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挥剑
哪怕后来过去很多年,沙漠附近的居民们回忆起那一夜,都记忆犹新,说好像看见了开天辟地。
先是巨大的打斗声从那片绿洲传来,一群中原高手在围攻一男一女,战局基本毫无悬念,女子身受重伤,而男子被团团围住,眼见着也是穷弩之末。
这是一场困兽之斗。咆哮的兽不放弃他的兽性,那么代价就是他的血肉。血泼在漫天黄沙里,柔软的沙,温热的血,很快就被流动的沙海覆盖过去了,又变成冰凉的沙。那男子始终不肯放弃的原因,好像只是为了冲破人群到女子身边去一样,他眼眶盈满血丝,瞳孔里只有一个人,他的剑往那个方向挣扎,起剑,落剑,挟着一股万夫莫开的气势,是的,那股气势,就足以把人震慑住。但是敌方人多,他就像一只英勇的蝼蚁,依然会被踩在脚底。
夜空之下凡人们的战斗不会惊扰到天人,能惊扰到天人的,只有非凡人。
卫岚被当头一剑劈中心口的时候,熊晋一声响天彻地的悲嚎。这种嚎叫让你想到那种狼,最凶狠的狼,他们看上去总是很平和,但你不知道原来他在隐忍,当他失去伴侣的时候,被激发的怒气能让他迅速扑上来一口精准而凶狠地咬住你的咽喉。
那道开天辟地般的剑光,就是从熊晋断了的刃间爆发出来的。在他爆发出来之前,人们以为他应该绝望地认输了。
剑气改变了风的走向,它像是无形之中一双狰狞的触手,狠狠攫住风的身躯,阻止沙的逃逸,近一点的人瞬间便倒下了,稍远一点的,迅速施展轻功逃开,几步之后便口吐鲜血,鲜血里夹杂着黑而腥内脏的碎片——你就可以想象,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让人受了如此可怕的内伤。
黎明就在这一刻被初升旭日打破,橙黄色的圆盘越上连绵沙丘与戈壁,光从东方走过来,天空的蓝黑慢慢散开,星辰隐去,半边天的火热昭示着一股新力量的崛起。
熊晋手中的断剑,指着太阳。而一阵暴虐的风过后,熊晋和他的剑,还有卫岚,一并消失了。沙是没有痛觉的,迅速恢复了它们固定的流动,抹去血迹,抹去尸体,抹去人来过的痕迹。
但是那道剑光和那个沉默不言的青年,被所有的生还者铭记着。
*
熊晋将卫岚带到一个温暖的洞穴里。
卫岚浑身欲血却并没有昏迷,她缩在洞穴深处不让熊晋碰她,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古怪的体质。她脸上恢复了那种笑容,亲切而又能拒之千里之外的笑,对所有人都一样的笑。然后漫不经心的,她对熊晋说:“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啊。”
熊晋看看手里的断剑,他也不知道那一刻那道剑气是怎么爆发出来的,让他现在再来一次,他一定是不会了。当时脑中万念俱灰,一片空白,只突然想起师傅戏谑般的教习:“一剑刺向太阳。”这个动作他练了几百万遍,从来没有方才那样的效果。也许唯一的不一样就是心境,熊晋隐隐知道,那道可怕的剑气是从他心里出来的,他心里住着一个魔,那一刻他把他放出来了。
“我师傅,他教我的。”
卫岚笑笑:“你师傅逍遥子啊,我也认识,几乎没有他不能利用的东西,”然后她眨了眨眼,“我猜你也是被他利用。”
熊晋不信:“我师傅为我挡唐门暗器而死!”
“你看看,连死都能利用的人,他还有什么不能利用的?”
“阿岚,你对我师傅有偏见。他没有利用我。”
卫岚笑得更无辜:“你们师徒俩是一样的,什么都能利用,还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利用。”
“阿岚——”熊晋语噎,他远没有卫岚那么伶牙俐齿,更何况他本就心中有愧。不过被她如此直接地点破,反倒没有那么压抑了。
日出总是特别快,阳光就照进了这个昏暗的洞穴,熊晋借着光看到了卫岚满身的血,心中一惊,也不顾卫岚之前的阻止,想上前帮她处理伤口。无意间碰到她肩处原本的血洞,熊晋愣住了。
血是干涸的,伤口……消失了。
但这个地方,他亲眼所见是有伤口的。除非面前的卫岚已经不是原来的卫岚,还有一种可能性——伤口已经愈合了。
他只是不善言辞,但并不笨:“……这就是你为什么活着的原因?”
卫岚并不正面回答:“难道只允许你成为高手,不允许我天生古怪么?”
话里有几分尖酸,连卫岚从来都没心没肺的笑容也压不住了,她的情绪像是井喷一样涌出来——是的,她还介意,她当然介意。无论她过去是谁,以后是谁,当她被心上人抛下独自承受苦难的时候,她只是世间最平凡的女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岚。其实我学武,只是为了想替你报仇。”
“嘿嘿,结果呢?成了为你师傅报仇。”
熊晋默然。
卫岚的话针针见血。
“不管师傅在别人心中是如何,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更何况他是为我而死,这个仇不能不报。”
“你就没有想过逍遥子为什么要收你为徒么?”
熊晋摇摇头,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思考过,他总把原因归结于他比较幸运,可世上没有白来的幸运,如果他仔细想,就会觉得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逍遥子为什么只看了他一眼,就选了他?仅仅是他那一句“我要成为高手”吗?
卫岚说:“因为逍遥子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你能克我。”
逍遥子怎么会不知道卫岚在九道山庄里的三个月发生了什么呢?他不仅打听得一清二楚,而且还顺便把另外一个当事人收为徒弟。即便他死了,卫岚能从张四爷的客栈出来了,也依然有人替他压制着这个小魔女。
卫岚看得比谁都通透,但即便知道逍遥子的陷阱在这儿,她也跨不过熊晋这张网。
是铺天盖地,没有商量的。
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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