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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此时崔祐正忙着收尾战事安抚地方,  凌不疑等不及随同大军班师回朝,  便提前两日带着万程两家人回返都城了。途中,  少商钻进马车虚心请教她那位神棍胞兄。

        “为何每每提到楼家,  凌大人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其实我至今未替楼家说过一句话,楼垚婚后我更是只见过他一回啊!”

        “这有何奇怪的。”程少宫毫无兴致的抬抬眼皮。

        “因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凌不疑他自己更加知道,倘若没有陛下没有何家没有其他种种牵绊,  将他与楼垚一道放在食案上,  你会挑哪个来下嘴。”

        少商默然,片刻后又挣扎道:“这话也不尽然,其实我现在很喜欢凌大人的。”

        程少宫打了个哈欠:“这话你应该去对他说,兴许他就顺下这口气了。”

        回到都城,  其余人各回各家——包括原本要申冤但此时重点已不在自己身上的万松柏,  凌不疑与少商分别去见了帝后。皇帝此时正召了数位儒生询问校集文稿之事,  看养子神色凝重,便打算屏退殿内所有人,谁知凌不疑却叫住了袁慎。

        “恐怕这事还要袁侍中鼎力相助。”凌不疑道。

        袁慎神色一凛,躬身称喏。

        此时皇帝早将黄闻拘禁起来,  然而无论怎么审问,黄闻都只说是自己十分信任的一位师弟告诉他万松柏的‘罪行’,而此时那位师弟已不知所踪了。然而在皇帝心中,这件事还仅止于‘封疆大吏屡屡受刺,  其下必有隐情’的层级,直至听完了养子的细节陈述与步步推演,才知道铜牛县一案后面竟是难以想象的波谲云诡,  阵阵杀机。

        “凌大人所言甚是,推演之处也丝丝合扣,然而……”袁慎忽然插嘴,“依旧没有铁证可以直接证明楼犇所为。倘若只有眼前这些旁证,说楼犇只是私下结识颜忠,却与颜忠马荣暗中串通之事毫无相关,也未尝不可。”——楼犇行事利落,的确没留下什么直接的把柄。

        凌不疑回禀:“袁侍中说的不错,臣不敢擅专,唯恐冤屈了楼子唯,事到如今亦不曾对旁人吐露过一星半点。如今臣只问陛下一句,是否要继续查下去。”

        袁慎默然,他心知凌不疑这话暗含之意是‘只要查下去他就一定能找到证据,倘若皇帝想和稀泥,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皇帝脸色铁青,身姿犹如泼在雪白绢帛上的墨迹凝固了一般。他想起了颜忠那狷介固执却热切的面庞,想起了楼太仆数十年来老实忠厚的模样,更想到了皇后与太子——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可却注定会受到些牵连。

        过了良久,皇帝沉声道:“天理昭彰,公义自存。查下去,查它个水落石出!”

        凌不疑躬身领命,然后定定的看向袁慎。袁慎心知躲无可躲,便也凝重相对。

        ……

        从尚书台出来,凌不疑径直去了长秋宫,却发现少商人不在。皇后先是对着养子一番关切,然后才笑道:“少商那孩儿什么也没说,就是向我告了两日假。也是,她出门好一阵了,家里人也该担忧了,就叫她在家里歇息几日,你别跟狱卒似的整日凶巴巴的。”

        “她真的什么都没同娘娘说?”凌不疑不敢置信,他知道女孩有多敬慕信任皇后的。

        皇后想了想,道:“她只说,就算有事,我与太子也不用忧心,有你在,总能将一切都料理的妥妥帖帖的。”

        凌不疑脸上不显,心中却着实熨帖。他原本还以为女孩提前将事情向皇后太子抖露干净,心中担忧泄密会导致事情生变,没想她平素行事任性专断,遇到大事却这样知轻重。

        此后两日,凌不疑与袁慎一道忙进忙出以敲定楼犇的罪行,两人本就看不顺眼对方,此番更是互不看脸,互不交流,只说该说的,只听该听的。

        两日后,崔祐大军终于班师回朝。由于此次平叛之战规模不大,赢的也算顺利,外加皇帝此时心情复杂,是以并未举行盛大的凯旋仪式,众臣也不在意这些虚的,只等着几日后的论功行赏,各家子弟要在崔奶爸的分配下排排坐分果果啦。

        ——也在此时,凌不疑与袁慎终于找到了足以给楼犇定罪的铁证。

        凌不疑拜别了气的浑身发抖的皇帝,手持谕旨径直杀向楼家而去,在旁一起回禀的袁慎也顺手被点了副使,一同前往。

        来到楼府,只见府邸内外张灯结彩,宾客笑饮,欢声笑语直传到巷口,他二人这才知道楼家今日宴客。袁慎一怔,迟疑道:“要不你我半日后再来……”

        凌不疑嘴角带着讥讽:“难道半日后来拿人,你我就得罪楼家轻些了么?要么彻底置身事外,要么就将事情做到底。”

        袁慎面色一沉,不再言语。

        楼太仆听闻皇帝派人前来,赶紧率领子弟前来迎接,见凌袁二人的阵势立刻发觉恐怕不是皇帝来嘉奖。还是楼犇定力好,眼见大难临头,居然神色如常,还微笑着请凌袁二人往内堂叙话,好歹在众宾客面前给楼家留些脸面。

        往内堂走去的途中,楼犇之妻王延姬及几个女眷急急忙忙赶来,凌不疑一眼瞥见王延姬身后一人,皱眉道:“这两三日你都到哪里去了?我没空来找你,你倒跑这里来了。”

        少商无奈道:“今日楼府设宴,二少夫人请了我家阿母,哦,她这会儿更衣去了。”她又看未婚夫全身朱红朝服的架势,叹道,“这么说来,你们还是拿到证据了么?”

        王延姬花容失色:“…什么,什么证据…少商,你,我们两家可是……”

        凌不疑不愿在外面夹缠,直截道:“你们也来罢。”

        来到内堂,凌不疑当着众人的面,直截了当道:“想来子唯已知道我与袁侍中所为何来,你不如与家人交代一下,这就随我去廷尉府罢。”

        “廷,廷尉府?!”楼二夫人惊的身子都颤了,“这是怎么说的?!子唯不是刚刚立下大功么!这,这怎么说的……”哪怕她从不理外事,也知道廷尉府不是饮酒吃饭的地方。

        少商触及王延姬激烈慌张的目光,苦笑道:“说实话,其中隐情我也不甚清楚。”然后朝袁慎奇道,“善见公子怎么也来了?”

        袁慎无力的长叹一声,继续闭嘴。

        凌不疑冷冷道:“楼犇串通彭逆大将马荣,诱骗铜牛县令颜忠将家人与精铜托付,然后尽数屠戮之,再指使马荣赚开铜牛县城,最后假作说服马荣开城投降——二人里应外合,作下这一石三鸟之计!”

        楼太仆大惊失色:“这是从何说起啊!这这怎么会……”

        楼大夫人绷着一张脸,盯向楼犇的目光既凶狠又鄙夷;楼二夫人已经扑倒在儿媳王延姬身上,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我还是那句老话,”楼犇不慌不忙道,“你要定我的罪,总不能光凭推测臆断,拿出证据来!”

        凌不疑道:“我今日会登楼府大门,就是要偿你所愿。”

        楼犇抽搐着面皮:“在下洗耳恭听。”

        “你手脚利落,当初涉事的一干人等几乎全部灭了口,甚至连马荣也……”

        “哦,现在连马荣都是我杀的了么?”

        “你本不想杀马荣,不过眼看杀不了万松柏,那就只能杀马荣了。”

        楼犇冷冷一笑,不予置评。

        凌不疑道:“我以为,若连区区一介小吏的妇人都知道留下些蛛丝马迹以备不测,难道马荣就会丝毫没有防备。说到底,你们也只不过是利益相交,谈何倾心信任,何况目睹对你真正信至肺腑的颜忠阖家惨死,我不信马荣会毫无触动!于是我便去查马荣的行踪——发现他自赚开铜牛县城后就再未回过家。先是镇守县城,然后被‘说服’投诚,其后便在崔侯帐下效力,倘若他要隐藏些什么,那该藏在何处呢?”

        少商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铜牛县?!”

        凌不疑看了女孩一眼:“不错,就是铜牛县。在那里,马荣不但驻守了近一个月,还镇日走街串巷,美其名曰‘视察百姓疾苦’。”

        袁慎听的入了神,忍不住问:“最终你究竟是在哪里找到‘那些东西’的。”

        凌不疑道:“马荣差不多走遍了整座县城,若真一处处去翻找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不够。不过马荣不过一介武夫,没那么细的心思……”他笑了笑,看向楼犇,“铜牛县其北有一座牛头坊,坊间有一座酒肆,名唤‘牡牝’。”

        少商还在掌心悄悄模拟这几个字,楼太仆和袁慎等人立刻想明白了,目光齐齐射向楼犇——牛头+牡牝=三牛。

        楼犇开始撑不住镇定的神色了。

        凌不疑继续道:“就在那间酒肆中,手下人发现其中一座雅间墙上有钻凿痕迹,挖开一看,正是一大捆书简,里头有你这些日子以来写给颜县令的书函——从你们相识,相约会面,煽动颜忠另行安置老母幼儿,甚至到约定时辰地点……一概皆有。我猜你是让马荣进城后销毁这些写给颜忠的书函,谁知他却留了下来。”

        少商想,大约凌不疑在追查李逢妻子时,估计也顺手查了马荣。

        楼犇强自镇定:“哦,真是我写的么,子晟不会是看错了。”

        凌不疑道:“那些书函并未具明姓名,只在落款处描了一面小小的菱花镜。”

        王延姬惶惑的看了丈夫一眼。

        “不单如此,我曾在陛下的御案前见过子唯呈上来的地方风土志,笔迹与那些书函上的字并不一致。”凌不疑道。

        楼犇的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笑道:“既无具名,笔迹又不一样,何以见得那些书函就是我写给颜县令的?”

        “正因如此,我便将这些书函隐而不宣。”凌不疑道,“然而我想起了袁侍中。陛下曾数次在我面前夸过袁侍中擅长行墨,能写多种书法字体——于是我想子唯与袁侍中不是师出同门的么,倘若袁侍中有此才能,那么子唯必然不遑多让。”

        “然而欧阳夫子早就云游四海去了,要找回他不知何年何月,再说欧阳夫子为人是出了名的落拓不羁,别说弟子写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手书也是随写随丢,这可真是难煞我了……”

        袁慎扯了扯嘴角:“无妨,这不是有在下么。”

        凌不疑冲他笑笑:“袁侍中虽年少,但素性沉稳,平日陛下赐下的一片竹简一副绢帛都一一收好,井井有条。我想当年欧阳夫子离去时,是否也将书简著作相托……”

        袁慎皮笑肉不笑:“夫子没托付,是我自己多事,将夫子到处遗落的书简全都收了起来,晒干后覆上油布妥善收藏。”

        少商从这语气中察觉到了深深的沉痛。

        “我与袁侍中在袁府中翻找了数日,终于找到了你二十岁前写给恩师与同窗的诗赋杂文,各种字体都有,其中就有与写给颜忠书函中一般无二的字迹!陛下犹自不能相信,还找了数位书法大家品鉴,均道‘行书虽有老辣与稚嫩之别,但确是同一人所书不假’。楼子唯,行家出手,定不会冤屈了你。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好说?!”凌不疑一手搭在案几上,渊渟岳峙,气势逼人。

        楼太仆颤颤的坐倒在地上,楼二夫人掩面哀哀哭泣,楼大夫人却上前一步,冷嘲热讽道:“我还当你在外面立下了大功,这两日在家中耀武扬威的厉害,却原来是做了这样见不得人的勾当!我说侄儿,无才就无才,学着你堂兄安耽度日又有何不可,何必非要害人害己,如今你犯下大罪,别是要牵连全家……”

        少商听不下去了,正要出言讥讽,却见王延姬裙摆蹁跹,几步走到楼大夫人跟前,劈头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众人皆惊,楼大夫人被打倒在地,一手撑着地板,一手捂着脸,又惊又怒:“你你…你竟敢…?!”

        王延姬拔下发间金笄,刷的一下扎在地板上,恶狠狠道:“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就要你血溅五步!”

        楼大夫人被这目光吓住了。众人顺目看去,只见那支金笄正扎在楼大夫人指缝之间,再差一点就要扎进楼大夫人的手掌了。

        楼太仆起身顿足道:“你给我闭嘴,不许再说话。”

        王延姬怔怔的看向丈夫:“这…都是真的么…?”

        楼犇惨然一笑:“没错,都是真的。”

        王延姬落下泪来:“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难道非此不能立下功业么!”

        “为了父亲的委屈,为了你我的将来,为了我自己的抱负……”楼犇道,“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无颜见你。以后你就回家去,你年纪还轻,改嫁亦不迟。”

        王延姬嘶哑道:“你现在说这样的话,是要我的命么?!不过你放心,我自然会改嫁,我绝不会为了你耽误自己一生!”

        楼犇朝妻子笑笑,转过头来:“子晟可知,人人都盼着生在太平盛世,独我平生最恨没早生几十年。”

        凌不疑道:“当年戾帝暴政,群雄并起,将星云集,子唯你若能得逢当时,定可颠倒乾坤,指点江山,做出一番事业来。”

        楼犇拱拱手,笑道:“子晟说的好,我在这里先谢过子晟知己之情。”

        凌不疑道:“我心知子唯的抱负。不过,循序渐进,累积官秩,逐渐成为国之栋梁,也未尝不是一条通途大道。”

        少商本来想说她家三叔父就是从县丞做起,到了今年才升任县令,不也蛮好的么。

        楼犇自负一笑:“我生就这幅气性,没法子屈居人下。叫我从裨官小吏做起,将雄心壮志都消磨在言不由衷的恭维中,消磨在不痛不痒的周旋中,我宁可一生不踏入朝堂。”

        少商:三叔父地下室中枪,原来县丞也算裨官小吏。

        “所以你就屠戮颜忠满门,以此作为晋升仕途的踏脚砖!”凌不疑语气逐渐严厉。

        楼犇摇摇头:“崔侯谨慎,军国大事岂容我一介白身指指点点,我大咧咧的跑去给崔侯出谋划策,谁能听我,谁能服我?总得有些依仗才能叫人信服我。”

        楼太仆老泪纵横的拉着侄儿的袖子:“子唯啊,你何必行此下作之事,咱们楼家也不是无名之辈,你慢慢来……”

        “伯父你别装模作样了。”楼犇讥笑着打断,“人人都说楼太仆忠厚老实,可我们自家人哪个不清楚伯父的小计较。”

        楼太仆噎住了。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子晟,数年前子晟曾在东宫面前举荐我。”楼犇继续对凌不疑道,“我听说子晟曾对太子言——楼子唯是个谋政理事的大才,扔在论经所里摘章抄句可惜了,应该给他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

        凌不疑低声道:“我只看出你的才学,没看出你的为人。”

        楼犇道:“是以,我虽然从未和子晟深谈,但心中已将子晟当做了知己。”

        少商心想:上一个把你当做知己的颜县令都全家死光光了,看来还是别做你的知己好。

        “可惜,太子殿下没听子晟的,子晟可知这是为何?”楼犇道。

        少商被吊起了兴致。

        楼犇看了楼太仆一眼,含笑讥讽道:“因为我的好伯父,满口谦逊的婉拒了太子殿下的举荐,说我年纪还轻,应该再多走走看看,再历练几年才能当事。”

        楼太仆满面痛悔的叹道:“……都是我的不是,听了你大伯母的……”

        “别再推给大伯母了。”

        楼犇冷冷道,“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事都推给妇人,也亏你做的出来!你若要举荐我入朝为官大伯母还能吃了你不成!其实你也暗暗盼着自己儿子出人头地,可惜几位堂兄弟皆是蠢材。当年你与父亲争执,后来就怕我出了头,将来会压制你的儿子们,是以一直阻挡我的前途,不是么?!”

        楼太仆被数落的满脸通红,张口结舌:“你你…你怎么血口喷…”

        楼犇不去理他,缓缓走到窗边,墙边悬挂着一柄镶有宝石玉珏的长剑。

        他长叹道:“这些年来,我游历四海,可陛下只夸奖我的文采和学问,却不知道我的抱负乃是山河为盘星辰为棋;储君又对伯父言听计从,我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眼见袁师弟今年才二十一岁,已在尚书台有了一席之地,我却还不知落脚何处。”

        “雄鹰不能在矮檐下飞行,鲲鹏也不能在浅池中凫水,我自少年起一心入主中枢,却不想落到这个地步。唉…时也命也…”他转过身子,冲妻子微微一笑,“阿延,看来我不能陪你去东海寻访蓬莱仙境了……”

        凌不疑心头一震,厉声呵道:“且住!”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剑光一闪,楼犇已拔出墙上长剑,横剑抹颈。

        楼太仆和楼二夫人惊叫一声,王延姬疯了似的扑上去,却见丈夫的喉间已汩汩流血,人也气绝身亡了。

        ……

        三日后,皇帝先将彭真等一干党羽收监,打算将来挑个好天气行刑,同时为寿春大战论功行赏。因为崔奶爸安排的好,除了几个的确叫人眼前一亮的少年英雄,其余基本都是‘按伤势轻重分配功劳’,差不多人人满意,连只做了文书工作的班小侯也得了赏赐与官秩。

        只楼家例外。

        在这场大战中立下最大功劳的楼子唯忽然自戕而亡,与此同时,皇帝将楼郡丞及膝下数子流放千里,并罢免了楼氏阖族的所有官职,勒令楼大伯立刻携全家回原籍,闭门思过。

        ——虽未点明罪行,但朝堂上的许多老油条已经心中有数了。

        唯一例外的就是楼垚。

        据说就在皇帝要给楼家定罪的前一日,何将军的几位昔年战友忽求见皇帝,声泪俱下的恳求皇帝看在何氏满门孤寡的份上,好歹网开一面。

        皇帝是个念旧的人,想楼垚本就对其兄恶行毫无所知,如若不赦免楼垚,是让何昭君改嫁还是一起跟着去流放吃苦呢,还有何氏小儿将来找谁安恤抚养呢。

        咬牙切齿的纠结了半天,皇帝终于对楼垚抬了抬指头,不但没让他流放,还找了个小地方让他做县令去了,何氏余部可以随行。

        这日无风无雪,是隆冬以来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少商照例奉皇后的命来给皇帝送懿册(皇后向皇帝书面禀告事情的一种文书),然后被凌不疑拉着站在廊下晒太阳,没过多久袁慎也过来了。也不知谁开的头,三人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了楼犇这人。

        “子唯师兄可惜了,单论才干,师门中无人能出其右。”袁慎叹道,“一时想岔,万劫不复。如今全家获罪,夫人也回娘家去了,真不知所为何来。”

        “也不过尔尔,他苦心筹谋的计策才几日就被我们看穿了。”少商吐槽。

        凌不疑挑着秀长的眼尾:“你也看穿了?”

        少商白了他一眼。

        袁慎道:“若不是万太守碰了个巧,楼子唯的盘算就成了。”

        “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少商道,“凡事皆有底线,楼子唯越线了!”

        凌不疑不阴不阳道:“原来程娘子这般嫉恶如仇。”

        少商再白了他一眼。

        “功名利禄谁不喜欢,可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少商愤慨道,“什么雄鹰鲲鹏,谁不想一蹴而就一飞冲天,可是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总要一步步来啊,他倒好,星辰日月都得围着他转,非得上来就位列三公不成?哪那么容易啊,陛下是他亲爹么,哦,亲爹也没用。不顺他的意思就能滥杀无辜了么,哈哈,笑死我了,这借口一点也不新颖脱俗!就如袁公子,难道袁家的门第比楼家差么?袁公子还不是从十五岁入论经台做起,老老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到如今受陛下青睐被选入尚书台,能参与国政要事——这些难道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听女孩大力夸奖,袁慎看凌不疑的脸色好像被人砍了一刀,忍不住避面而笑,笑的欢畅之极。

        “诶,对了。”少商抒发情怀告一个段落,扭头道,“袁公子啊,上回你不说相看亲事到五进三了么?现下如何了。”

        袁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斗鸡,笑声戛然而止。这下轮到凌不疑爆出一连串的笑声,同样笑的欢畅之极。

        “不劳少商君关怀,已经三上二了!”袁慎绷起面孔,一甩长袖慨然离去。

        少商冲袁慎的背影低喊着:“善见公子加把劲啊,下回就是二选一了,可以摆喜宴啦!”

        袁慎一个趔趄,然后状似无碍的继续向前走。

        见此时廊下无人,少商赶紧去扯凌不疑的衣襟:“你别笑了,快别笑了,这里是皇上议事之处,你笑的这么响,当心御史弹劾你行止不谨!”

        凌不疑好容易收住笑,肩头还在抖动。

        少商道:“因为我一直对袁慎言语不善,所以你才对他还算客气,而阿垚则相反,对么?”

        凌不疑嗔了女孩一眼:“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先来质问我。前几日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去找何昭君了?”

        少商趴在栏杆上,叹道:“当时我看楼家是保不住了,哪怕最轻的流放也是要人命的,可阿垚实在无辜,我总不能视若无睹,于是我就去找何昭君了。”

        凌不疑道:“我就说他们怎么那么及时求到陛下跟前,原来是你。”

        少商无奈的摊摊手:“没办法啊,何家那些故旧又不是时时都在都城,陛下当时正在盛怒之中,真等他下了处罚的敕令那也晚了,我只好让何昭君提前将附近郡县的故旧叔伯们找过来,赶早向陛下求情。”

        凌不疑冷笑道:“当时还装的将信将疑,谁知转头就去让何昭君搬救兵,你个两面三刀的小混账!”

        少商沉吟片刻,道:“我当时的确将信将疑,没有证据怎能给人定罪呢?你当时又没将楼犇的那些书函告诉我。不过……”她叹了口气,“我觉得还是应该相信你,你很少做没把握的事。”

        凌不疑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侧面的嘴角却微微弯起。

        “过几日我要去给阿垚还有何昭君送行,为免到时候你又摆脸色给我看,有些话还是预先说清楚的好。”少商绕到凌不疑面前,直视他。

        “三兄说,你之所以对阿垚耿耿于怀,是因为若不计较什么皇帝之令父母之命,只让我在你和阿垚之间二选一,我多半是要选阿垚的。……我觉得,呃,他这话也对。”

        凌不疑怒极,扭头欲走,却被女孩死死拖住袖子——“可那是以前啊!”她大叫。

        凌不疑放停脚步,脸却没有侧回来。

        “以前我和你又不相熟,你就跟只吊睛白额大老虎似的要吃人,整日说一不二的好凶啊,阿垚又老实又听话,我说什么他应什么,我当然选他啦!”少商低声道。

        凌不疑回过脸来,从鼻端低哼一声:“那现在呢。”

        “现在?”少商连忙道,“那还用说吗!倘若把你与阿垚一道放在食案上,哪怕阿垚已被炙烤的满身流油美味无比,而你还是生肉一块,我也只冲你下嘴!”她忍不住用上了神棍胞兄的说辞。

        凌不疑忍俊不禁,温柔的揉揉女孩的额发。“尽会捡好听来哄我!”他心中喜悦,映的双目明亮如星,晴夜清朗。

        少商挨了他一会儿,手指又摸到了他腕间那几圈奇怪的铁线,奇道:“这究竟是什么啊,不是绳子不是丝线,你缠在袖口做什么?”

        凌不疑倏然推开女孩,背身而立,俊面莫名泛起一阵浅红。过了半晌,他才自言自语道:“你大约从不知道,我其实一直在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西汉与东汉的大部分法令是一脉相承的,不过在处罚力度上有了质的区别。就是西汉时不时会对一个家族‘赶尽杀绝’,而东汉却基本上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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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读东汉历史时,常常有个疑惑,咦,这个x家族不是之前已经群灭了么,怎么又出来了?比较典型的案例就是,窦氏家族,梁氏家族,邓氏家族,甚至班氏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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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窦家,明明在窦章德皇后过世后被清洗了一遍,怎么后来恒思皇后窦妙又出现了;比如邓家,明明邓绥过世后邓家也被清洗了一遍,那后来的邓猛女家族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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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阴家驸马,明明捅死了公主,可死的只有驸马的父母兄长,阴家其他几位勋贵还好好的;班超的孙子也杀死了公主,同样被处置的只有驸马这一支,其余班家人没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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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才知道,东汉皇室对这些世族勋贵还是比较客气的,除了跋扈将军梁冀触及底线毒|杀了幼帝,梁家被彻底清洗干净,其余政斗失败的勋贵家族,基本只诛主支,旁支只是受些贬斥。简单来说,就是直系的父兄手足要受牵连,但堂房叔伯兄弟就可以网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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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简单一点,在东汉年间做豪强世族是很舒服的,只要你不去做外戚,躲过两次党锢之祸,躲过东汉末年的战乱,基本那些东汉初年就立下的世族是能一直苟到三国时代的,然后你们就会遇到司马家父子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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