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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一节 怪兽


至此书接前文,麻三儿自得了宝贝,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却羡煞了旁人,弄得柴禾只有羡慕的份儿,常常是自怨自哀,觉着没人家的福分,只能是个干活儿的命。然而没过几天,柴禾就不用羡慕了,原来那火丸的燥性极大,烧得麻三儿嘴中起燎泡,两眼火红,就连上茅房大解都有些困难了。起初他不肯服软儿,想着能硬挺过去,可到了后来,嘴中疼的连饭都吃不下,只好请了郎中前来调治了。

  郎中把了脉,开出几副清热泻火的汤药,又嘱咐说平日里多喝水,少吃辛辣、油腻的食物便走了。麻三儿口服汤药,吃素习武,整过了个把月才渐渐好起来,师傅说这是宝贝的火气太重,待贴身带得久了,便就散了。果然又过了一个多月,麻三儿便复原如初了,然别的倒好说,只是睡觉渐少,到了晚上,只好独自一人看参图打发时光了。

  要说他们小哥俩儿学习采挖棒槌也时侯不短了,不但将图谱背得滚瓜烂熟,还时不常随师傅去挨村儿收参。不论是自养参、山参、林下参、青参、老参、太子参,哪怕是参花、参果,也是见什么收什么。经过了这般打磨,他二人虽谈不上精于此道,却也能算是合格的参工了。

  可即便如此,师父也始终没提带他们进山之事,二人也曾问过,然师父只是笑而不答,小哥俩也猜不透老人家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东北人管人参叫做棒槌,清朝时在吉林一带专设有皇贡庄,上品的山参要一律进献给皇上和老佛爷,普通药铺只能用自养参和太子参。即便偶有山参出售,个头也小的可怜,然而也不是经常有,且价格昂贵,说是天价儿也不过分。自古以来财白向来是动人心的,于是便有那不怕死的主儿,偷偷将七两以上的野棒槌藏了,或随身携带,或与镖车同行,暗混进北京城,悄悄卖给王爷、贝勒,以此换来大把的银子。消息传开,便也催生出那一路的江洋大盗,专门儿候在荒郊野外,劫取偷运进京的棒槌。他们管偷着进京的参工叫“参痞子”,而参工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挖来的好参被他们抢了,也恨得咬牙切齿,背地里都叫他们为“参蝎子”。

  老参工浸淫此道日久,深知绝大多数的参工都将一辈子辛辛苦苦挖来的好参纳了皇贡,到头来依旧衣食无着,一贫如洗。而他们的子女呢?只能沿着父辈的老路继续奔波,是永无出头之日的。现如今自己老了,收到两个好徒弟,待自己如同是亲生父亲一样,若是再让这小哥俩儿走自己的老路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他见麻三儿胆大心细,命硬心活,又有柴禾作为帮衬,早晚必成大事。所以早就暗打主意,待时候到了,便带二人进山,挖出宝参,偷偷入京,卖个好价钱,就再不用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了。

  他深知四季的风云变幻对山参颇有影响,也对参老成精的传说深信不疑,故而并未轻举妄动,而是夜观天象,静待时机。现如今麻三儿误打误撞间得了火丸,真乃天意使然,那人参本是骏补元阳之品,与火丸必有感应,如此看找到宝参当不是什么难事了。目下时已初秋,凉风撒撒,正是进山的好时机,老参工沉吟一夜,方打定了主意,一大早便将小哥俩叫了起来,嘱咐他们准备一应物事,共同进山。

  一听说可以进山,二人甭提多高兴了,在他们的心中早就盼望这一天了,这便是“学艺千日、用在一时”,可算能有用武之地了。二人在师傅的指点下,准备好红线、细针、麻绳、铁铲,又到城中买来干粮、木匣、红绒布等一应物什,并带好弓箭与柴刀,将衣物换成贴身的短衣襟小打扮,下身打好绑腿,穿了厚底儿的双层麻鞋,戴了窄边儿凉帽,就算是准备妥当了。

  那时关外的采参人都是在夜间赶路进山的,为的便是不惊动山神、土地,能得到他们的庇佑,找个好棒槌。所以天一擦黑,三个人便锁上房门,点好火把,直奔山口。近年来进山挖参的人日益增多,一则是因为兵荒马乱的,种地不易;二则就是想着能进山摸宝,一夜暴富,彻底离开这穷苦的日子。而为了保证上好的棒槌都能掉进皇帝老子的口袋里,各地的贡庄都在山口设了卡子,进山的人必须登记造册,出山之时还要被搜身检看,以防有人将好棒槌偷带出山。

  三个人赶到的时候已是二更天了,秋风瑟瑟透骨的凉,卡子前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远看估摸有七十来号人,一个贡庄的管事正坐在桌子后头逐一为他们登记,一旁则站着几名清兵,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其中原因不难想象,这可是苦差事,那些没来的同僚全都在夜里逛窑子去了,只留下他们在这里挨饿受冻,天底下又有谁想来受这份儿苦呢?他们都有着一百个不情愿,只想着能快点儿应付了事,回去再睡个安生觉。

  见到这长长的队伍,麻三儿他们可有些着急了,因为在临行之时,师傅已向他们交了底,二人不能在花名册上登记,一定要混进山去。只要是进了山,便直接往西北的老林子走,那儿准能找到好棒锤。而眼下呢?那管事的登记起来有板有眼,想要就这样混进去还真不容易。麻三儿的鬼点子最多,他心中一急,便有了主意,他还记得那施公案里的段子,于是向柴禾做了个鬼脸儿,那小子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就心领神会了。

  只见他忽然抬起手,“啪”地一声,给麻三儿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麻三儿立刻捂着脸叫起屈来,接着一个返身,便将柴禾扑倒在地了。柴禾躺在地上,瞅准机会,向着身前那位的屁股上狠命就是一脚,那人向前一个踉跄,胡子正好碰在火把上,立刻烧成了一团火球。他急忙用一只手拼命拍打,而另一只手中的火把便没了准头,一顿的狂挥乱舞之下,不是燎了这位的辫子,就是烫了那位的眉毛,一瞬间队伍乱作一团了。山口前本就是黑灯瞎火的,队伍一乱便难以约束,几名清兵见状,急忙窜入人群中拉架,可他们越是忙活,队伍就越是混乱,就连管事儿的桌子也被挤倒,吓得那名书记躲得老远,生怕在混乱之中挨了打。于是借着这乱蝇一般的局势,麻三儿与柴禾早已弓着腰,匍匐在草丛之内,混进山口了。

  刚过山口,两个人就撒开脚步,飞跑起来,就好像后面真有人追着他们似的,丝毫都不敢回头看。就这样他们一直跑到天光微明,才收住了脚,忍着饥渴,回头仔细观看、倾听,直到确信除了草虫的鸣叫外再无人声,才放下心来。此时他们尚未进入大山的深处,四周依旧草地融融、野花点点,这要是被有心人看了,真会觉出有那么一点儿诗意呢。心头的怕意已经消了,两个人就随处找了块青石坐下,掏出昨晚儿备好的牛肉与面饼,就着水鳖里的清水吃喝歇息。借着空档,麻三儿仔细辨了下方向,确信没有走错,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两个人吃喝饱了,累劲儿与困劲儿却接踵而至了,他们再也支撑不住,就都躺在青石上打起瞌睡了。

  待他们再次睁眼,已是阳光刺目,日上三竿了。两个人急忙一骨碌身儿爬起来,收拾起散乱各处的东西,正要赶路,忽见远处恰有几只野兔在傻傻吃草,也不知避人。麻三儿一看便来了兴致,急忙弯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就射中了其中一只,其余的兔子这才知道害怕,都一哄而散了。柴禾跑上前捡起野兔,又用柴刀劈了个树杈挑着,于是二人带着牙祭,有说有笑的,向着大山深处走去。然而他们才走了半个时辰,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山势变得越来越陡峭了,蓬生的野草代替了柔嫩的小花,周围立石如箭,卧石似虎,林子也越来越密了,就连想辨认一下方向也困难起来。只要有山风吹过,周围便犹如鬼魅哭嚎一般,听得人毛发直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两个人都有些害怕了,但又不愿在对方面前露怯,只能相互吹着牛皮,一步一步往前挨。

  白天山岭间有着充足的阳光,倒也罢了,而夜幕的降临就使得他们的处境雪上加霜了。首先便是骇人的黑暗,怪树与怪石都像被鬼魅附了体,一个个张牙舞爪的,仿佛要随时扑过来似的,更不用说那野兽觅食的啸叫声,直听得人两股战战,举步维艰。两个人已经走了一整天,虽然有那只野兔垫底,然这会儿又累又怕,已经有些挪不动步子了。麻三儿见前面有棵大树,树冠足有数十尺见方,倘或在夜晚能到那上面儿去过夜,这心里头可就踏实多了。他要过柴刀,挥手砍断藤萝,手攀着枝桠慢慢爬到冠顶。但见繁星满天,如河如链,任何词藻都难以形容其盛大壮美;他又感到了一丝暖意,倒不是因为山间不冷,而是在一瞬间,自己仿佛又回到星空下了。他垂下随身携带的麻绳,将柴禾拉了上来,两个人在树冠的枝丫间找了个较为平坦的位置,又用柴刀砍了很多树枝做为铺垫,就急急忙忙的躺下了。此时周遭万籁俱寂,夜空中繁星眨眼,秋夜虽凉却不甚冷,两个人早已累坏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彼此间以呼噜声应和着,进入了梦乡。

  约莫能有一个时辰,又或者是两个吧,麻三儿竟被树下的一阵窸窣声惊醒了。他腰间带着火丸,精力自非寻常人可比,即便在睡梦中耳音也是极灵的,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便能醒来。他身在树冠之上,而那一阵噪音却是由树下发出的,故而他并不惊慌,反而有些兴奋。他拨开身旁的枝桠,探头向下面窥探。头顶的月色虽有些朦胧,却可巧能将一小片月光从树缝间投射下去,照在草地上赫然显露出一个庞然大物。它的身型甚高,足足一丈有余,通体黑毛,唯有双眼晶亮,暗夜之中望过去犹如两盏明灯,让人望而生畏。它并非是一动不动的,而是时不时转头,东瞧西看,时而又扭腰,前俯后仰,好像非常享受这一片宁静,又好像在找寻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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