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红颜知己
他抓住她的手,她挣扎开去,去勾他的脖子。
“别走!我冷!”
他说:“清醒点。”
她不听。眯着眼睛,像是一只受了伤,只想要慰藉的猫儿。往他的怀里钻,在他的身上磨蹭。
他有几分无奈的握住她挂在脖子上的双手,终叹了一声,将她翻身压到身下。
梁娉干涸冰冷的双唇遇上温润似水的春雨,如独行将死于沙漠的可怜旅人,拼命的汲取着,渴求着,在他放手时,紧追而去,不肯放松。
她身上滚烫,触手到的地方烫得人指尖像是挣扎般,骇人。可她还在颤抖,战栗得像是赤脚站在冰水里。
她不是有意识的在做些什么,渴望些什么,她只是被病痛折磨,被重重的心事攻击着,快要支撑不住。便任凭本能去寻找她能抓住的,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也好免她坠入深渊,痛得彻骨。
他将她两只手握了,指尖在她微微阖着,迷蒙了的双眼上轻轻的一盖:“颦颦。”
他唤了她一声,叹息,解开她紧缠在身上的,早就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的衣衫,指腹在她雪白修长的颈项上轻轻的抚过。
梁娉浑身似蹿过一阵电流,她眼眶湿了,在他悍然进入的时候,那两滴泪落了下来。
抱紧了将她整个人生都充满的这个人,一直悬在半空,一直在瀚海波浪里挣扎前行的心也似定了下来。
他引着她披荆斩棘,引着她往更加开阔、明亮的前路而走。也叫她在接近阳光的时候又堪堪的跌落回了原来的港湾。
她冷热交替的身体终于慢慢的恢复了知觉,她的神智仍旧模糊,手脚却不再是冰冷的、僵硬的。
他身上的热,将她这个人也将要融化似的。
梁娉不知自己流下的是欢愉的泪水,还是痛苦的诀别。
是梦,请他在梦里再多留一会儿。她不能去找他,就以此诀别。
生,盼可再见。死,永别、相忘。
.........
暖暖似春风在耳畔浮动,眼梢痒痒的,像柳絮条儿在挠着她的前额。
梁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刹那的亮光令她几睁不开眼来,惶恐的忙又阖上眼皮。待下一秒神思归拢,她蓦的将两只眼睛一瞪。望着大亮的天,明亮的房间,还有那穿过大开的长窗照进来的,似蝴蝶欢舞般的光线。
梁娉立即要坐起来,手臂一痛,她低低“呼”了一声,跌回去。
房门叫人从外推开,陈妈见状,立即过来扶她,道:“少夫人有什么要的?”
梁娉默然惊愕的望着陈妈,视线忙落到陈妈身后那扇门上,有人推着门走了进来。一双长腿,黑色缎面鞋,玄锦长衫,那双眸子如常锐利。
他迎着她走过来,漆黑的眸光渐渐变得温和,抬手挥退了陈妈,他在她身侧坐了下来。以掌心覆上她的额头,微微蹙眉。
梁娉仰头怔怔的望着他,一眼也不敢错,她当是在做梦,还是......疯了?
“让美云再进来一趟。”
他开口说话了。嗓音沉稳尊贵,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周重霄?”
他望向陈妈的视线调转过来,落在她身上。
梁娉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忽的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周重霄微微一怔,随后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贴。垂落在她发端的目光有一丝犹疑的光掠过。
他说:“烧还没退,再让美云替你打一针。”
说着,便起身要走。
梁娉格外想将他留住,可脸上发烫,刚才的举动她已十分难为情。只好撒了手,垂着头不说话。
眼见着他就要出去,她忙喊:“周重霄。”
他回头。
梁娉踟蹰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似是想了一想,目光发暗的凝着她:“不记得了?”
她茫然的摇摇头。
他也不知是什么神情,旋门出去:“不记得便罢了。”
梁娉叫他说得糊涂,他似是有些不快,脸上一下阴了些许。
不知缘故的望着门把他的身影隔断在外,梁娉怔怔的。视线垂落在自己的两条手臂上,都是她那玻璃片划出来的伤口,已上了药,用纱布包扎起来了。
她叹了一声,那黑暗里的回忆,半点不愿再去回想。
高美云一边替她打针一边告诉她,周重霄昨天凌晨一点钟赶回沪上,周重行今早搭了最早的一班火车前往德国,而周老太太身体不适,将在庵堂长住。
她微微笑道:“重霄是为了你回来的。”半侧脸颊被发上新簪的莹蓝嵌金蝴蝶耀得熠熠生辉。
梁娉眼眸被那光刺得发疼,胸口似被针尖猛然扎入。她淡淡的笑着:“美云,你的发簪很漂亮。”
高美元眸光一闪,快速收了针筒:“朋友从北平回来时顺手买了给我当礼物。你要喜欢,只管拿去。”
说着,要把发簪摘下来。
梁娉一握她的手,轻轻摇头:“不了。君子不夺人所爱。”
“陈妈,送高小姐出去罢。”
高美云望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垂首拿了包转身。
陈妈送了高美云出去,端了一碗热汤进来,梁娉仍旧呆呆的坐着不动。陈妈喊了她两声,她才大梦初醒般,目光茫茫的望着陈妈。
她问:“周重霄人呢?”
陈妈道:“少爷在院子里。”
梁娉便起身,不顾陈妈的阻拦,往院子里来见他。
隔着一扇雕海棠花纹的槅门,梁娉凝着他颀长的身影,日光将那影子延送到了她的脚下,将她的身影笼罩起来。
“周重霄。”她目光比今日的天气还要凉,“你利用我。”
他闻言,半侧过身来。眼里的光影影绰绰,似笼着一簇极大的森林。她只窥得见树荫,却看不到参天入云的树巅。
他薄唇一扬,似她在胡闹,蹙眉敛神望着她。
梁娉扶着门往前一冲,自门栏上跌下去,直撞到他面前,险些摔倒,却硬捏住两只拳头,不碰触他一毫,勉力站住。
昂首望向他古井幽潭般玄深的双眸,她自嘲的摇头:“亏我还为你的性命担忧,原来最该担心的是我自己。如果不是你这一点恻隐之心,猜猜看,我现在会在哪里,是不是早已成了一具尸体?”
周重霄的眼色暗了下来,眉目俱厉:“梁娉!”
“别告诉我我猜错了!什么被蒋派扣押,根本就是你虚晃一招!金海舟会出事,你早就知道了,去北平,是为了避免金海舟的火延烧到你的身上!高振嵩北上,不是为救你,是为把宋则鸣绑送至蒋锡正,表示你与南京决裂的决心。”她蓦的自嘲一笑,垂下眼,“我还傻得要拿十一少去换你。原来都是你的圈套。”
“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你需要我的解释?”周重霄冷淡的望了她一眼,便要走。
梁娉往后,拦住他的去路:“不解释,还是没得解释?”
他望进她愤怒双眸中的视线异常平静:“梁娉,你一早就清楚我是什么人。”
他越过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胸口似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给堵住了,喘不上气,沉甸甸,压得她心口剧痛。
她在做什么春秋大梦?乱世之中能立身者,有几个不是机关算尽?她在他这里算是什么东西?她一厢情愿的要给他当周太太,他就该要的吗?他心里,早就有了另外一位周太太。
说什么没有别的周太太,骗子!
每喘息一次都觉心绞得厉害。
她强忍着,到壁间往招待处挂电话,问宋科长在不在。招待处的人回答,宋科长两天前就已经启程回南京。
两天前,正是她得到北平消息,说周重霄被扣押的时候。
悬在崖边上的一块巨石“轰”一声砸落下来,尘土飞溅,将那枝杈尽折,落地砸出一个巨坑来。
她慢慢的在走廊上,这两天在她的一举一动在脑子里放电影般一帧一帧闪过,每一帧皆像是个笑话。
“大嫂?”
迎面来了一个人,拿手轻轻将她一扶。梁娉抬头去看,竟是金碧芬。
“我是特来和大嫂道谢的。”
“要不是梁总编的那篇报道,我爹不可能逃脱受贿的罪名。眼下衙门以证据不足,令我爹自行离职,他晚两天和我一道去德国和重行会合。”
梁思议竟真的发了那篇文章。梁娉缓缓的吐了口气,一时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蹙眉望向金碧芬:“你要走?”
“去陪读。大哥给重行这个机会,好过他一直待在家中,一事无成。”
梁娉不禁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笑:“大嫂,以后写信给我罢。”
别了金碧芬,梁娉浑浑噩噩的走到别院里来,双脚似是被人上了一副枷锁,她背上沉甸甸的,无数条若有似无的线在眼前纠缠,密密麻麻,蛛网般,似要和那副枷锁将她一起铐起来。
忽听到一声娇笑,是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女声:“要我说,最能算计的还是周督军。宋则鸣自作聪明,以为趁着你不在沪上,能借他与梁娉的私情替南京吞下沪上这块好地方,不想,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压低嗓音,带了丝丝醋意:“我还当那梁七小姐对你,是没有情义的。”
“你不该提她。”男人的声嗓一响,梁娉握着胳膊的右手一滑,掐得伤口灼痛难当,热流涌涌,恐是伤口裂开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那女子又道:“你与蒋锡正既已达成共识,推翻南京政/府指日可待。趁着佟有铭还未察觉,需趁热打铁才好。”
梁娉透过菱花玻璃窗扇,隐约见到一个女子媚眼如丝,红唇诱人。她心跳得飞快,本该一脚踹门进去,将那对狗男女抓到跟前,狠狠揍上一顿。可捏手成拳,却怯了。
她耳朵里钻进周重霄淡淡的笑,听他喊了一声“Bella”,他语中带着某种缠绻:“你可算是我的知己。”
那女子便咯咯的笑起来,窗户上透出她扑身而去的影子,她似娇还嗔的抱怨:“如何不是红颜知己?”
又听得一声轻轻的叹:“周督军,我费尽心思让宋则鸣归于南京,混入政坛,好令你下手,要的,不是知己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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