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蹉跎岁月（一）

高加林招干试考完以后，精神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他的脚也慢慢地好了起来，但走路还不能吃重，干活右脚不担力，使不上劲。王建平医生一再叮咛加林，不要他逞能，身体可是革命的大本钱。加林也只好将养着，谁难道还爱得病呢？

  德顺爷爷给他作的拐，现在也扔在了一边，他本可以在外面转一转，而他就是不愿意外出，一天到晚除把腿放在炕沿压压外，就坐在一个老式圈椅上，爬在炕沿干着自己从前想干而没有时间干的事情，看看平时买来还没有下势看的书。一本《唐代传奇选》加林翻了一遍又一遍，但他一本书只记住了一首四言小诗“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人生也不过是“南柯一梦”如此而已，加林似乎已看破了红尘。

  一回到广阔天地里的高加林，他如同归隐南山的陶渊明那样，恣意随性，就像当年知青干农活都带着书那样，他在责任田里干情愿呢，就是活路在紧，他也可以放下手中的活，捧起要读的书。他有一本北京出版社出版的《汉魏南北朝诗选》，有时间就读上几首，读读背背。他才不管农活松紧呢，他活干累了就看书，书看烦了才干活。他认为活干累了看点书那真是人间的快事，这种劳逸结合的生活，使加林对毛主席语录“知识分子劳动化，劳动人民知识化”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现在养病，加林有更多的时间让自己在沉移宁静的心态中去细细地回想和梳理着那些逝去的岁月浪花。

  加林习惯于晚上看书学习，他炕栏石上的罩子灯还是在学校陪他三年的办公用品。一次他在《科学之友》（八十年代山西出版）杂志上看到了一个信息《醋的妙用》，说是将灯芯用陈醋泡透，晾干再用，可以减少黑烟。加林照着做了，效果很好，他鼻孔里的黑烟墨明显少多了。

  这天晚上，加林把油灯挑亮，微黄的灯光笼罩着他，油灯烘托着他那孤独的精神世界（因为加林把他罩子灯视为李玉和手中的红灯）。接着，加林左腿站起，用力的陔着炕栏石背后装得憋饱憋饱的被老鼠咬破的档案袋子。坐稳后，加林目视着档案袋子，上面贴着一个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标签。上初中期间，《人民日报》三版副刊上有一个专栏是《读点鲁迅》字体好像是鲁迅的集字，图案精美。有《新华字典》的三分之一那么大，这是他从报纸上剪下来的。

  加林用手掂了掂档案袋子，沉沉的，然后细心地拽着封线头慢慢地逆时针方向回着线头，接着从里面把东西取了出来，有两个作业本（作业本是三个本子在一块钉着）和一个剪报本，剪报是粘贴在用包装纸（俗称烧纸）裁成的十六开那么大的，比大拇指还厚，都是关于鲁迅方面的，主要粘贴的是《鲁迅批判孔孟之道言论辑录》和《人民日报》上的批林批孔评法批儒文章。作业本子上主要摘抄的是北京大学教授李和霖的《鲁迅先生的作品及介绍》和《鲁迅诗歌选》（陕西人民出版社），他还抄了“左联”（中国左翼作家联盟）许多人物的生平和作品介绍。

  这些东西自从恢复高后，加林就一直没有打动过，现在他一边仔细地看着带有沤麦秸味的纸张，一边在沉思，这些东西一页一页都能钩沉起加林对往昔岁月的眷恋。

  翻着翻着加林的耳畔顿时回荡起雄壮的批林批孔旋律，他一阵子兴奋。因为那时他们开会，课前，出操都唱这首歌，现在他连歌词都记不全了，他确信他抄过这首歌词，他有意无意地一页一页的翻着，他终于在第二个本子里找到了这首歌，看着歌词，他小声地哼了起来，“批林批孔当闯将：旌旗飘扬战歌嘹亮，革命战士斗志昂！毛泽东思想指引我们批林批孔当闯将，一手拿笔一手拿枪，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勇敢战斗迎着风浪，历史车轮谁能阻挡，狠批反动的孔孟之道，粉碎敌人的复辟梦想，反修防修继续革命，不获全胜决不下战场！”

  战歌把加林带回到了激情燃烧的学生时代，回味着那无忧无虑的充满革命豪情的岁月，还真让他陶醉，令他激动。

  加林放下本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纸烟，他欠着身子，用枕巾取下灯罩，把烟对着殷红的灯芯吸了几口，望着缭绕的烟雾……

  加林的思绪沉浸在学生时代，加林记得，一九七五年年底，他们初中将面临毕业，班主任许老师就告诉每个学生，人人都要写决心书，必须做到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一是志愿回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一是上高中，为革命学文化。那时上高中以推荐为主，主要是看政治表现，其次才是文化课的学习，还有家庭成分，社会关系等。加林上初中时一直都是班干部，家庭成分是贫农，苗红根正，加上叔父又是革命军人，他一懂事就看见门框的右边和门楣相齐的地方钉着一个红塑料牌牌，黄边子黄字，上面竖竖印着“革命军属”四个金字。因而上高中对高加林来说，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没有一点问题。

  上了高中以后，加林被分在高一五班，贾如斌老师是班主任。加林清楚地记得一九七六年二月十六日上学，在第一次政治学习时，贾老师领学生学习《人民日报》的文章《在批判旧世界中建设新世界》副标题是《同十七年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对着干》，其核心内容就是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和生产劳动相结合，实行“开门办学，社来社去”，培养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新型农民。

  那时学校每周至少劳动两天，有时在学校农场，有时在周边的生产大队。

  从黄土地里走出来的高加林很快地就适应了高中的学习生活。而让加林感到特别欣慰的是，三月十二日星期五那天早读，同学们有的在教室，有的在教室外面，还有的在操场上，都在背诵毛主席的《词二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加林那时在教室，贾老师一进教室，老远就喊道，“加林，你快过来一下，去把同学们都召集到教室里来，我有事情要讲！”

  加林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疾步走出教室去找同学。等加林从操场回来的时候，加林看见贾老师在教室门里边站着，门外面站着一个背着书包的陌生人，加林最后一个走进教室。等加林坐稳后，贾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上，教室立即安静了下来。

  “黄雅萍同学你进来吧！”贾老师朝着门外喊道，声音刚落，门外面的黄雅萍很大方就站在了讲台跟前，面对着全班同学，“同学们，有一件事给大家通报一下，班上转来了一位新同学，这位是黄雅萍同学，从今天起就插入我们班，和大家一起学习劳动生活。让我们以热烈地掌声欢迎黄雅萍同学！”贾老师的话音一落，教室里的掌声响彻一片。接着，贾老师就给黄雅萍同学安排座位。

  坐在教室后边的高加林本能地抬起了头，就那一瞬间，他看见了站在讲台旁边的黄雅萍，两条长长的辫子，黄色红卫服，蓝色的确良裤子，左肩上斜挎着一个黄绿色书包，书包盖上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七个仿毛体红字。除过村上的女知青，加林还没见过这样穿戴时尚得体，长相俊秀大样的女同学。他那时做梦都不会想到，一个浑身黄土的乡巴佬（山里娃），五年后竟然能把这位白雪公主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差一点结为夫妻。

  而为他俩牵线搭桥的竟是加林所写的《电影串名》。

  一次，在支农劳动回家的路上，黄雅萍问加林，“你是从哪里搞到这些电影片名的？我不相信你都看过？”因为里面有的片名黄雅萍根本就没有听过。加林起初不想回答，头低下只是向前赶路。而黄雅萍却猛追不舍，在黄雅萍的一再追问下，加林才慢悠悠地说，“我这都是从知青哪里看的，我给他们拾柴，氤炕，做手炉。他们让我看书，有个知青木箱子里面的连环画《大众电影》塞的满满的，光《大众电影》摞起来就有近一尺厚，我大都看了，有电影故事，电影介绍，演员简历，还有插图有彩页，那里面的确是个电影世界，我把知道的电影名字都抄了，我写了好几个《电影串名》，没敢往出拿，还有许多电影名字串不上……”不等加林说完，黄雅萍又问道，“能让我这个外乡人长长见识吗？《电影串名》没有一定的文字功底，那是绝对搞不出来的。”加林感到好像说漏嘴了，立即出现了窘态，“那……那我找找看！”黄雅萍又问道：“你刚才说是给知青做的手炉，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黄雅萍有点好奇，加林极不好意思的说，“那是用黄泥巴做的，开口收着，闶阆有罐头瓶瓶那么大，干了后，冬里冷了的时候，把锅间烧过的余火用碳锨装进去，一会儿就热了，用来暖手呢。把玉米芯砸碎，不停的加柴。底侧有个小孔，可以吹火。天冷了我常提着它到知青窑里玩。他们也很好奇，谁要我就给谁做。”“没想到你还是个多才多艺的人。”黄雅萍恭维了一句，加林有点受到鄙视的感觉，一句话都不再说了，只是赶路。

  下面是黄雅萍从加林那里所得到的《电影串名》，读者可以不看：

  我叫《小兵张嘎》，《家》住《沙家浜》，左邻《白毛女》，右靠《李双双》，东望《朝阳沟》西瞧《青松岭》。

  《今天我休息》带上《鸡毛信》，发扬《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革命精神，冒着《暴风骤雨》，穿越《上甘岭》攀援《风雪大别山》，趟过《红河激浪》，途径《千山万水》，来到了《箭杆河边》，遇见了《我们村的年轻人》，跟着《党的女儿》高举《闪闪的红星》把《秘密图纸》送上了《（智取）威虎山》，成为了真正《人民的战士》。

  《为了和平》《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快马加鞭》《打击侵略者》，我们先后参加了《地道战》《地雷战》《伏击战》《南征北战》取得了《和平保卫战的胜利》。

  请你《千万不要忘记》，我是在《战斗里成长》的，最后成了一名光荣的《钢铁战士》，还有《小李大李和老李》，我们终于迎来了《江山多娇》，这就是我的《青春之歌》。我想在《葡萄熟了的时候》和《卖花姑娘》《胜利相逢》，在《南江村的妇女》那里打听《金姬和银姬的命运》，不知道人家《满意不满意》……

  加林不敢再往下想了，孔雀东南飞，随她去吧！

  加林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眼前的鲁迅作品上。初中时加林学过了鲁迅的几篇小说《一件小事》《孔乙己》《故乡》和《风波》，上高中时，学了《狂人日记》《祝福》《药》《阿Q正传》及几篇杂文，高中求学时，他还买了几本鲁迅作品的单行本，有《呐喊》《且介亭杂文》还有上海出版的知识青年自学丛书《鲁迅杂文选》上下两册。

  十多年前的剪报本，今天翻起来还有一种恋旧情怀，嗅着那带着尘土味的纸质，加林还是很入神，看着看着加林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际，感到脸烧辣辣的。由于他那时的无知，曾一度对鲁迅表示过怀疑，他心想一个弃医从文的人竟能成为文豪，他写过几部长篇小说呢？那时他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他的想法说给了贾老师，贾老师听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送给他一本书，并对他说道，“加林，这本《中国小说史略》是鲁迅先生在大学的演讲汇集，里面阐述了中国小说的起源和发展脉络及一些篇目介绍，你仔细地看一下。”加林七六年整整看了一个暑假，不知到知青窑里去了多少次查生字，才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只记得唐传奇里面的几个故事和明清小说的几个书名。在读《中国小说史略》之前，加林曾天真地想过，只要将《新华字典》里面的字认完，就能读遍天下书了，没想到鲁迅书里面的个别生字，《辞海》《词源》里都查不到，加林一下子认事咧，他确信在知识的大海面前，他永远是一个在沙滩上捡拾贝壳的小学生。

  累了，躺在炕上，加林还在回味着学生时代那火热的战斗生活，而在情感方面，加林想的更多的还是黄雅萍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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