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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八节 贼有贼智


麻三儿眼见厅中大乱,忙叫乡勇将老汉扶起,一面好言安慰,一面声言自己只是为了王家的冤案而来。

  众老汉见他言语和善,便渐渐的放下心来,却没有了先前聊闲天儿的兴致,一个个拱手告别,都灰溜溜的撤了。

  椅中的瞎子,听闻是为了王家而来,当即便拱手道:

  “几位官爷莫怪,小老儿不过是个讨饭的瞎子,能有甚见识?还请各位往他处寻访。

  我这里不过就是个说书唱曲儿的场子,倘或各位官爷走累了,倒不妨来我这里喝水、听曲儿,只消一个老钱,便可坐上一整天,岂不强似那刀头舔血般的辛苦啊。”

  一旁的柴禾怒道:

  “这算什么狗屁场子啊?我三哥尚未开口,你却先推了个干净,难不成问你一句话,就似割你一块儿肉不成吗?趁早儿将知道的都讲了,免得皮肉受苦。”

  那瞎子闻听柴禾说的莽撞,不禁慌了,颤抖抖的道:

  “敢问几位官爷,却是哪个山头儿的,待小老儿伺候几位爷台一段小曲儿,给几位爷台压惊接风。”

  柴禾见他始终东拉西扯,不入正题,免不得又要动粗,麻三儿慌忙止住,又搬过了一把木椅,在瞎子的对面儿坐了,对其人细细端详。

  他见这个瞎子五十开外的年纪,一头花斑白发,两眼间却有一道深深的刀痕,虽然形成日久,却仍清晰可辨,免不得心下猜忌,暗道此人必是伤后瞎的,又看他的双手,却不似那般舞刀弄枪的手掌,便更加猜不透他的由来了。

  可这个瞎子却早已察觉到对面儿坐了个人,便暗自揣度必是那位“三哥”无疑了,正欲开口讨两句好儿,却听麻三儿抢先说道:

  “先生莫不也是江湖中人么?这两眼间的伤疤,端的是伤的妙啊。

  莫不是夜半时分,偷盗入室,想要掀开小娘子的被窝儿,却被那小娘子劈脸就这么一刀,不仅伤了双眼,就连右脚也都崴伤了。”

  那瞎子闻言大惊失色,他心中本就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而今听了麻三儿的言语,不免更是胆寒,数年之前那段诡异奇绝的经历,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了。

  原来,多年以前,他本是个游手好闲的穷汉,仗着年轻力壮,颇能靠一身力气混些个饭吃。

  可岁月不饶人,随着年深日久,他的气力也渐渐消散了,再也不能过那种“头枕砖头睡,身子盖着天,抬脚有谷子,举手就是钱”的日子了。

  不过他生来牙尖嘴利,平日里又专爱看些个没头公案的小书儿,日子久了,却也积累出几分见识,便干脆弃了做老实人的念头,做起了“走街算卦,求方卖卜”的营生。

  然而好景不长,就他这么一个走街串户的江湖骗子,仅凭几行伶俐齿,三寸不烂舌又能挣到几个银钱呢?

  于是他又想出了歪点子,那就是在走街串户之时,倘或碰到户中无人,便趁势溜门撬锁,入室行窃,盗得了一分算一分,盗得了一毫算一毫,当真是贼不走空,虽不致大富,却也能衣食无忧了。

  可有这么一天,他在穿山越岭之际,恰好路过一处宅院,反复试探之下,见里面竟然毫无动静,便料定家中必是无人了。

  他是贼有贼智,当时未敢直接破门而入,而是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多走出二里多路,这才偷偷折返回来,藏到左近的树丛之中,静心观望。

  他从早等到了晚,见周遭确无人迹,这才大着胆子,手捏“百锁精灵钩”,来至门前。

  所谓的“百锁精灵钩”,其实就是一把由精钢打造而成的钩子,端口共分九曲十三翘,善能模仿锁芯儿的构造,故而得名。

  他见四下里无人,便将钩子捅入了锁芯儿之中,一番搅动之下,便轻轻巧巧的将门打开了。

  他暗自庆幸今天又能做成一笔买卖,不免就有些得意忘形,当下收起了钩子,推门而入,回头又将院门掩好,以免露了行藏。

  他先是在院中仔细探看了一回,见没有家畜,这才进到了室内。

  却不想这荒野孤宅的室内竟也陈设华丽,不但有红木桌椅,金银器皿,更有“檀香雕花床,子午玲珑帐”,端的是“晃花了他的眼,乐歪了他的心”;当即便抖出了口袋,装了个不亦乐乎。

  他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未偷得如此顺手,想来若能再有几次这样的俏买卖,便可“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

  他被私欲所累,渐渐忘却了时辰,却早已入了三更前后了。

  忽听院外一阵马挂鸾铃之声,显见得是主人家回来了。

  大惊之下,他来不及细想,忙将赤金酒壶掏出两个,放回到桌上,自己则悄然钻入窗旁的幔帘之中躲藏。

  但听得前门“吱呀”一声响,紧接着便有两名女子的说笑声传入了室内,旋即红烛高烧,满室通亮,此时若再想逃,已然不能了。

  他虽然心中叫苦,却念及只是两个弱女子,也不觉得如何惊慌,遂仗着胆子从帘缝中窥探。

  但见两名衣衫裸露的妙龄女子,正在桌儿上打开了一个包裹,将大堆的珍珠、翡翠倾倒而出,口中还尽讲些江湖上杀人越货的勾当,却兀自调笑不绝。

  他本是个几十年都没碰过女人的光棍儿汉,此时见了这般春色,被撩拨得欲火中烧,遂将帘缝拨的大了,只顾着贪看不休。

  忽而又是一阵儿马蹄声由远而近,那两名女子当即出门迎迓,竟将这一桌子的珍宝尽数弃在了屋内。

  他见屋中一时无人,又被宝货晃动了眼目,不免就贪心大盛,当即便要掀帘而出,盗那桌上的宝贝,却听得脚步声响,房屋主人又折返而回了。

  他情知入了贼窝,再不敢轻动,只好忍了一时贪念,又将幔帘掩的紧了,只留下一条细缝观望。

  但见那两名女子正簇拥着一名高大魁梧的汉子,向屋中走来。

  那汉子一脸的络腮胡子,两眼精光四射,却只是瞅定了一个女人的脸,双手挽着二人的纤腰,一味的嬉笑、调情。

  二女子丝毫也不避讳,见壮汉双眼含情,便就宽衣解带,欲要上床云雨,却被那汉子止住,自从腰间掏出一个布包,放在了桌上。

  两名女子见状,忙问端的是什么宝贝,那大汉呵呵笑道:

  “妹子说笑了,想那金珠宝贝在你我眼中不过是粪土而已,这件行货却是你们从未见过的。”

  两名女子见说,便吵嚷着要开开眼界,那大汉不慌不忙,轻轻解开包裹,却拿出七个精巧的铜人放在了桌上。

  两名女子见状,显得颇为失望,都嘟起了樱桃小口,煞是不悦。

  那大汉却笑而不答,伸手扯动连通七樽铜人的绳索,但见七个铜人立刻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从腹中同时传出悠扬的乐曲声。

  两名女子本是流落风尘之辈,此时见了这等稀罕物,便破涕为笑,都绕着铜人,拍手叫好不绝。

  那七樽铜人,在绳索的牵动下,忽而往左,忽而往右,移动间舞姿变幻莫测,端的是诡异奇绝,就连帐幔后藏着的外人,也几乎瞪出了眼珠子。

  过了许久,那铜人腹中的机簧渐渐失了劲力,最后便不动了,壮汉却为逗两位美人开心,又接连扯动了两回,直到她们都玩儿的腻了,这才罢休。

  三个人又闲讲了一回,便要解衣安寝了,却早苦了帘后的窥伺者,已然累得双腿打战,捉脚不住,堪堪就要摔倒了。

  可他见此三人能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便如同在市井之中一般,料定必都是江湖上的好手儿,即便自己有一百个胆子,那也是不敢稍动的,生怕惹出了半点儿声响,就要身首异处,埋尸荒野了。

  就这样,直到那壮汉宽衣解带上了床,他才敢悄悄祈求上苍,让这三位活祖宗赶快睡了吧,倘或再过个一时三刻,他即便不被当场砍死,累也要累死了。

  可恰在此时,屋外忽然响起了一声呼哨,紧接着便是马蹄杂沓之声由远而近,那壮汉闻声大惊,连忙穿戴整齐,连同那两名女子,就要出外迎敌。却不料此时屋中突然传出一声儿响屁,只是被这马蹄声遮盖了,一时难以辨清方位。那壮汉情知有异,却也来不及多想,只是抽刀在手,凭空挥去,但见一阵劲风卷动了幔帘,余者依旧全无动静。

  此时事在紧迫,再也容不得抽身探查了,那壮汉只得收了腰刀,连同两位女子,一并破门而出。

  刹那间,屋外一片兵刃格挡之声,惨呼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直到过了许久,马蹄声才渐渐去的远了,周遭则又归于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了。

  可是那藏在屋中之人却再也见不到屋外横尸遍野的惨景了,因为早在壮汉抽刀之际,他的双眼已被划瞎了,却为了保命,硬生生忍住了彻骨的剧痛,竟没发出半点儿声响,直到周遭静了,方敢走出幔帘,却旋即痛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被疼醒过来,明知身边无人,只得自行撕了床上的幔帐,裹了伤口,又胡乱抓了些金珠宝玉,就跌跌撞撞的逃离此地了。

  一路上,他目不视物,只能凭着心中的记忆以及耳音来辨明方向,也不知跑出了多少时候,恰巧遇到打猎的山民,便谎称自己是沿路问卜卖卦的瞎子,正想寻一处村屯落脚,继而便悄悄摸出一颗金瓜子给了来人。

  村民见财起意,便将他带回了村中,并谎称是自己的远房亲眷,这才给他谋得了一处草舍容身。

  他始终不敢露富,只好将散碎铜子儿拿出来,买些吃喝度日,又因平日里学得些词曲、小调,便开了这家小小的乡村茶社,借以谋生。

  众人听了他的叙述,不免是将信将疑,麻三儿更是惊疑不定,因他早就听说过,这一带的山中有雌雄双盗,却无人谋面,今日听来想是早已死在同道手中了。

  他虽不是盗匪,却对这一类侠盗颇为推崇,当下又不免感慨了一回。

  他见对面儿的瞎子,面色阴晴不定,料来他必有下文,便出言恫吓道:

  “想你一介草民,竟然不守法度,虽是坏了一对儿招子,可依然罪责难逃。正当拿到城中去,判一个当堂打死的罪过儿,也算是我大清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正是这一番常理。”

  瞎子闻言,大惊失色道:

  “三爷且息雷霆之怒,我虽有罪,却不该死,尚有下情回禀。”

  麻三儿闻言,正待搭话,忽听一旁的柴禾叫道:

  “好个胆大的贼人,竟然夜入他人宅院,偷窥旁人私情,真乃是个打不死的畜生。既有下情,还不快快讲来。”

  瞎子被柴禾这么一吓,当即便开言道:

  “军爷息怒,想我到得此间,正是山高皇帝远,左近皆是些愚夫愚妇,哪里懂什么鬼神。想那王家,一天两命,却也不冤,乃是他家自作自受,断然不是什么诡异奇案呐。”

  听他这么一说,不论是麻三儿,亦或是柴禾等人,尽皆一愣。麻三儿连忙就追问道:

  “想你既然窥破了个中玄机,却为何不肯当众名言呢?”

  那瞎子闻言,便叹道:

  “唉,想我流落此间,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纵使身上带着银钱,却也落得个靠别人施舍过活的下场,哪儿还有胆子去胡言乱语呢?

  况且,时方才我已经讲了,这里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愚民愚众,他们又何尝能听得进什么世间的道理呢?

  于是便决定自家闭了嘴,快快行乞为上,至于他王家的家事,又与我何干呢?且他王家的后人,早已不是什么肯施舍的善男信女了,我却又何必帮他。”

  麻三儿闻言,便知道其中定有重大隐情,当即追问道:

  “你说他家不冤,难不成真有什么因果报应不成?你且对我言讲了,若讲的好,我便带你出山,让你回归故里,到死也能来个落叶归根。”

  那瞎子闻言,当即一把就抓住了麻三儿的衣襟儿道:

  “军爷此话当真?倘或真能让小老儿回归故里,我当将财宝分一半儿与你。”

  麻三儿却笑道:

  “我便不是什么军爷,却也是个说话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你若言讲得当,我便带你出山,绝不食言。”

  那瞎子闻言大喜道:

  “如此说来,却是我生来有福。那好吧,诸位且放宽心,待我就此细细讲来。”

  当下他便叠起双指,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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