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二更
夜里宝鸾辗转反侧。
班哥的话反复在耳边响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着这句话, 大概是觉得荒诞。
她怎能陪他离开长安,到没去过的地方。
宝鸾将脑袋埋进被子里,揉着寝衣, 时而向往外面的山川江河, 时而觉得自己不该想。
外面的景色虽令人憧憬, 但她生在长安, 长在长安, 这里才是她的根。
离开长安?
那是夜里看书入了魔,睡觉做梦偶尔才会梦到的事。
宝鸾决定将班哥的话抛之脑后, 从惊讶到遗忘,仅仅隔了一个长夜的距离。
奏折的批复很快下来,圣人准许班哥离京寻药。
朝臣们闻到风向, 心照不宣, 收回对班哥的考量,将心思放到其他两位皇子身上。
有些人颇为可惜,撞在同一天的两场行刺,分别为二皇子三皇子招来不少人的暗嘲,六皇子再坚持一下, 也许能与二皇子三皇子正面抗衡。
此时离京, 难道真的不恋权势淡泊名利?
生得俊美无俦的六皇子, 在某些人眼里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糊涂蛋。
班哥去外面寻仙药,实际上是去西北军中。虽有掩人耳目之嫌,但因为他是投军,不是监军, 更不是窥视一军主帅的位子, 所以不怕人说嘴。
以后挑出来, 最多说他贪玩任性, 不能说他居心叵测。
重伤在前,离京在后,圣人哪怕再多疑,面对这个即将离开长安的儿子,也无法再冷着脸。
他恢复以往的仁慈,封班哥为晋王,封地扬州和周边几个郡县。扬州在淮南道,毗邻江南道,繁荣兴旺,是帝国最商业贸易最发达的地方之一,每年的税收,极为可观。
能将这个地方封给班哥,圣人有几分补偿的心思在里头。
这个儿子流落民间多年,虽然事情因赵妃而起,但他身为君父,也有一部分责任。那时他初登基,别说朝堂,就连皇宫都不在掌控中,所以才会偷龙转凤这种荒唐无比的事发生。
扬州是块极为重要的地方,多年来不曾做为皇子亲王的封地。让一个初出茅庐的皇子管辖,势必动摇一部分人的利益。奏章雪花般飞涌,请求圣人另行改封。
圣人不为所动。
他封班哥,就和当时封宝鸾为无双公主一样,和他们的讨喜懂事没什么关系,更多是弥补多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幽禁太子不发罪,容忍二皇子三皇子的愚蠢,皆是因为如此。
天子的儿女,天子的家事,天子自己说了算。至于是不是真的每件事都能天子说了算,这就另当别论。
最小的六皇子封了一字亲王,排前面的两位皇子却还是二字郡王,似乎有些不合情理。
有人上奏,提议二皇子三皇子由郡王改封亲王。
二皇子三皇子迅速从巧合“遇刺”的尴尬和羞恼中脱身,没有人比他们更盼这件事赶紧过去,最好全长安的人都遗忘它。改封亲王,是转移注意力的好事,也是他们多年来耿耿于怀的心事。
二皇子三皇子之所以顶着二字郡王的封号,和当年太上皇退位后依旧执掌朝政有关。
尚在襁褓之中的二皇子三皇子,由太上皇亲封为雍南王和平康王。一出生就封王,原该是件好事。可太上皇封的是郡王,不是亲王。
天子的儿子,该封亲王,太子的儿子,才封郡王。与其说太上皇给的是恩宠,不如说是威慑。
以两个年幼皇子的郡王封号,向当年试图介入朝政的圣人示威,有我在一天,你只能是“太子”,而非真正的天子。
时至今日,二皇子三皇子仍是郡王。他们也曾努力过,想要改封,但都不了了之。
这就是为什么圣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将班哥封为亲王,但迟迟没有将二皇子三皇子从郡王改封亲王。后者有违孝道,有向太上皇下战书的意思。
太上皇一日不开口,圣人一日不能改掉父亲为自己儿子定下的封号。父子间虽然没有多少情分,但表面的客气还是要有的。
直到班哥伤好离京,二皇子三皇子改封亲王的事还是没有动静。
时已深秋,宝鸾重新搬回宫里,回去后才知道,班哥走了。
他走了,连声告别都不曾。
宝鸾气得跺脚,原本还想亲手做些路菜给他,这就不必做。
她气了好几天,心情迟迟不能平复。除了生气,再就是伤心。
怎么可以不让她相送?是不想让她的眼泪搅了他远行的兴致吗?
她又不是爱哭鬼,最多掉两滴眼泪,又不会淹了他。
宝鸾将布老虎当做班哥揉搓,揉坏好几个。伤心过后,悄悄打听班哥走的那天,知会哪些人前去相送。问了一圈,得知一个都没有,心里总算平衡。
好吧,等他回来,只要哄好了她,还是可以继续当哥哥的。
半开的窗户有人跳进来,哗啦地一声,碰倒一个插瓶。宝鸾从字帖里抬起头,隔着内室的珠纱帘,朦朦胧胧见那个人一身绯红色圆领袍,大摇大摆朝里来。
有那么一瞬间,宝鸾以为是齐邈之,差点喊出口。
“二姐姐,做贼的人才从窗户进。”宝鸾扫视男装打扮的李云霄,依稀有几分齐邈之的影子。两个人是亲表兄妹,她又穿红,走路姿势故意学男人的大步,所以刚才才会一眼看错。
其实光看身高,就知道不是。
“乱说!齐无错就爱钻窗户,难道他是贼?”李云霄说着说着自得自乐起来,小声嘀咕:“采花贼?还真有可能,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江南采花,不知采了多少个?别乱花母后的银钱才好。”
齐邈之被皇后派去江南,江南郡公下昭狱的时候,他就离京去了江南。
身为皇后外戚,这是齐邈之第一次做外戚该做的事。
齐邈之离去多时,宝鸾今天被李云霄提醒,才发现他走了很久:“刚才我还以为是他。”
李云霄面有得色:“都说他穿红好看,我穿好也好看不是?哼,你竟然认错,我可比他俊多了。”上前来看宝鸾刚写的字,点评道:“字是好字,就是思念意味太浓。你在想谁,那个狭促鬼?”
她嘴里的狭促鬼,是指齐邈之。宝鸾练字时想的,却是不告而别的班哥。
因为李云霄厌恶班哥,所以宝鸾默声不语。
李云霄怜惜地看着宝鸾:“劝你不要想他,他在江南杀人呢。”叹气怅然,有些嫌弃:“杀了那么多人,差事还是办不好。真没用。”
宝鸾不想知道其中秘闻,她岔开话题:“要出宫吗?打扮成这样。”
李云霄神秘兮兮一笑,推着宝鸾去换男装。离开拾翠殿,没有乘肩舆也没有坐马车,而是策马出行。
在宫里骑马,是两位公主的特权。
宝鸾以为李云霄要骑快马冲出宫门,有些不安,不敢跟她一起胡闹:“快马也冲不过去的。”
李云霄昂着脑袋道:“我知道,他们拿盾挡。”
宝鸾眨眨眼,惊讶她的大胆,竟然已经试过了。左边看看,右边瞅瞅,不像是出宫的方向,心里更忐忑。
“去哪里?”宝鸾问。
到了地方,李云霄才告诉宝鸾:“这是昭狱。”
一丈高刷黑漆的大门,院子里种松柏常青树,看起来和寻常宫院没两样。厅堂上有穿五品文官服色的官吏伏案办公,廊下驻守甲士,前来迎接的是一个穿四品下武官服色的将军。
将军姓宋,笑容满面:“两位公主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请里面坐。”
李云霄拉着宝鸾:“走,我们去见他。”
宝鸾大惊失色:“是太子哥哥?”惊讶过后是欢喜,脸上满溢而出的急促:“真的能见吗?”
“当然能。”李云霄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携宝鸾到旁边树下说话:“我已经见过他,他不肯认错,也不肯和我说话,所以我带你来。也许你能劝他认错,你告诉他,母后不会怪他,只要他认了错,就能从这里出来。”
宝鸾眉眼里的喜悦瞬间褪色。她推开李云霄,眼睛瞪圆盯着她,眸中悲愤,不可抑制的悲愤,痛声叫出来:“不!我不能这样做。”
对长兄的敬仰,盖过了她对皇权的畏惧。
让太子认错,就是让太子认罪。
宝鸾坚信,太子一直被幽禁,除了圣人犹豫不决之外,再就是太子还没有认罪。认罪之后,太子会怎样?宝鸾不敢想。
她急冲冲跑出去,跳上马离开,宁愿不见太子,也不要劝他认罪。
李云霄的咆哮声直冲云霄:“李宝鸾,你敢跑?我和你绝交!永远绝交,再也不和好!”
宝鸾头也不回,策马飞奔:“好啊,绝交。”
昭狱,一间四四方方的僻静大室,太子李愈盘腿坐在窗边。
窗是两排大的直棂窗,往上打起小小的一道口子,能通风,也能看见外面的大门。
他看着宝鸾和李云霄迈进大门,再看着她们两个吵闹分离。两个人在说什么,他听不见,李云霄的咆哮声再响,也传不到这里来。
宝鸾骑马离开的身影,太子看不见,太远了,窗户口子装不下。他等了等,不见宝鸾回来,这就明白她不会再回来。
他笑了笑,苍白干涸的嘴唇扯着有些痛楚,暗想,小善肯定是被融融骗来的。
小善不会不见他这个长兄,除非融融让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融融爱护母亲胜过兄长。太子不怪她。
案上一张白纸,笔墨砚台时刻准备。看守的官吏日常问询:“殿下,是否知错?”
太子斩钉截铁道:“我没错,何来知错一说。”
官吏摇摇头,这就退下。
窗外,风垂落树叶。两位公主先后离开,院子里恢复往日的萧肃。
突然,有人捧着东西从窗边经过。太子定晴一看,那是个人头。
是相思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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