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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上弦月下


诺大的船舱里,只燃着两盏烛火。

烛火昏黄。一盏燃在黄衣少女身后的桌上,映着黄衣少女瘦弱的背影;一盏燃在黄衣少女面前的剑案旁,映着那柄曾背负无数风流的金剑。

金剑,自输了神虚子半招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鞘了。

它从天涯沦落人的背上,解了下来;从天涯沦落人的手里,放了下来。被天涯沦落人搁置在这艘长年漂泊于九州之外的楼船里。

它浑身闪烁的金光,依旧刺眼,直到今日也不曾褪去分毫;只不过,它横于剑案上的模样,却像是只能存在于子孙心目中的一位先祖。

先祖,已逝去了许多年。已被子孙雕成了牌位、摆在了庄严肃穆的灵台上。

不同的是,先祖的灵台,一直都有子孙供奉,而横着金剑的剑案,从来未曾有过香火。它只能悄无声息的淹没在时间的尘埃里,只能敛声止语的埋葬在历史的洪流中,就连它的主人,都不愿提起,几乎已将它彻底遗忘。

唯一还将它放在心上的人,只有立在剑案前的黄衣少女。

黄衣少女敬重这柄金剑。

在黄衣少女为天涯沦落人所救,从而得以登上这一艘楼船追随在天涯沦落人身边的日子里,黄衣少女每天都会细心的擦一擦这柄金剑。

每一次擦拭完,黄衣少女都会对着金剑无比虔诚的许一个愿。

上千个日子里,黄衣少女许了上千个愿。

每一个愿都全部相同。相同的一字不差。

——黄衣少女希望这柄金剑,能重回主人的背上。

——希望这柄金剑的主人,能用它扫清天下浊,除尽天下恶!

——也希望这柄金剑的主人,能为自己报仇雪恨…

这么一柄光彩夺目,连岁月都无法抹去光华的剑,注定是一柄不平凡的金剑。它又怎么能够如此平凡的存在于世?它本就该天下瞩目,本就该万人敬仰,不是吗?

每一个人都想幸福快乐的活着,每一个人都希望能有一个圆满的家园。那些双手沾满鲜血、浑身满是罪恶的人,本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不是吗?

既然投胎成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那就必须要明白作为一个人的意义。在每一个江湖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仇是不得不报的,总有一些恨是不得不雪的,不是吗?

立在剑案前的黄衣少女听见了天涯沦落人与任平生的对话。

她知道那个外号“一蓑烟雨”的任平生,有着什么样的来历,也知道领悟出“意刀”的任平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黄衣少女虽才二之八九的年纪,但对当今江湖形势的了解程度,却远非一般人所能及。黄衣少女对当今江湖上稍微有些名气的人,都有过一定的了解,甚至还知晓一些从来未曾显露于世的秘密。

那些人毁灭了黄衣少女的家园,杀尽了黄衣少女的亲人,可终究无法改变黄衣少女与生俱来的身份。

——出自五大名门中的天都离氏的身份。

——身为黄山“旭日之巅”唯一一位后人的身份。

任何人只要有着这样的身份,都会耳濡目染的对当今的江湖形势极其了解。哪怕是从小无心踏足江湖的深闺女子也是如此。

黄衣少女并不为离船而去的天涯沦落人担心。在黄衣少女的心目中,任平生的实力纵是与他的来历一样非同小可,但要和天涯沦落人相比,那依然是比不上的。

更何况,一个像天涯沦落人这样的传奇,什么时候轮得到她一个弱女子为其担心呢?

天涯沦落人若是还需要别人来担心的话,那只怕任何人的担心都是白费。

黄衣少女仅仅只是一动不动的立在剑案前,以两道深沉的目光看着横在剑案上的金剑。

她的神色,凝重而又肃穆。肃穆的不像是面对一柄没有感情的剑,而像是面对一位可以帮她实现愿望的神灵。

黄衣少女在心里默默的祈祷,默默的许愿。

没有人能想象得到,黄衣少女对愿望能够实现的渴望程度,来的是有多么强烈。

心底的愿一许完,黄衣少女随即笔直的跪了下去。

坚硬的膝盖骨,撞击在同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两声十分清脆的轻响,可黄衣少女一点也不觉得疼。她看似柔弱的娇小身躯,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钢筋铁骨。

黄衣少女弯下腰,深深的叩首。她一连叩了三次,每一次都叩的咚咚作响。

只不过三次叩首的动作却有些不同。

在叩前两首的时候,黄衣少女的动作十分麻利,然而在叩第三首时,黄衣少女的动作却显得有些迟疑…

黄衣少女察觉到有一股不属于天涯沦落人却又有些熟悉的气机正在靠近楼船。

那股气机来势极快,几乎可以说是瞬息而至。

瞬息之后,便消失在了黄衣少女的感知里。

正叩着第三首的黄衣少女,心里很明白,那股莫名而来的气机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拥有那股气机的人特意收敛,已然超出了自己所能感知到的范围。

黄衣少女不用想知道,拥有那股气机的人,一身修为肯定远胜于她。按照常理来讲,就算拥有那股气机的人出现在她身后,她也不一定能够马上发现,如今她能够如此轻而易举的察觉,极有可能是那人故意露出的破绽。

拥有那股气机的人,想要告诉黄衣少女——他来了。

黄衣少女抬起头,站起身,立在原地沉思了片刻。

她的心里很是困惑。

——来人既是修为远胜于她的高人,又是莫名而来,那又为何要故意泄露气机让她知晓?

——此人造访楼船的目地是什么?如今天涯沦落人被任平生纠缠,已远离楼船而去,自己又该如何应付?

黄衣少女没有得出答案,但一想到无缘无故前来纠缠天涯沦落人的任平生,她的脑海中突然记起了一个家园尚未破碎时的画面。

画面中的她不过才十三四岁,正值豆蔻年华,她那闻名天下、且极具名望的父亲母亲,也都还健在。

她在去往“云台书阁”的时候,无意间听见了一个出自父亲母亲之口的秘密:

“…你是说,云梦山上一代墨家矩子的大弟子,就是…”

“不错。那名大弟子并没有英年早逝,而是改头换面的活了下来。”

“那他与神农谷的翠褚兰、高唐州的衔风颍秀,以及以一手意刀名动天下的任平生,岂不是同门师兄弟…”

黄衣少女目光一动,心头由此联想到了一个人。

只不过有了一丝头绪的黄衣少女,很快又将其否定了。

黄衣少女觉得,她联想到的那个人和任平生不可能再有任何瓜葛。就算是再有瓜葛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天涯沦落人一离开楼船,这人立即就莫名而来,摆明了是和任平生串通一气的。任平生怎么可能和不共戴天的仇人串通一气?

可若不是那个人,来的又会是谁呢?

不等黄衣少女继续沉思,来人的声音已传入黄衣少女的耳中。

任何人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都会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那声音,不过是吟出了一句词。

一句听起来犹如天籁,实则胜似晴天霹雳的的词:“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黄衣少女脸色顿变,暗自惊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他…”

黄衣少女因任平生而联想到的人,就是以“清都山水郎”自称的蓝衣人。

从父母口中知晓那个秘密的黄衣少女,觉得“一蓑烟雨”任平生不可能与那难辨善恶的蓝衣人串通一气,一起来为难天涯沦落人,却万万不曾想到,这么不可思议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黄衣少女心惊未定,蓝衣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离姑娘,本山人好歹比你父亲还要大一辈,就这么让一个年过半百却依然英俊潇洒的老人在外面吹风淋雨,只怕有失礼数吧?”

黄衣少女一声不吭,快步走将出来,似一杆标枪一般峨然立到雨中,满心芥蒂的应声道:“这样就不失礼数了!”

暴雨倾盆而下,仅用两个眨眼的时间就让黄衣少女全身湿透;在看靠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虽然也在雨中,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超逸模样。

蓝衣人发随风起,以气机将雨水化为无形,风采一如平时。

他目光轻挑,羽扇轻摇,饶有兴致的将全身湿透的黄衣少女从头到脚细细打探了一番,然后长叹出声,颇为失望的感慨道:“可惜,可惜呀。”

黄衣少女没有听出蓝衣人的话中之意,冷声问道:“可惜甚么?”

蓝衣人笑道:“可惜离姑娘身上的衣服穿的太厚,这雨水虽大,却终究不能将离姑娘最美的一面彻底展现出来呀。”

出生名门的黄衣少女,还是第一次被人以言语相薄,她面带怒容,粉拳暗握:“没想到你这位年过半百的清都山水郎,不仅是满腹阴谋诡计的心术不正之辈,还是淫  心不死的好色之徒!”

蓝衣人完全不将黄衣少女的辱骂放在心上,尚微笑道:“多谢姑娘夸奖,本山人确实当得起这两个一般人当不起的称呼。”

黄衣少女面上怒容更盛:“你觉得,我这是在夸奖你?”

“当然。”

蓝衣人微微抬首,一脸超脱世俗之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样子:“难道出自江湖五大世家的离姑娘,没有看过儒家的那一部经典?”

蓝衣人没有说到底是儒家的哪一部经典,但博览群书、精通八雅的黄衣少女已能猜到蓝衣人指的是哪一本。那本经典中确实有一个“食色性也”的观点。

“离姑娘…”

蓝衣人目光转动,一撇沉默不语的黄衣少女,冷不伶仃道:“…不会是没有读过书吧?”

“你——”

黄衣少女面上的怒容再次上升,可她自知不是蓝衣人的对手,只好强行忍着。

“哎呀呀,现在的世家子弟,可真是让人不省心吶…”

蓝衣人摇头叹息。看上去,似是有些痛心疾首。

他将羽扇向身后的男童轻轻一点。男童会过意,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举在手里。

“不过,即是上苍让本山人与离姑娘相遇在这雨夜中,那到也无事;本山人这里,有一本刚刚完笔的新书,就免费赠予离姑娘吧,相信离姑娘看完,一定可以大开眼界,受益良多。”

黄衣少女只觉受辱。

方才是自己受辱,现在是家门受辱。

她没有去看男童举在手中的书,可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了。却见书封上赫然写着八个大字——《奶奶在床上的日子》。

黄衣少女不知道书里的内容写的是什么,只见了这八个大字就有些触目惊心。

她不想与蓝衣人多作纠缠。多作纠缠纵是可以拖到天涯沦落人回来,可她自己不知还会怎样的羞辱。

当下收起心思,抿着唇吸了口气,傲然问道:“你去而复返,煞费苦心的用任平生引开天涯沦落人,不会真的是只为送书而来吧?”

蓝衣人直接了当的回答:“不是。”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蓝衣人看着黄衣少女从惊慌、愤怒,变得沉着、自信,还带着几分类似于天涯沦落人的孤傲模样。

微笑道:“离姑娘乃天都之后,不妨一猜。”

黄衣少女看向瘫痪在船板上的九皇子:“你是为了这狗皇子而来?”

蓝衣人摇头:“不是。”

黄衣少女眸子暗自一沉,微微侧过头,以余光撇向在帷幔后时隐时现的金剑:“你是为了天涯沦落人的剑而来?”

蓝衣人还是摇头:“不是。”

黄衣少女的眸子,彻底合上:“那你,就是为我而来!”

蓝衣人笑道:“何以见得?”

黄衣少女没有回答蓝衣人的话,而是自顾自的咬牙道:“你是来杀我的!”

蓝衣人神色如初,笑而不答。

他发现黄衣少女面上那抹类似于天涯沦落人的孤傲,在上弦月下无声的变成了痛苦之色。

极度的痛苦之色。

痛苦的脸色苍白,腮帮抖动。

蓝衣人看的出,那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恨。

恨天地不仁。

恨世道不公。

黄衣少女娇弱的身躯也在抖。

她知道,如今天涯沦落人不在,蓝衣人若是想要杀她,凭她自己的修为,无论如何都是逃不了的。

她也没有想过要逃。

她合上的双眸,乍然一睁。

杀气顿时弥漫开来。

她猛的一回头,湿透的衣发随之飘起:“来吧,我不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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