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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第十一章新的一年开始了

        1

        长平区是大都的老城区,因为保护性建筑密集和车道不□□通拥堵,如今即便是中心地带,也没有几家像样的商厦了。而地质研究所附近更是荒凉。苟杞睡不着拉开窗帘,窗外一片黯色,目之所及没有高楼,没有花里胡哨的霓虹灯,只有遥远半山上组立的杆塔。

        元榛说,虽然长平区渐渐衰落,但相较于其他地方,他家这附近人口流动并不大。因为这里的小区很多都是早期机关单位或者各类研究所的家属院,基本都设有二十四小时岗哨,非小区住户出来进去需要人领,时间、事由、身份证信息等也需要细细登记,安全性和私密性特别好。且再往南两三百米的军区大院儿里常年驻扎着部队。

        苟杞是在距离大都两小时车程的晋市长大的。苟杞长大的地方非常偏僻,早先甚至都不属于晋市,是十年前重新划区划进去的。她们那里没有什么“研究所”、“大院儿”,一些行车较少的路段农忙时间甚至偶能见到晾晒的农作物。

        苟杞的自卑感殷殷作祟,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元榛与她同龄,那么元榛很有可能就是她小学班里章章、初中班里的张枫庭、高中班里的阚庆。他们家境优渥,本人也极有教养和分寸感,他们不会跟着其他同学避讳她,但也不会跟她这样转头即忘的同学聊天或开玩笑。

        苟杞这样想着,不由回忆起片刻前的拥抱。

        春晚主持人即将倒数计时时,元榛伸了个懒腰,向苟杞招了招手。等到她趋前,他望着她的眼睛笑着说:“给你个新年拥抱,你等会儿帮我擦地。”

        ——黄雨琦回卧室睡觉前给元榛布置了个擦地的任务。

        苟杞鼓着左半边脸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微眯着眼睛“咔嚓”、“咔嚓”嚼碎了含了许久的奶糖。她一时感觉可以用干活换取的拥抱好像突然没有那么珍贵了,一时感觉但她仍是想要。

        元榛没有给苟杞更多犹豫的时间,他在倒计时只剩下四秒的时候伸手轻轻拥住她。新年钟声敲响以后他便收手了。跟她生日那天相同,是个令人没有任何遐思的拥抱。

        ……

        苟杞坐在床尾盯着半山上黑乎乎的杆塔发呆。她脑海里有很多张带着各种情绪的脸,有她爷爷奶奶的,有赵荷珊的,有陈雯锦的,有章伶桐的等等。她在脑海中幻化出一块橡皮擦和一根碳素铅笔,先一点点擦去他们眼睛和嘴角向上扬或向下撇的弧度,再比对着他们本人的长相填补几笔,最后生成他们最原始的模样。虽然没有表情但也没有攻击性。

        “新的一年开始了。”苟杞“端详着”那些张脸低声说。

        2

        大年初一,苟杞正夹着饺子蘸酱,面前突然出现两个鼓鼓的红包。

        一个来自黄雨琦,她解释说这并非是感谢,而是过年长辈应该给晚辈的。

        一个来自元榛,他倒不必特意解释什么,因为他昨天给胡不语和陈霖新年红包时苟杞就在侧,当然不能厚此薄彼。

        苟杞去年是自己一个人过年的,在老楼灰扑扑的租房里。当然是没有人给红包的。她靠着超市里买来的馒头、玉米和速冻水饺从大年三十一直过到正月初六。

        姥姥和两个姨分别给她打了电话,但她都没接,之后也只是简单回了条信息,说“便利店给排的春节假只有一天就不回去了”。其实那时她已辞掉便利店收银的工作,正在研究私厨小程序上的招聘信息。

        早饭后,苟杞拎着斜挎包出门了,说是要回晋市给爷爷奶奶上坟。苟杞其实对上不上坟没有执念,她爷爷在世的时候就曾说过,黄土下面只有坏掉的皮囊,没有亲人。她只是找个理由离开,以免上门拜年的人问东问西。

        大都和晋市的城际公交即便是大年初一也仍旧在运行着,只不过数量减至三班。苟杞反正也不赶时间,便搭乘着首班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出发了。昨夜下了雪,公交车行驶的速度特别慢,苟杞坐在倒数第二排角落里的位置,垂下脑袋把嘴巴和鼻子都埋进厚实的围巾里,没过多久便睡过去了。

        3

        “叮——”陈雯锦的微信信息跟着逐渐凛冽的秋风一起来了。

        苟杞趁着便利店里没几位顾客,低头一目十行地读完,漠然退出微信对话框。跟以往一样,她没有给陈雯锦任何回复,哪怕一个系统自带的emoji表情都没有。

        陈雯锦自转学以后再未出现过。“再未”的意思是高考前三个多月和高考后两个多月。不见人,也不见留下只言片语,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结果去了c大没多久突然“诈尸”了。她频繁给她发信息,不隔天地发,跟写日记似的。

        苟杞从她的“日记”里能看出,她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即便没有章伶桐之流找茬挑衅,她也仍然没有什么好朋友,整天独来独往。

        “你这样的人就适合一辈子独来独往。”苟杞在给顾客结账时这样想。

        她并不恨陈雯锦,只是看不上她而已。就如去年初见时那样。

        ……

        “叮——”“叮——”陈雯锦的微信信息跟着深冬的落雪一起来了。

        苟杞骑坐在爬梯凳上理货,半晌,用唯二没那么脏的手指夹出口袋里的手机。她潦草地读完那些负能量的抱怨,然后不以为然地退出对话框。

        苟杞昨天在街上看到寒假回家的陈雯锦了。她扎着毛茸茸的发辫儿,踩着黑色的马丁靴,比高中时更漂亮了,跟她妈妈说“我想吃炸春卷”时仍旧是娇滴滴的娃娃音。

        所以这样的一个人在新的“日记”后头追加一句“生活不会好了”,她一点都没往心里去。

        ……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响个不停的敲门声。

        苟杞生理期腹痛难忍,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充耳不闻。

        陈雯锦以前没有来过老楼,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是她绝对不会给她开门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绝于耳的敲门声。

        苟杞蹲在小厨房里呼哧呼哧吃着自己做的面,仍旧无动于衷。

        小锅里只剩下面汤的时候,苟杞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也给陈雯锦煮过这样一锅面。就在陈雯锦自个儿的家里。陈雯锦馋得把汤底都喝光了。她要苟杞详细写下煮面步骤。苟杞埋头写时,面的焯水过水、调料的顺序、火候等细节她问得可仔细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令人厌烦的敲门声。

        也不知道是笃定她在家,还是陈雯锦就是闲的,她守在她家门口迟迟不走,即便楼上楼下的邻居不时地出来抗议。

        苟杞翻出两个暖宝宝撕开贴到秋衣上。她曲膝心不在焉地翻着一份过期杂志,偶尔盯着薄薄的门板走神片刻。她感觉这敲门声依稀是今年早春她奔跑在医院走廊里的脚步声。

        她呼哧带喘地赶到医院,收到医生开具的死亡通知书。有个上了年纪的护士得知她没有其他家人了,很是不落忍,默默陪着她去把死亡通知书换成了死亡证明书,并留了联系方式给她,一步步教她接下来的步骤。

        其实也并不是很难,就是去公安局注销户口和办理火化手续,然后联系殡仪馆接尸。

        苟杞独自做着最后这些琐碎的事,全程脑袋全麻,躯干也是。

        ……

        公交车的大喇叭喊着“前方到站桔山陵园”惊醒了苟杞。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车窗外是缓缓掠过的行道树和电线杆子,“桔山陵园”门前的神兽雕塑就在高架桥下面斜前方。她伸手扳了扳脖子,重新整理好围巾和包带,起身扶着吊杆向前,等待下车。

        4

        晋市和大都都是习惯大年三十上午拜祭先人的,苟杞以为自己大年初一来肯定碰不到熟人,结果居然就碰到了。是早先在同一条街上住着的邻居杨婶儿。一个虽然有些碎嘴子但却是街上为数不多的不忌讳她家做殡葬用品生意的人。

        杨婶儿得有四五年没见到过苟杞了,她瞅了好几眼犹豫着叫出苟杞的名字,然后惊讶地夸奖苟杞长高了、漂亮了、是个大姑娘了。

        杨婶儿扯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嗐呀,我最近眼睛老疼,跳着疼,早上睁开眼就疼。我一个远房表姨能掐会算,她说这是我婆婆在给我捣乱呢,叮嘱我年初一带着我婆婆生前最喜欢的食物来拜祭她。喏,你瞧这陈记烧鸡、桂花糕、米酒。表姨特别跟我说上午不能晚于九点三刻来。嗐,我新家住得远,八点就得出门了。你就瞧吧,今儿来不及伺候小祖宗们起床,回去我儿媳妇又得给我使脸子了。”

        苟杞顺着杨婶儿噼里啪啦那一大篇内容问:“你们搬家了婶儿?大卫哥也有小孩了?”

        “啊,是啊搬家了,你们搬走第二年我们就也走了。你大卫哥的小孩儿出正月满三岁,转眼都能送幼儿园了。”杨婶儿说。

        苟杞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提了提唇角,问:“我奶奶以前常念叨大卫哥命里有子……”

        杨婶儿没等苟杞说完便爽声道:“借你奶奶吉言,你大卫哥两口子消停下来顺其自然以后,居然生的是龙凤胎。两家的根儿上可都没有龙凤胎先例。”

        苟杞一愣,片刻,道:“那可真好。”

        苟杞给爷爷奶奶倒了酒,收拾起墓碑前的供品,跟着杨婶儿一道往外走。杨婶儿得知苟杞现居大都,盛情邀请苟杞上她家吃饭,饭后再回大都。苟杞托词“得去看看姥姥”,杨婶儿只好作罢了。

        “你姥姥最近几年明显见老了。”杨婶儿说,“你大卫哥和你嫂子的订婚宴上,我碰见你姥姥、你妈姊妹三个以及一些旁的什么人在隔壁厅吃饭。你姥姥那时虽然开始长白头发了,但一件印花外套、一条九分阔腿裤、一双方根高跟鞋,跟你妈肩膀抵着肩膀坐着,跟对儿姐妹花似的。但年前超市里碰见,她就有些显出老人样儿了,腰身倒是不怎么佝偻,眼窝子深了些,我瞅着腿脚好像也不怎么利索了。”

        苟杞的大脑在听到前两句话的时候就空白了。她的眼睛微微瞠大,片刻,不堪西北风肆虐泅出生理性的湿意。

        积云上面的高空有个聊胜于无的镶着毛边儿的太阳,但不过一疏忽,它就消失不见了。

        “怎么不走了?”杨婶儿回头问。

        “啊,来了。”苟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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