多,肯定不能放我走,那你为什么没去前线?急诊也离不开你吗?”

陈绍聪有点儿尴尬地道:“是啊,院内急诊也需要骨干嘛,要是连我都去了,钟主任可真不放心了。你看早晨,我是第一个接到电话的,陆晨曦都是第二。”

庄恕一笑。

陈绍聪叹口气问:“哎,你懂地质吗?”

庄恕摇头:“我这二十年,基本上没看过跟医疗无关的书,地质就更别提了,跟大部分人一样,只听得懂新闻和天气预报里的那些名词。”

“哦,我还一直把你当天才呢,啥都懂,无所不能。”陈绍聪还是很低落,庄恕拍拍他的肩,抬头道:“放心吧,按照常识,既然天都晴了,灾区的次生灾害应该也没那么多了,不用担心。”

“别光说我,你就不担心陆晨曦?”

“当然担心了,不过,有那么多救援官兵跟他们在一起,也不会出什么事儿。”庄恕说得平静,但停了停却补了句,“下次借烟,记得要借两根。”

陈绍聪心里明白,道:“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安顿下来了,希望一切顺利吧。”两个人一起抬头看着天空,看向远方。

心胸外科的走廊,楚珺这时候才有时间坐在报纸上吃面包,杨子轩走过来,楚珺拿出一张报纸要给他垫上。杨子轩阻止:“不用,这块地老胡都拖了八遍了,干净得很。”他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楚珺的水就喝。

楚珺笑了:“你们志愿者帮了大忙了,那个老胡忙里忙外都没歇过。”

“别看他平时奇形怪状的,其实心里特温暖,他在公司里喂了十好几只流浪猫呢,还捐助过失学儿童,没想到吧?”杨子轩感叹。

楚珺赞赏地点点头:“你跟胡总一个是年轻科学家,一个是漫画公司老板,在我们这儿推轮床擦地板的,真是有点儿屈才了。”

“嗨,我们这时候要想出点儿力,也就只能干这个了,比不上你们这些大夫,不可或缺。”杨子轩笑道。

“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可或缺的。你也看见了,我就只能登个记、测个体温、量个血压之类的,真正不可或缺的是手术室里那些专家大夫。”楚珺说着往庄恕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杨子轩却道:“可是啊,没有你们这些年轻大夫,他们也没法儿工作。”

楚珺白他一眼:“行了,你别糊弄我了。”

杨子轩凑过去低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爸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你呢。你现在能管十几个病人,我爸那会儿还是主治大夫屁股后面的小跟班儿。”

楚珺觉得有点好笑,没好气地道:“有这么说自己爸爸的吗!”

杨子轩正色道:“所以我觉得,你现在特别厉害,搞不好将来仁合历史上第一任女院长就是你。”

“我不听了,本来还有点儿相信呢,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楚珺起身要走,杨子轩赶紧拉住她:“哎,别走别走,跟你说个正事儿。”楚珺这才又坐了下来,听杨子轩说道,“老胡跟我说,在医院干了一天活儿才知道,当大夫真辛苦,尤其是在这种非常时期。他告诉我,他看见那么多病人痛苦的眼神,他竟然有点儿害怕,说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大夫,会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情。”

楚珺颔首:“没想到干了一天志愿者,就对我们的职业有这么高的评价。”

“他诚心地建议楚大夫,不要辞职了。”杨子轩认真地说。楚珺有点意外,看着他:“这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

“他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们都是这么想的。”杨子轩声音诚恳。楚珺有些感动,眼圈都有点热热的,杨子轩坏笑道:“煽情吧?肩膀给你靠靠?”

楚珺笑着捶了他一拳。

急诊大楼外,一辆急救车停在门口,急救人员拎着桶来来回回地正在清洗、消毒。

杨帆也钻在车里,正在给救护车上的器械消毒,没回头地伸手冲后面道:“再来瓶消毒剂!”

一只手把消毒剂递过来,杨帆接过东西回头一看,发现递过东西来的人是傅博文,不由一怔。

傅博文看着他笑道:“你这是新院长亲自擦急救车,求表扬吗?”

杨帆也笑了:“傅院长,您怎么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来院里帮帮忙。”

“院里是缺人手,不过您身体行吗?”杨帆说着话,从车里爬出来,坐在车厢板上,傅博文也顺势坐在他的身边,说道:“好多了。我退得急,应付突发事件的一些注意事项,我还是比你熟。再者,有些合作单位的负责人,还不知道仁合换了院长,我在这儿能替你托着点儿。”

“太好了,平常没觉得有什么,一出大事儿,还真想您在身边儿。”杨帆笑得诚恳。傅博文微笑道:“我在身边儿,还能帮你擦急救车是吧?你怎么干上这个了?”

杨帆吁口气:“他们都累了一天了,这么晚了,我能帮上点忙就多帮点,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又要赶回郦峰去拉伤员呢。”

“这次灾害,对仁合也是一次锻炼。我听说救援队已经去灾区了?”

“应该已经到了。陆晨曦也参加了,这可是她主动申请的,您不能怪我啊。”

傅博文看着他,歉然道:“我怎么会怪你呢?我知道她是个好大夫,但确实需要再历练,之前是我把她惯坏了,这也是我应该反思的问题。”

“谢谢您能理解。”杨帆也算松口气。

傅博文摆摆手:“现在不说这些闲话了,重要的是怎么应对这次灾难,挺过难关去。根据以往的经验,今天还不是最紧张的时候,明天病患可能会大量涌入,医院在饱和的状态下,发生交叉感染才是大麻烦。”

杨帆皱眉:“这也是我最担心的,重灾之后,跟上来的就是疫情,这是所有灾害避不开的问题。从灾区下来的重伤员,手术是一关,防疫关更难。”

“你跟卫生局讨论过吧,他们是什么意见?”傅博文问。

杨帆叹了一口气:“上级要求我们打开绿色通道,无条件接收伤员,说得轻松啊……”

傅博文拍着杨帆的背:“无论是从行政上,还是人道主义原则上,这个命令都必须执行。为难你了。”

杨帆点点头,又叹了一声。两人静静坐着,背影都有点疲惫。在这有些倦意的黑暗里,仁合医院急诊的红十字显得分外醒目。

傅博文对救灾工作的判断,来自多年经验。

果然如傅博文所说,第二天,大量伤员被送进了仁合医院,不光是来自灾区的,还有各医院转来的无法处置的重症伤员。在昨天已经接收了将近两百多名伤患的基础上,大量伤员的送入确实对已经超员的医院带来很大压力。

陈绍聪已经忙得面无人色,恨不得能变成个八爪鱼,这边刚处置好一个伤员,耳边听到救护车的声响,立刻又推着轮床迎上去接收新伤员。急诊已经超常拥挤,护士长带着急诊护士们来往穿梭脚下不停。

陈绍聪和一名男护工、两名女护士一起抓住轮床上浑身泥泞的患者身下的床单,齐力将伤员抬起,挪到病床上。伤员昏迷,失去意识,陈绍聪检查瞳孔,对光反射,听心跳,急道:“接监护,叫神经外科,给氧!”旁边有护士在大声喊道:“陈大夫!刚送来的伤员心跳停了!”陈绍聪吼着:“给我一个心电监护!”两步赶过去,从一个护士的弯盘里抓过一把剪刀,剪开心脏停跳伤员的衣服,飞快地把粘片贴在伤员胸口,但扭头看去监护器屏幕是一条直线。陈绍聪挥起拳头,一拳击打在伤员胸口,接着进行按压,终于,屏幕上平直的线开始有了起伏。陈绍聪一边听心肺,一边交代:“复跳了。小白监护这个伤员,急查血电解质。”他话音未落,另一边的护士开始喊道:“陈大夫!伤员血压测不到!”陈绍聪立刻过去,确认血压,随即开放静脉通路,输入平衡溶液,一边检查一边说:“监护血压。他没有开放性外伤,可能是胸腔或腹腔内出血。床边B超照肝胆胰脾,床边X光胸片!”正在这时,一个伤员突然浑身强直性痉挛,不受控制地挥舞着手,打翻了旁边正要给他清创的护士手中的盘子,盘子咣当一声落地,针管纱布四处滚落。护士本能地往后退。陈绍聪第一时间抢上前,在伤员几乎滚落下去时按住了他,捏住他的双颊,防止他咬伤自己,冲有点吓愣的护士吼道:“这不就是抽搐癫痫发作吗?!给我拿盐水浸的湿毛巾!”护士转头去拿湿毛巾,陈绍聪还不敢放手,却听得耳边几个声音喊起来:“陈大夫!”“陈大夫,患者腹部剧痛,是叫普外还是……”

陈绍聪满头是汗,眼前都有些发花,压不住喉间一声嘶哑的大吼:“等一等!”大家惊得静了静,听他抓狂地又喊了一句:“我只有一双手!别催我!”

护士们没敢说话,这时,身后一只手按住陈绍聪的肩膀,陈绍聪崩溃地头也不回就继续吼:“谁啊!干吗?”“别急,我来帮你。”身后传来的声音是属于傅博文的,陈绍聪有点尴尬:“傅院长,您来了。”

傅博文拍拍他,冷静地挨个走过轮床,给出医嘱——

“休克体征,立刻开放两条静脉通路,给平衡溶液,给头孢它定预防感染。”

“伤员肋骨折断,胸骨骨折,严重血气胸,要立刻准备手术。通知心胸外科庄大夫。来,给我做准备,我给他做术前的闭式引流。”

“这个患者可能是因为受凉,长时间没进食引起的胃肠痉挛,去拿温盐水,再拿一个暖宝。”

……

傅博文有条不紊地处理完紧急情况,转身看向陈绍聪。陈绍聪低头:“傅院长,谢谢您,我刚才……有点儿着急。”

傅博文温言道:“你干得不错,不过要是老钟听到你刚才的话,他会觉得你丢了他的人。”

想到钟西北,陈绍聪头垂得更低:“我错了,傅院长。以后不会了。”

“去吧,还有很多患者,够我们忙的了。”

陈绍聪感激地点点头,走向伤员。傅博文环视着四周,叹了口气。

心胸外科走廊里挤满了加床,患者们挤挤挨挨地在输液。门口放病历的车子一辆辆地列在楼道两边,放满了还没来得及收回病历架的病历。护士们有的查点病历,有的带着护工收拾有些凌乱的楼道,有的在安置病人……都带着一脸疲倦忙碌着。

张默涵和心胸外科护士长从楼道一端匆匆往护士台走。张默涵边走边问:“刚送过来一个胸腹联合开放伤,庄大夫接的手术。现在还有病床吗?”

“所有病房、重症病房、特别护理都满了,走廊里都快加不下了。”护士长拧着眉头道。

张墨涵转头看着走廊尽头的加床区,皱眉叹气:“尽量想办法吧。”

杨帆的办公室作为抢救期间的临时会议室,有些凌乱,他和傅博文把若干资料放在办公桌上翻看着。杨帆盯着一份数据开口道:“傅院长,三年前那次地震,我们是第一接诊医院,外科、重症、急诊都百分之一百五十的负荷。当时的急诊和重症都出现了感染。看今天早上的情况,负荷马上就要超过百分之一百五十了。”

傅博文皱眉:“你是说接诊量再加大,就应该停止接诊了,是吗?”

“按照书本上的理想状况来讲,是应该停止接诊的,但是现实情况并不是按照书本里的理想状况来的。我们绝不可能因为超负荷而停诊。我们仁合停诊了,挡在门外的伤患有地方送吗?”杨帆道。

“好一个绝不可能啊!我问你,一旦因为患者密度过大,发生院内感染,控制不住,出了人命,怎么办?”

“您以前没有遇到过超负荷接诊,可能出现院内感染的情况?按照理想状况,关门停诊过吗?”

“坦白地说,每一次,我都得做好一个准备,万一真发生院内感染控制不住,舆论起来,上级追责,就要引咎辞职。到时候人家会拿‘理想状态’和‘书本标准’来指责你草菅人命,不会管你如果遵循书本标准,是不是死人更多。”

杨帆笑了笑:“在中国当院长,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得做好这种准备。这点担待,我还是有的。”

傅博文眯眼看着他,目光多了几分赞赏:“三年前我们超负荷,百分之一百五十,能把感染控制到十五例以内,经过这几年的历练,我就不信咱还能退步了。你去主持大局,保证院里正常运转,各科室主任那边,我替你盯着,把预防感染的每一步措施做到最严格。”

杨帆笑笑:“这次救灾结束,我请您喝酒。”

“你忘了我是怎么离开手术台的了?”傅博文淡淡地笑道,杨帆懊恼地拍拍脑袋:“哎呀哎呀,忘了忘了,喝茶吧,我这儿有好茶。”

庄恕一直连台转地做着手术,结束完一台,刷手衣外披着白大褂走出来,往心胸外科护士台走去。

楚珺和几个年轻大夫、护士正一人拿着一个烧饼夹酱肉吃着,手下还在不停地忙碌着整理病历。见他过来,护士长赶紧扒拉装食物的袋子,拿出最后一个烧饼递给他:“给,庄大夫,最后一个。”

庄恕拿起来猛塞了两口,含糊着道:“我半小时后还有一台手术,实在来不及出去买饭。哪儿买的?太好吃了。”

护士长笑:“这是我妈刚给送来的。昨儿一夜没回去,我妈想出这个既简单又顶饱的,看,刚给送来就吃光了。”

“等这次救援过去,我请你去吃烧烤,还这烧饼的人情啊。”庄恕也微笑道。

楚珺举起手来:“见者有份。”

庄恕笑了笑:“分区所有人都有份。楚珺,把下一台的手术资料给我看。”

楚珺递过资料去,庄恕一边吃一边看检查结果,签字,忽听得护士长接电话,声音震惊:“什么?心胸外科发现了一例高度疑似气性坏疽?”庄恕一口咽下烧饼,抢过电话道:“给我,喂,我是心胸外科庄恕,其他科室发现有吗?急诊也有一例……知道了。马上进行隔离,等院里的处理消息。”挂了电话,庄恕对护士台旁的众人严肃说道:“从现在起必须严防大面积感染,不能再接诊新的病人了。护士长,给保卫科打电话,立刻关上大门,我去找杨院长。”

护士长点点头,立刻拿起电话。庄恕转身快步走开。

保卫科和保安接到通知立刻开始关闭大门,众多病患和家属被挡在门外,一时喧哗四起,责问、哭泣甚至叫骂立即卷起声浪,杨帆得到消息立刻往医院大门赶,对着保安怒道:“怎么回事?谁让你们关大门的?”

保安解释:“院长,是心胸外科庄大夫通知的,我们也不清楚情况。”

“给我打开!”杨帆吼道。庄恕也已跑来,拦住杨帆:“院长,不能开门!”

保安看着两人不知道该听谁的。

庄恕对杨帆紧急地低声道:“院里发现高疑似气性坏疽,这种情况下不能再开门接诊了。”

杨帆有些惊讶:“多少例?”

“刚才电话通知说已经有两例了,分别是急诊和心胸外科。”庄恕皱眉道。杨帆担忧地看向门外的患者,又看看庄恕,有些为难,沉吟道:“两个科室,两例气性坏疽,确实来得太突然了,不过……还是先把门打开,先处理危重伤员!”

庄恕有些不可置信:“为什么?这是发生了气性坏疽啊!我们现在收的伤患本来就超过了正常流量,隔离、消毒、防护都已经做不到惯例标准,这种情况再收更多患者……”庄恕努力镇定了一下,转成道歉的语气继续道,“好好好,我很抱歉,我贸然地请他们把门关上,我越权了,但是现在的情况,院内的安全我们都已经不能保证了,再收更多的人进来……”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你也看到了,这么多伤员刚从灾区送过来,都在等待救治,我不能把他们关在门外。”杨帆按着眉头猝然打断他。

“现在关闭大门,是为了保护他们,不是见死不救!我坚持在气性坏疽没有处理好之前停止接诊,这也是大型救灾工作的执行标准!”庄恕坚持地说。

杨帆叹气:“非常时期我不可能严格执行条例,更不要说,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标准也不尽相同。我们国家的医疗资源,跟美国的不能比。美国的医患比例是多少?中国是多少?我说十倍不夸张吧?现在不能放弃任何伤员,是仁合的原则,也是上级的指示。”

庄恕看着他尽力缓和了语气,恳切地说道:“那也要视现实情况而定吧,上级并不知道仁合已经发生了气性坏疽,我们应该根据具体情况做出保护最多伤员的选择。我建议,至少等上级给出明确指示再决定是否继续接诊。”

杨帆无奈地拿出手机拨打:“好吧,我再汇报一次。”

大门外家属和伤员的情绪越发激动,保安艰难地维持着秩序,不时转头求助地看向杨帆。

二十多个医护人员也闻声出来,看看门外的伤员病患,再看看杨帆,神情焦灼。

庄恕不言不动,蹙着眉,默默听着杨帆向领导汇报:“到现在,骨科收了七十九人,神经外科二十人,心胸外科三十五人,急诊科四十人,ICU十二人,普通病房加床也早都满了。我们本来预计一百五十张床是极限,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走廊也都是加床的患者……现在又发生了气性坏疽,如果再放大量患者进来,无菌操作很难进行啊,实在是太危险了,您现在的会议上是不是可以先讨论下我们的问题,给一个明确的指示……”

远方的灾区医疗站,陆晨曦正在给一个腿部受伤的战士做清创后的包扎,叮嘱道:“好了,注意不要沾水,避免感染。”战士起身,一瘸一拐地边走边说:“不沾水可太难了。”

“尽量小心点吧。”陆晨曦扬声再叮嘱了一句。

一名护士带着一位中年女人过来:“陆大夫,这位阿姨来这儿找人。”陆晨曦摘下手套问:“阿姨,您找谁?有什么事儿吗?”

中年女人惶然道:“大夫,我找我老伴和女儿。”

陆晨曦从桌上拿起伤员的名单问:“伤员叫什么名字?”

“我老伴叫林皓,女儿叫林欢,说是几个小时前送过来的。”中年女人忧心忡忡。

陆晨曦按着名字查找,而正从一旁经过的钟西北听到“林欢”这个名字后一下站住了——林欢?不正是庄恕不久前告诉他的,当年走失的南南如今的名字!庄恕说,林欢的父母一直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来抚养,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是收养的。难道会这样凑巧,眼前这位就是小斌妹妹南南的养母?

陆晨曦扶着她坐下,拿着伤员名单道:“您别着急,林皓确实受伤了,您女儿林欢没事。”

“伤得严重吗?人现在在哪儿呢?”她忽地又站起身。

陆晨曦轻声道:“他是被武警战士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泥石流发生后,他身子被卡在挤压变形的两个窗框中间,胸口有玻璃刺入。”陆晨曦说着话的时候,钟西北走过来,拿过伤员名单道:“我看一下。”

中年女人焦虑地问:“啊?这么严重啊……那人还能活吗?”

“他送来的时候失血量很大,我检查过了,玻璃可能插在肺动脉上,不能在这里处置,已经安排急救车把他送到嘉林的仁合医院去了,您女儿也陪着去了。”陆晨曦柔声道。

“那我也得赶紧去,谢谢您啊大夫。”中年女人感激地说。陆晨曦点点头:“好,您赶快去安置点吧,那边有免费的交通车。”她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过去就能看见。”

中年女人应着,向她指的方向走去。

钟西北把名单递给陆晨曦,问:“这个伤员怎么样,能救过来吗?”

“及时手术的话,应该能行。”陆晨曦想了想道。

钟西北稍微放了点心:“哦,那就好。”他想来想去,走到一边去拨通了庄恕的电话:“你上次说,南南找到了,她改名叫林欢了?你知道她养父的名字吗?”

“啊?”庄恕正在大门口,面对着面前望不到边的等待进入医院救治的伤员,和杨帆一起等候上级的指示。这时突然听钟西北说起妹妹的养父,并没有琢磨为什么,只条件反射地回答:“父亲林皓。”

“那真的巧了。她的养父受伤了,已经送到仁合去了,你留个心。”

庄恕一惊:“南南?”

“就是林欢!她父亲叫林皓,有严重的胸外伤,应该已经到了……”钟西北的声音还在耳边,庄恕已转身看向大门口,脚下也不由地向大门走去,视线搜寻着。

忽然,他的目光定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南南,他看到了南南——她现在应该叫林欢,她远远地挤在院外的人群中,正在焦急地跟栅栏里面的医院工作人员交涉,说话间不时回身指着身后不远处被拦住的一辆急救车。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因为重伤的父亲被拦在医院大门外的焦灼。

庄恕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太多久远前的画面,交错着闪现在眼前。

有的模糊,有的凌乱,有的破碎,有的狰狞。

而所有的画面都汇成一个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睁大眼睛冲他叫——哥哥。

这个小姑娘的影子由清晰而又模糊,成了眼前那个焦灼的女子。她似乎在声嘶力竭地跟拦门的工作人员说着什么,似是争吵,又似是哀求,是急迫痛苦,是害怕惶恐,又是期待和希望。

庄恕不由得向着她走了几步,几乎就要张开双臂,喊,南南,哥哥在这里。

然而却被刺耳的救护车的鸣笛突然惊醒。

举目四望,周围,是白衣的同事,是把医院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伤员,而身后,是早已超负荷接诊,又刚刚报告已经发现气性坏疽的医院……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衣,眼眶一红,竭力深呼吸几口,压制着情绪,尽力平静地来到大门的栅栏旁。

外面,就是林欢,他找了这么多年的妹妹。

林欢声音嘶哑,恳求保安:“我爸伤得很重。救援站的大夫说,必须立刻手术。求求你,让我们进去吧。这是医院,怎么能对伤员关门呢?!”

保安满头大汗地解释:“院里发生了特殊的情况,院领导正在研究,请大家再等一等,很快会有安排的。”

林欢急得往医院里张望,目光扫到庄恕身上,她看到他胸牌上“主任医师庄恕”几个字,如同看到一线希望——“大夫!”她喊,“大夫!”

庄恕一愣:“你……你认识我?”

“您是心胸外科的庄大夫!”林欢望着他的目光满是带着无限期待的恳求,“在医疗站负责救助的陆晨曦大夫,帮我父亲做了简单的处理,她说我父亲需要立即手术!最好由您主刀!大夫,”她反复重复着“大夫”两个字,眼里噙着泪花,“保安大哥不知道,您是大夫应该知道的。我父亲需要手术,需要立即手术啊!”

庄恕只觉得每一句话,都仿佛一把尖锐的利器,切割着自己的五脏六腑。然而,面对着林欢,这个二十多年中,他每一分钟都想拥她入怀,对她说,南南不怕,哥哥在这里的女子,在她如此期待地求他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只能说:“对不起,现在我们暂时不能让你们进来。”

林欢茫然地问:“为什么?我父亲的情况很严重,陆大夫说必须把他送来立刻手术!”

“现在医院的接诊量已经超负荷了,消毒措施、无菌操作都已经很难进行,暂时不能让更多的伤员入院就医了。”庄恕低声道。

林欢绝望地看着他,眼泪已经夺眶而出:“那怎么办啊?我爸好不容易才救出来,又跑了这么远,难道就让他在医院门口等死吗?!大夫,您救救我爸爸吧!”

庄恕不敢面对她的眼睛,他极力控制着情绪道:“院长正在跟上面交涉,相信很快会妥善地安置你们,请耐心地等一等。”

“大夫,我父亲情况非常危重,能不能先让他进去手术啊?”林欢伸出双手,穿过铁栅栏,想要抓住他,“求求你,时间就是我父亲的命啊!”

庄恕微微侧开头,喉咙也有些哽得发痛,艰难地坚持道:“……对不起,林小姐,现在我们必须等上级的指示,对不起。”他说完转身往回走,身后林欢哭着道:“庄大夫,求求您了,让我爸爸进去吧!陆大夫说他必须马上手术啊!庄大夫!庄大夫!求求您了!”

庄恕没有回头,咬紧牙关,眼睛有些湿润。他努力控制情绪,径直走向杨帆,见杨帆已经打完电话,忙问道:“怎么样?”

“已经和领导汇报完了,他们还在做研究和预测。”杨帆干涩地说。

“大概要多久?”

“一两个小时总是要的。”

庄恕也为难地看向大门,无言以对。杨帆长长地吐口气:“先把门打开吧。”

庄恕一听,冲口而出:“不行!”他压了压情绪,尽量语气平静地说服:“如果气性坏疽爆发,需要特殊的隔离,会进一步加重接诊负担。大灾之后,必有疫情,从重灾区来的伤员必然携带各种传染病病原,而大量抵抗力极低的伤患正是病原生长传播感染的最佳温床!超负荷接诊造成的隔离不够,空间有限又为所有疾病的传播创造最好的条件!感染和传染病如果控制不住,后果将是灾难性的,仁合甚至可能成为嘉林市瘟疫的源头啊!”

杨帆闭了闭眼睛:“院内感染和灾后防疫一旦控制不住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我很清楚,但是几十上百个病人现在就在院外。感染失控和流行病大爆发,只是理论上的可能,但是外面的伤员,他们无处可去。现在据我所知,外面至少有二十个重伤员需要立刻手术,再晚几分钟,他们就会因为失血,因为器官衰竭,因为败血症而死亡。现在形势就是这样,有些事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能做的就是全院上下严防死守,尽量隔离感染气性坏疽和其他传染病的病人,把疫情爆发的可能降到最低!”

“医学科学的理论不是凭空想象的假设,也不是模拟数据的假想,都是根据以前大量实践经验得出的结论,也就是从人命上得出来的经验。”庄恕提高了声音。

“经验是既往的经验。但是眼前,我身前身后,都是人命。接诊是有极限,这个极限确实是从人命上总结出来的经验。但是庄恕我告诉你,极限,就是用来打破的。而中国的大夫,被迫必须挑战极限的机会,又特别多!”

“那就不能等领导研究出对策以后,再放病人进来吗?再等一等总可以吧?”庄恕只觉后果严重,不敢去赌这一个“可能降到的最低”。

杨帆摇摇头:“领导开会对数据进行分析,再从其他单位抽调医护支援,但是那至少是几十小时之后才能做到的。我已经打电话报告过了,作为一个严谨的医学工作者,我已经把所有的可能考虑到,并报告了,上面专家最科学的分析还没有出来。现在面对所有伤患的是我。没有万全的选择,作为仁合的最高负责人,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我的选择就是,把门打开,立刻继续接收伤员!我选择,我负责!”

杨帆说罢,对保卫科长高声道:“立刻打开大门,接收伤员!”

保卫科长大声应道:“是!”

医院大门打开后,伤员和家属在保安们的疏导下纷纷涌入医院。

杨帆和庄恕退到道路一侧静静看着。杨帆神情凝重,而庄恕看到了林欢,她和保安指挥着人群让开救护车的通道,随着车一起进入医院,跑向急诊,她并没有看到他。庄恕目送林欢远去,目光复杂。

傅博文得知发现气性坏疽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来到心胸外科病房,一边即刻让护士紧急发放所有有关气性坏疽的隔离要则,一边换上隔离服装亲自和张默涵、楚珺等人一起,从病房里推出一个疑似感染气性坏疽的病人。傅博文边走边对楚珺交代着:“立刻设立一个特殊感染隔离病房单元,出入通道、使用过的医疗器械处理,都完全与其他单元分开。”

楚珺点头:“好,我知道了。”跟着护士跑去。

傅博文转头对张默涵郑重地道:“把这个病房全面消毒一次,所有病人隔离观察至少二十四小时。”

急诊观察室,陈绍聪站在另一名疑似气性坏疽患者病床前,向普外医生原野交代患者病情,出示伤口涂片报告:“厌氧菌培养还没出来,但是其他各项检查都符合,体温是两小时前开始升高的,这单子上是各项体征,我给了头孢和全身支持治疗。”

原野检查患者大腿上的伤口,戴着手套的手轻按皮肤道:“捻发音明显啊,确实是感染了气性坏疽。”他再看了看单子上的其他指标,冲身边跟着的年轻大夫道,“马上手术,切除坏死组织,重新彻底清创。”

陈绍聪立即对旁边的护士说道:“同病房病人马上隔离观察!”

护士应了声“是”,把这名患者推出观察室,按护士长的安排送去了五号手术室,护士长随即把这间观察室的标牌换成了“气性坏疽临时观察室”。

陈绍聪安排护士用双层包膜封存刚才给那名患者检查用的所有器械,把方才使用过的一次性废料——清创用棉签、包裹伤口的纱布、针头等,投进橙色垃圾袋,上面也贴好“气性坏疽”的标识,再用有效氯溶液喷洒地面以及各种仪器表面,但求严密杜绝气性坏疽的扩散。

随着伤员的大量进入加上气性坏疽的出现,手术室的安排越发严峻。

傅博文带着手术室护士长想尽一切办法,在手术区挨个巡查,路过泌尿科专用手术室时,傅博文道:“再陆续送来的患者,伤口感染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这间泌尿科专用手术室在救灾期间,改作特殊感染手术间。”

护士长点头,做记录。

“安排一名巡回护士,专门负责必要的传递和隔离。心胸外科感染人数多,让专家随时查看。”傅博文说着走到另一间手术室门口,透过玻璃,看到庄恕正在手术。

傅博文问:“庄大夫现在在做什么?”

护士长回答:“刚从郦峰送来的,胸腹联合。”而现在躺在手术室内,由庄恕主刀的,正是林皓。林欢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紧张地等候着。傅博文点点头,匆匆路过,并没有认出林欢。

作为救灾一线的灾区医疗站,医护人员依旧在进进出出,忙碌地工作着。

方志伟坐在四面镂空的防雨棚里发着愣,他身上沾满了泥,手上的泥水都已经干了。

陆晨曦打着电话从一个帐篷里钻出来,边走边说:“你们还有多久到?十分钟?好,到了马上来接伤员,一个胫骨骨折,就近送,不要去仁合了。好,我等你。”她打完电话,舒展了一下身体。发现方志伟坐在防雨棚里发着愣,神情恍惚,满身泥水也没去冲洗一下,陆晨曦觉得有点不对劲,走过去问道:“累坏了吧?第一次参加医疗队,我也累懵了。要不要把你送回去,找人来替你?”

方志伟闷了一会儿,把头扭开道:“不用,不是累……”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把头扭开,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陆晨曦靠近他,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从你见习我就开始骂你,骂了好几年也没见你哭过。跟我说说,出什么事儿了。”

方志伟抹了抹眼泪,哑声说:“刚才有个小姑娘,压在废墟底下了,开始还能听见她的声音。破拆了好几个小时,人露出来了,可我怎么也够不着她的出血位置。其实她身体里都已经没多少血了,我只能趴在她身边鼓励她,这会儿还要继续挖掘,我想往里钻,被人给拽出来了,其实我离出血点就差一点了,如果我能钻进去……”方志伟停住,哽咽着。

陆晨曦听着,也有点难受,吸了口气打起精神温和地说道:“我们是医生,我们不愿放弃每一个生命,但是你要记住,我们不是超人,我们不能拯救世界,也不可能起死回生。我要求你,只要有机会就坚决不能放弃,但是别人拉你,也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你的生命和伤者的生命,同样重要。”

“嗯……我知道。”方志伟还是低着头。

陆晨曦看着他郑重地说:“你给我记住了,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不能冒险。”

方志伟控制着眼泪,努力点点头。

陆晨曦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道:“喂,到了吗?还要消毒?抓紧啊我就在医疗站等你们。”

方志伟深呼吸几口,振作精神跟着陆晨曦出去送伤员。

庄恕走出手术室,林欢立刻迎上前问:“庄大夫,我父亲怎么样?”

“手术很顺利。”庄恕平静地说道。

林欢长出了一口气:“太好了,我可放心了。”

“你父亲做的是胸正中二十厘米开口,术后疼痛会很严重,会引起切口的应激反应,所以我给了微量的镇痛药。如果他还是疼痛难忍,你要及时通知我们。”庄恕说罢,把一份打印好的注意事项递给她,“这是其他的注意事项,我打出来了,你看看吧。”

林欢连连道谢:“谢谢大夫,您想得真周到。之前在医院门口我有点儿着急了,对不起。”

“不不不,是我该道歉。我的本意也不是要阻止你们进来。实在是院里发生了气性坏疽,接诊量持续加大的话很容易引起交叉感染。”庄恕歉然地解释。

林欢温和地道:“这些医学术语我不太懂,你们做大夫的一定有你们的道理,我理解。”

庄恕看着她轻声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庄大夫,既然我父亲的手术很顺利,是不是不用太久,他就可以出院了?”林欢期待地问。

庄恕沉吟道:“手术虽然顺利,但是术后多久能恢复,会不会有其他的并发症,现在还不能肯定。不过从目前你父亲的情况看,很不错。”

“那就好,我知道你们当大夫的说话都谨慎。那我去病房等我父亲了。”林欢一笑,庄恕有些恍惚,记忆中南南天真的笑容叠映上来,让他不自觉用了温柔的口吻说,“我也要回胸外,我带你去吧。”

两个人一起沿走廊走着,庄恕忍不住问:“你是郦峰县人?”

“是啊,我老家郦峰的,但我现在在嘉林工作。”林欢点头。

“哦,在嘉林待多久了?”

“我是来嘉林上的大学,之后就留在这里工作,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林欢认真地算了算。

“哦……你以前,来过仁合吗?”庄恕低声问。

“没有,我家离中心医院近,看病都是去那儿。”林欢说道,明丽的眼睛有些不解和好奇地看了眼身边的庄恕,却捕捉到他一丝难以言说的伤感。

深夜。

各自忙碌的庄恕和陆晨曦终于有时间通个电话了。

受灾地区是在乡下,空气清透,显得当空的明月越发皎洁。陆晨曦站在帐篷外的月光下,听庄恕带着一丝倦意的声音温和地传过来:“你还没休息?”

“你不也是一样?本来今天我能跟着送伤员的车回去一趟,但是沿途公路塌方了,听说有的伤员都是武警给扛过去的。哎,这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你别太想我啊。”陆晨曦唇边浮起一丝无奈又淘气的笑意。

庄恕也笑:“这恐怕有点儿难。”

陆晨曦的笑容扩大:“这么喜欢我啊?”庄恕微笑着没有回答,问道:“今天你那儿救治数量还高吗?”陆晨曦听他问正经事,立马认真回答:“今天算是高峰期,山里好几个村镇的伤员都抢救出来了,各类轻、重伤加起来我处理了四十多个。你那儿呢?我听说仁合已经超员了。”

“嗯,手术室就没空过,简直像打仗一样。”

“对了,有个姓林的老人,严重的胸腹联合伤,应该是你负责手术吧?怎么样?顺利么?”

“手术顺利。”庄恕回答得简单,心中却别有一番滋味,“应该谢你这个接诊大夫,第一时间处理及时,否则即使送过来,我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怎么突然这么正经地谢我。我救治病人那不是常规!”陆晨曦笑眯眯地说,“对了,之前一直没有机会来这里,这次救灾我才发现原来郦峰的景色这么漂亮。今天林欢也说了,等这次抗灾过去了,要请我来玩儿,到时候我带着你啊。”

“好,我给你当司机。很晚了,赶快休息吧。”庄恕与陆晨曦互道了晚安,挂了电话。他走到病房门口,透过房门,看到林欢坐在林皓病床前,用毛巾轻轻给父亲擦拭前额。

庄恕站了好一阵,心中百种滋味。

还好,他想,这是个好的结果。总算,我亲手救治了南南的父亲——她如今最亲、最重要的人。

陈绍聪几乎就没时间休息,晚上在急诊办公室蜷缩着胡乱对付了会儿,就被护士叫醒说有伤员发烧了得让他去看看,他跳起来冲出去检查完这个伤员腿部的伤口,一边看病人的体温卡一边问:“体温是从今天凌晨开始升高的?”得到肯定的回复,陈绍聪表情有点凝重,道:“加一个血生化、菌培养,伤口渗出液送去检验科。”

护士记录医嘱,陈绍聪仔细地将手套摘下,丢入污染区垃圾桶,走到水池洗手,换手套,嘱咐护士道:“血生化和菌培养出来之前,这间诊室不要再收其他患者了,全面消毒。”

护士为难地说:“所有候诊室都满了,这间又不让继续收患者,再送来的往哪儿收啊?”

“等这个病人送去普外病房再说。”陈绍聪也很头疼。

护士小声道:“普外说已经满了。刚才来过电话。他们护士长直吼我,说每间病房都加三张床了,再加就要成大通铺了!”

陈绍聪越听越头大,冲口说出:“那你就给我吼回去!”护士委屈地低头不语。陈绍聪也知道这事护士解决不了,叹了口气:“别着急了,我去和他们说吧。”他出了急诊就直接去找杨帆。

这时杨帆正与傅博文一起在医院各科巡视,身后跟着两位副院长和两位总护士长。总护士长也是一脸焦虑:“普通病房每间都加了二三张床,可是腾出来的一百五十张床很快就满了!刚才钟主任又来过电话,说郦峰至少还要送十个病人回来,往哪儿放啊?”

杨帆皱着眉头问:“观察室呢?”

总护士长道:“早就满了。”

陈绍聪快步赶过来,人没到就急促地开口:“院长,急诊必须得转上去几个病人,现在候诊室全都满了,有三名是高度怀疑感染伤口的病人。绿色通道还在开放,可我那儿没有地方能再接新伤员了。”

傅博文皱眉道:“先把行政领导的办公室都打开吧。”杨帆思考片刻:“嗯……我同意。”傅博文接着道:“你的办公室先不要动,这些中层领导总要一个碰头的地方,不能跑到院子里开会去吧?”杨帆点头,看到面容憔悴的陈绍聪听了这话终于露出个笑容,拍拍他肩膀道:“辛苦了,我听傅院长说了,你这几天干得不错。之前老钟一直跟我说你很有能力,能接他的班,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老钟没有看错人啊。”

“嘿嘿嘿,钟老师眼力一向很好。两位院长,我忙去了。”陈绍聪笑着跑开。

庄恕查完房,和护士走在走廊上,边走边叮嘱道:“刚才那个病房,三例灾区转来的伤员要重点监护。”

护士点头记录。庄恕路过林皓病房门口时,不由停下脚步对护士道:“你先忙去吧,有事儿找我。”自己推开门,走进去,见林欢正在擦拭父亲的脸颊,动作非常轻柔细致。一位中年女人已经趴在床尾睡着了。

林欢抬头看到他,小声地招呼:“庄大夫!”

庄恕示意:“你妈妈也来了?”

“嗯。昨天下午就到了,一直陪在这儿呢。”林欢有些心疼地看了眼趴着睡着的母亲。

“你不是住在嘉林吗,让你妈妈回去休息一下吧,都陪了一天了。”庄恕温言道。

“我也劝过她,可是我家实在离医院太远了,来回也不方便。”林欢无奈地笑笑。

庄恕想了想:“你等我一下。”他说完转身出去,再回来时,对林欢说道:“林小姐,我刚才让院办帮忙,在医院附近的酒店找了个房间,价格很公道,你们可以随时去休息。”

林欢惊喜又感动:“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谢谢您,我现在就叫车回去拿点家用。”说着轻声叫醒母亲,“妈,庄大夫给我们安排了一个住的地方,我现在回家去拿点东西。”

林母站起来,有些意外地说:“是吗,谢谢庄大夫。”

“您不用客气。”庄恕只道。

“小欢,你回去先好好休息一下,别急着回来。”林母柔声说。

“不用,我拿点儿东西就行。”林欢握一握妈妈的手。

庄恕开口道:“这几天市里路况不好,打不到车,我送你回去吧。”

“这不好吧,太麻烦您了。”林欢不好意思地说。庄恕看看表:“我还有点儿时间,我们抓紧时间快去快回。”林欢这才不再推脱。

庄恕带着林欢走出来,他走向正在护士台查看病历的杨帆,说道:“杨院长,我想跟您请一个小时的假。”

杨帆立刻道:“你连台超过二十四小时了吧?也该回家休息一下了,五个小时吧,睡一觉,美国医院的规矩,不能疲劳作业。”

“大家都在这儿连台,我怎么能回家休息呢。”庄恕摇头,他颇为感慨地向周围望去——如此拥挤,如此喧嚣,如此杂乱,却又如此有序。

杨帆苦笑:“我们是习惯了。在国内,我们这样的医院只能疲劳作业,跟你们可不一样。”

“放心吧,我撑得住。一小时就行了,我是想陪这位家属回去拿点东西。”庄恕看看林欢。杨帆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在庄恕刚要走开时,叫住了他:“庄大夫等一下。”然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傅博文回来了。”

庄恕一愣。杨帆缓声道:“非常时期,他回来帮忙做些工作。老人嘛毕竟还是有作用的,我也不好推辞,你知道就行了。”

“毕竟是仁合的院长。”庄恕说得有些感慨,同时看了看杨帆。来到这里这么久,他之前对仁合、对傅博文、对杨帆,那种或怨恨或轻视的情绪,就在这二十四小时与死亡的搏斗中,甚至是在激烈的针锋相对的理念争执中,几乎淡化至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的亲近,温暖与惺惺相惜。

庄恕望着杨帆,认真地说:“我很佩服你们。”

陈绍聪带着护士转移伤员,路过一条走廊时,看到两个戴着志愿者标识,穿着隔离衣,戴着口罩的“工人”,配合得十分默契,一个在地上喷洒消毒水,一个拿着拖把跟着拖地。就这么配合着一喷一拖的效率挺高,一会儿就到了楼梯口,喷消毒水的人把消毒水箱放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起头拉下口罩长吸一口气,露出一把大胡子。他身边的人放下拖把,也把口罩拉下来,正是杨子轩。

老胡苦着脸踹了杨子轩一脚,抱怨道:“来这以后每天就是喷喷喷,擦擦擦,刷刷刷,整个一清洁工啊,就是推个轮床也只能推,连过床都不让我碰。杨子轩,你不是让我来救死扶伤的吗?”

杨子轩一脚踹回去:“你想什么呢?救死扶伤你是会缝合还是会清创?你妈要用血压计,我教了你俩小时,你还量出个二百二十……吓得你妈差点真二百二十了!

老胡不好意思:“那哪怕是过个床呢,我有劲儿。你看人美剧里,一、二、三,哐,多帅啊。“

陈绍聪走在一旁,听得好笑,忍不住接上:“一、二、三,还哐,你也不怕再把病人摔着。“

杨子轩和老胡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陈绍聪过来蹲在他们身边道:“过床可是技术活,尤其这次的伤员大多有腰椎、颈椎伤,如果手法不对会造成二次伤害,严重的能导致瘫痪。“

老胡听着,点点头喃喃道:“真是术业有专攻。”他念叨着,突然目光落在陈绍聪身后——刚刚拖过没完全干的地面上,留下了陈绍聪的鞋印。老胡立刻抓起拖把,冲过去补拖:“你看你又踩脏了。”

陈绍聪挥挥手:“嗨,不用啊,我是从清洁区走过来的……”

杨子轩一笑:“陈哥你甭理他,他处女座。”

“拖地是为了消灭病毒细菌,又不是要一尘不染。”陈绍聪笑道。

杨子轩没好气地说:“哎呀,他又不能救死扶伤,把楼道擦完美,这有成就感——就像你们缝合伤口,剪线留的残端一定要对齐一样。”

陈绍聪看他一眼:“你懂我们临床的东西还真多,从小没少跟着你爸在医院玩儿吧?”

“是啊,我还在你们的示教室缝过猪皮呢。”

“我对缝合也很有造诣啊,有时间切磋切磋。”陈绍聪一向以自己的缝合技术为傲。

杨子轩却道:“我对数据分析兴趣更大。结合了对医学和数据的双重兴趣,就是我现在的专业。”

陈绍聪讶然:“没看出来,居然是个医疗数据分析师,你这次回来都分析什么了?”

“本来是要做咱们市的化疗药使用数据的。第一阶段论文发了,效果还不错,正在申请进一步研究。不过赶上灾害,就先放下了。我准备收集仁合灾后的救援数据,跟欧美日做个比对,也算是没浪费这次机会。”杨子轩说得头头是道。

陈绍聪提醒:“别忘了我的急诊啊。”正说着,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边接边起身走着:“喂,什么情况……手臂骨折,右腿骨折……什么?体重这么重?……好吧马上到。”他转身冲着远处眼巴巴看着的杨子轩和老胡高声喊:“谁想学过床?”两人高兴地举起手:“我!我!”陈绍聪招招手:“来!”两人高兴地扔掉拖把跑过去。

庄恕送林欢回到家,林欢开门,庄恕跟着她进了房间,看了看,这是一间上下两层的青年公寓,上面是卧室,下面是厨房、客厅,收拾得干净整洁,布置雅致中带点艺术气息。

林欢客气地说:“平时没工夫收拾,可能有点乱,您别介意。”

“这么干净还说乱?好像是中国人的传统吧?”庄恕接过林欢给他倒的水。

林欢微笑:“没想到庄大夫出国那么久,还记得中国人的客套话。您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上楼去收拾下东西。”她上楼后,庄恕一边喝水一边在客厅里打量着,问:“你爸妈是郦峰人吗?”

“对,他们是郦峰本地人,前几年都退休了。我一直想让他们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他们都说在老家住惯了,不想动。这次我刚好回去看他们,没想到赶上了泥石流灾害。”林欢在楼上回答。

庄恕看到墙角放着一把大提琴的琴盒,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琴的?”

“六岁开始的。”

“哦,我听说学琴就是五六岁开始最好了。”庄恕道。

“是啊,我妈说我四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那时经常发烧做噩梦,身体很差,到了五六岁才好起来。女孩儿嘛,也不爱出门,我爸就让我学琴了。”

庄恕专注地听她说话,道:“看来你一直很顺利啊,从小学琴到上大学再到就职,一帆风顺。”

“是啊,我也觉得挺幸运的。而且我爸特有眼光,我刚工作不久,他就做主买了这个公寓,那时候房价还便宜呢。”林欢笑了,虽然因为想到父亲还重伤躺在医院里,笑容迅速化作了伤感。

庄恕环视着公寓,似乎很释然:“你真的是很幸运。”

林欢带着那点伤感继续笑了:“他们还希望我早点成家,早点结婚生子呢,不过升了首席以后,演出太频繁了,没时间考虑这些问题。”

庄恕看着桌台上和墙上摆放着林欢从小到大的照片,最早的几张还是自己熟悉的南南儿时的模样,眼神复杂。

林欢没有让庄恕久等,迅速换了套衣服,提着小行李箱就从楼上下来,庄恕上前接过。

林欢递给他一张CD,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也没什么可送您的,这是我独奏音乐会的录音,没事的时候听来放松吧。”

庄恕看着封面上林欢手持大提琴的照片,克制着内心的波澜,温言道:“谢谢,这个礼物真好。”

“您太客气了,等我父亲的病好了,请您来家里吃饭,我包饺子包得特别好。”林欢诚挚地说,快速地在楼下收拾其他东西。

庄恕笑笑:“以前我母亲饺子包得也很好吃,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林欢停下了收拾东西问:“阿姨是……不在了吗?”

庄恕点点头:“很多年前她就去世了。”

“对不起,让您伤心了。”林欢抱歉。

“没关系,今天跟你聊聊家常,我觉得很开心。”庄恕看着她微笑。

林欢一笑:“是啊,您工作太紧张,聊聊天对放松也有好处。我收拾好了,走吧。”她拖着行李箱往门口走,庄恕指着靠在墙边的大提琴问:“琴不拿吗?”

“现在医院里照顾我爸,也没时间练琴,而且琴声那么大,也会影响别人休息。”林欢摇头。

庄恕想了想,说道:“还是拿着吧,林先生一定很喜欢听你拉琴,别在休息时间练就好了。”

林欢吐吐舌头:“那要是有人投诉,我就说是庄大夫让我拉的。”

庄恕笑了:“好,没问题。”上前帮林欢提起琴盒,他走在她身后,临走的时候从墙上偷偷摘了一张不起眼位置的照片,塞进口袋。

天气变坏,受灾地区又开始下雨,虽然不是之前的暴雨,但雨点也非常密集,山体滑坡再度发生。

泥泞的路上,临时救护人员抬着三副担架,朝着救灾帐篷小跑。抬着担架的救护人员头上、臂上也有泥沙血迹。两个急救人员跟在担架旁边,用纱布按压着伤员出血的伤口。

钟西北、陆晨曦、杨羽和白雪等人赶紧迎上去。钟西北和陆晨曦各自检查一名伤员。

钟西北一边检查伤员的瞳孔、呼吸,一边用吸管清理他的呼吸道,同时吩咐:“开放静脉通路,输平衡溶液。拿氧气面罩过来,给纯氧。”

杨羽答应着跑向帐篷一侧的仪器存放处。

陆晨曦迅速戴上手套,检查另一名胸前满是鲜血的伤员,查脉搏,叩诊肺部,并迅速缠上血压计量血压,然后陆晨曦摘下听诊器,手指抚过伤员怒张的颈静脉,皱眉道:“血压八十、四十,脉浅快,心音遥远——BECK三联征,呼吸循环衰竭。白雪,推X光机过来。”

白雪跑向帐篷内侧。这时杨羽已经取了输氧装置,和钟西北一起给伤员接上氧气。钟西北刺破伤员手指,用简易血氧仪测试,血氧仪小屏幕上出现“90”,钟西北松口气:“情况还好。杨羽给他做青霉素测试,不过敏的话给上头孢预防感染。”他说罢奔向第三名伤员,听心肺后神色稍安,检查患者腿部的伤处,喊杨羽:“拿固定夹板,给患者输平衡溶液,抗生素预防感染,打破伤风针。”伤员痛苦地呻吟着:“医生,太疼了!你帮帮我!”钟西北俯身道:“我们会给你止疼。你的腿现在问题不大,等前面的路修通了,我们就把你转移到市里的医院”

陆晨曦在胸部受伤的伤员身边操作X光机,皱眉紧盯图像。片子出来后她一脸焦灼地找到钟西北:“多根肋骨骨折,患者明显出现心包填塞,已经有了呼吸循环衰竭的症状,得尽快手术处理。”

钟西北看了看片子,焦虑地道:“山体再次滑坡,路又堵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通。”

陆晨曦再度赶到这名伤员旁边,戴上听诊器,听诊他胸部、腹部。她眉头越皱越紧,紧张地给病人再量了一次血压,抬头对刚进来的杨羽道:“血七十五、四十,再多开一条静脉通路,然后做准备,气管插管进行人工通气。”然后她转头冲钟西北沉声道,“我怕他坚持不到路通了。”

正在这时,一个满身都是泥水的急救人员冲到了帐篷边,扶着帐篷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钟大夫,方大夫受伤了!”

方志伟双眼半睁,已经罩上了氧气面罩,他脸色苍白,胸前一片血迹。钟西北与陆晨曦亲自接手过来,给他过床。突然,方志伟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钟西北胸前,他张大口,努力吸气,脸色却越发青紫,眼神也开始涣散。钟西北急道:“针管,橡胶手套,闭式引流管,快!X光机!”

陆晨曦直接抓了弯盘里的针管和胶皮手套冲过来。她轻轻敲击方志伟胸口,手掌迅速伸出,以手指比量后果断入针、抽吸,将胶皮手套覆在针尾。只见手套瞬间胀气,宛如一个气球。陆晨曦立刻将手套扎住,方志伟的呼吸略有舒缓。陆晨曦随即在他肋间剪开开口,置入引流管,抽出针头。就在此时,方志伟一阵抽搐,嘴角又溢出一口血来。陆晨曦盯着闭式引流管的水平面,手飞快地在方志伟胸口轻按,轻叩,然后摘下听诊器听诊。

钟西北将X光机推过来,一边操作一边紧锁眉头说道:“肺不张,可见脊柱前缘呈现透光带。断了六根肋骨,形成连枷胸。”

“他明显皮下气肿,胸腔闭式引流有重度漏气,加上咯血和X光典型征象,基本确诊是气管破裂并纵膈破裂伤!”陆晨曦紧张地道。

这时,守在旁边观察那名胸口受伤伤员的杨羽喊道:“晨曦,这个伤员升压药起作用了,但是血压继续下降,到六十、三十了,血氧五十!”

陆晨曦一惊,马上冲过去,再做检查、测脉搏,随即冲钟西北道:“钟主任,扩容、抗休克、机械通气都没改善他的休克,应该是心包填塞,我要给他心包穿刺抽血。”

钟西北果断回答:“按你的判断来。”他说着,自己剪开方志伟胸部的衣服,仔细检查他两侧胸——其中左胸明显比右胸塌陷。他再沿着胸骨轻轻摸索,触诊腹部,见方志伟的腹部膨鼓。

陆晨曦在一旁实施心包穿刺,将针管准确刺入伤员的心脏位置,扬声问:“钟主任,志伟怎么样?”

钟西北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血氧持续下降,加压给氧,闭式引流都无法改善呼吸。”

陆晨曦面色严峻,将针抽出,手中的针管内一满管鲜血。

陆晨曦与钟西北一人守着一个重伤员,而且钟西北守着的还是仁合医院的同事方志伟,两人的额头上都全是汗珠。帐篷里气氛紧张,护士们看着昏迷不醒,眼窝深陷,嘴唇青紫的方志伟,想哭又不敢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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