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精神透析（二）

加林一阵热血沸腾，浑身都有爆炸的感觉，他慢慢地合上了笔记本，起身轻轻地出去了，他靠在窑门口东侧的碾盘子上，望着深沉的苍穹，在思考着遇罗克的精神世界……

  许久许久，加林才又回到了窑里，坐在炕上，拿起了剪报。

  高加林继续翻着，这是一九七九年五月《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敢为真理而斗争》的长篇报道，还有六月五日《光明日报》记者陈禹山写的长篇通讯《一份血写的报告》在《光明日报》第一版上发表。加林仔细地翻着，两篇报道从不同的角度，写文革期间，曾任中共辽宁省委宣传部干事的张志新同志怀着对党对人民的赤胆忠心，反对林彪四人帮的倒行逆施，被定为现行反革命，于一九六九年九月被捕入狱，遭到残酷的迫害。一九七五年四月四日，惨遭四人帮杀害，年仅四十五岁。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一日，中共辽宁省委为她平反昭雪并追其为革命烈士。另外还有两篇剪报，一篇是《走向永生的足迹》、一篇是《她是名副其实的强者》，后面还附有雷抒雁为张志新写的长篇抒情诗《小草在歌唱》。加林一边吸着烟，一边仔细地看着，有时竟一个字一个字地品着……

  贾老师的剪贴本厚厚的，加林不停地往里面夹着纸条，遇罗克，张志新，和这些人物相比，自己简直就没有一点资格活到世上。

  加林回想起自己刚回家的那段时间，有时不经意间，他也曾有过过激的想法，但这种念头一闪，就立即又被否定。因为他的骨子里沐浴着党的阳光，受过革命传统的教育，接受过英雄人物模范事迹的熏陶，那些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在不断地撞击着他的灵魂深处：山西云周西村面对敌人铡刀大义凛然的刘胡兰；舍身炸掉敌人碉堡的董存瑞；上甘岭鏖战中冲锋陷阵扑向敌人枪口的黄继光；潜伏战中，为了不暴露目标，在熊熊烈火中永生的邱少云。还有那吴运铎，戴碧荣，张海迪，他们身残志不残，时刻和病魔抗争，向命运挑战。他还记得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中的十八名伤病员，都能成为十八棵青松，难道我还能被生活中的恶浪击倒，站不起来吗？那我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跑到哪里去了。

  加林往坏处里想，还有文革时期的一些风云人物，蒯大富、张铁生、黄帅、李庆霖等反潮流的英雄们，想当年，他们是多么的风光，现在失势了，受国人歧视，而人家不是照样地还活着，照样地追求自己的事业。还有那些文艺作品里面的人物，像《天云山传奇》里面的罗群；《灵与肉》里面的许灵均；《芙蓉镇》里面的秦书田，在共和国蒙受灾难的时候，他们被打成右派，政治上遭迫害，生活上受磨难。然而，他们都能与命运抗争，顽强地生存着。自己目前的处境，虽说不好，但我高加林和他们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无数的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作为活着的人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呢？

  想到这里，对社会的不满，对人生的悲观以及感情生活的失落在高加林心里所沉淀成的块垒一下子释然了。

  高加林放下剪贴本，躺在炕上，深深地思考着……

  多少个不眠之夜，高加林就像个夜猫子一样，书看累了，或情绪低沉时，便踽踽独行在野外的小路上，一边走着，一边吸着烟……

  这天夜里，高加林断断续续地将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看完了。合上了书，他一边吸烟，一边在默默地思索着冉阿让的曲折人生，时间在高加林的烟头上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的心绪也慢慢地有所调整。虽说夜深人静，但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高加林离开了家，他的灵魂好像附着在一个伟大的身影上。他在漫无目的走着，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站在了村子西边的牛头山上。

  站在老牛山顶上的高加林用手指梳理了紊乱的头发，接着他就像过去做广播体操第三节扩胸运动那样，运动了一会儿，浑身舒坦了，他便圪蹴着吸烟，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加林起身了，他挺腰举头，遥望东方，天将欲晓，远处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云海，涌涌漫漫，起伏叠嶂，其幻影难以名状。

  加林屏气地观察着东方气象的变化，就在这时，天际间似乎是浓浓的阴气，混混沌沌，迷迷糊糊，似有凶神恶煞在天边滚动，凝成了一种大海的波涛，隐隐地跳跃着，翻滚着。接着渐渐地那些阴霾浊流又泛起团团青烟，重重地覆盖着山峦，显出了一种狂妄的威严，不可一世，一会儿，这阴气自下而上，愈向上愈变得稀薄，缥缥缈缈，缓缓地演化成漂浮的缕缕白练，微微地向上游荡着，一眨眼功夫，东方天边喷出靓丽的金色彩霞，呈现出一道耀眼的亮光。好一轮初升的太阳，红彤彤亮闪闪，那么鲜艳，那么新奇，那么伟大，它好像聚集着万钧的力量和勇气，正在冲破着层层障碍，战胜了万千险阻，放射着铺天盖地的光焰。

  这轮初升的太阳红红火火蓬蓬勃勃，似乎肩负着改天换地的使命，满载着巨大的热能，表现出无私的赤诚，跃出地平线，凌云腾起，显示着朝气蓬勃的样子。

  此时的高加林身上好像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力量。看吧，一轮红日完全改变了天地间的色调，它把一切黑暗的阴影驱散得一干二净。眼前的山明光一片，远处的水碧波闪耀，满山遍野挺拔着的树木，已清晰可辨。在高加林看来，眼前就是一副精美的山水画，画上布满着晶莹透亮的玛瑙，墨绿覆盖的群山。看到这里，高加林热血沸腾，激情澎湃。

  这时，他又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井冈山艰苦奋斗的岁月里，写给林彪的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主席在红色政权四面被敌人包围的险恶环境下都能对革命充满信心，预见中国革命高潮的到来。高加林也从眼前的日出回想起毛主席英明的预见“我所说中国革命高潮快要到来……它是站在海岸远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望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是的眼前的太阳已经给大地带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高加林回顾了周围，然后瞩目北方……

  放眼望去，层峦叠嶂，高低起伏，群山是那么的磅礴浩瀚，犹如一望无际的翻腾不息的叠峦山岗。再往北，加林能感受到那便是古老雄伟纯朴的长城，它似巨龙蜿蜒雄踞在群山之间，那一个接着一个高耸的烽火大垛楼在蓝天的映衬下，又恰似汪洋大海之中搏击风浪奋力向前的庞大船队。

  高加林感受到了古老的长城，它因剥离残破而展示了其生命的力量，它又因蜿蜒起伏而映射着古老文明的国度，它是中华民族伟大的象征，又是其伟大智慧和创造能力的结晶。伟大的长城它在中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斗争中，特别是反对日本侵略的斗争中，面对民族的生死存亡，它激发了人们的爱国热情，它唤醒了整个民族的抗战意识，增强了中华民族的自豪感和自信心。啊，长城以它那宽阔坦荡的胸怀和那顶天立地的雄姿无时无刻不在给黄土地上的儿女们以鼓舞、尊严、理想、信念、勇气和团结战斗的力量，长城可以给弱者以强大的精神力量，加林已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在极目远眺，在深深地呼吸，在思考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加林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他皱着浓眉，向马店方向望去……

  那里是他曾经上学和工作过的地方，那里还有他放不下的一个人。那个地方就和那个人一样，已经融合在了他的生命中。他真是太需要那份情感了，回想起和巧珍相处时，他有什么心思，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还能对巧珍诉说，他不管说什么，巧珍都能理解，巧珍对他的依恋，就像电影《牧马人》里李秀芝对许灵均那样。现在没了巧珍，对于乖张的命运，他是不能像窦娥那样站在大街上，面对着众人，指天呼地，奋力呐喊，鸣冤叫屈；也不能像屈原那样，背井离乡去寻找自己的精神乐园，用诗歌抒发心中的愤懑或以跳江来抗争。而他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像贝多芬那样咬着牙百折不挠地与命运进行抗争，以自己坚韧的意志去弹奏生活的琴弦，同时倾听那生命中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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