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人离
春日里的天空分明该是暧昧香软的,然而那些平贴在其间的几瓣幽幽青云却不见了影踪,许是被那风儿撩拨的吹散开去了吧!如是,倒显得那么那么的清淡寡味了。正如这三千大世界里的娑婆景深一样,何其冷漠的人情、何其凉薄的世态呢!
踩着一抹抹自那天幕其间投洒下来的斜阳碎波,云婵挪步一点一点行进去,对着屋内的八爷与十四爷将身福了一福。
自打跨年之后,十四阿哥碍着云婵的缘故便常往八哥府上小坐;八爷自是知道原委,却也不说,心知肚明而已。
这段日子倒也静好,似乎没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人儿便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安逸开来,什么壮志远向更是无从一提了。只在闲中打发时光,倒也不错不是么。
“起来吧!”八阿哥含笑免了云婵的礼,继续与十四弟去下那盘黑白分明的玲珑棋。
得了告免,云婵将身起了,软眸微微往起抬了几抬,就那么不远不近的站着、不远不近的平淡着调子,对着十四阿哥缓然启了檀唇小口:“奴婢曾许于十四爷的事情,只怕权且不能兑现了。”如此简洁明了的一句。
指间擒着的白子铮然滑落,十四一惊,在这同时,云婵绵淡的话语便也跟着落进了耳廓里。他来不及定一下心神的侧目去看她,他的心里自然明白云婵所谓何事,但还是颇为奇怪,一早便既定好的事情怎么可以这般的说变就变呢?他皱眉刚想发问,却见云婵已经淡淡漠漠的错落开了他的目光,又侧目对向一旁亦是噙杂着一丝微惊的八爷。
云婵抿了一下唇瓣,诚然的,她是怕十四爷的。怕面对他那道如火一样深情暧昧的真挚眼神,她已再不配享有那样的目光……穿堂的风儿撩乱了她一头青丝碎发,云婵垂眸:“奴婢……想要离开一段时间。”
“是想回蘅苑看看么?”不待八爷开口,十四颇为心急的接过云婵话尾一路问过,“我可……”
“不是。”如是紧紧临着,云婵将十四打断。一双潋滟着桃花鲜香的丹凤眸子却依旧错落,不曾给十四阿哥一个回眸注视。
我可以陪你一起回去……十四抿唇,这句未言完的话句便径自落在心坎儿里,幽幽一荡,起了涟漪。但是很快,他的面目便又恢复了最初时的朗朗神光,他静待她的解释,他不想给她任何压力,哪怕一点点。
八爷转头看了十四弟一眼,心下里微微落了一些不着痕迹的揣摩。旋即又将目光投向云婵,几许问询、几许不容置疑的压迫气势:“那要去哪儿?”
“我……”云婵嗫嚅了一下。八爷的语气并不凝重,依旧还是素日里那般润玉澄澈,只是王者威仪不容辩驳与撼动,饶是温润如玉、也依旧还是可以震慑人心的,“我失散多年的舅公舅婆有了音讯,过几日便要来接我。”说着话,她又将眸子往下压低几分,很快又抬了起来。因怕旁人看出她的这怀心虚,面目神情反倒条件反射的做得极其自然了,“我回家乡住一段时间,了解一下我的身世。”她是扯谎了,扯了一个天大的谎、弥天大谎。这个谎言早在她心底里翻腾、辗转了极多次,眼下这么徐徐言了出来,反倒觉得憋着的那口气息一晌涣散。
原来编谎话,也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不过如此而已……她暗自苦笑。
上好墨玉研磨成的剔透棋子被八爷擒在指间反复把玩,却迟迟都不肯落下。看似随心随意不过的一个小小举止,一如他面目间浮展着的神情一样云淡风轻:“靠谱么?”八爷微微皱眉,“莫要被人诓骗了。毕竟这么多年都没有联系,突然就冒出来个舅公舅婆……”
“靠谱!”云婵又一次没能忍耐住,她打断了八爷的话。到底还是扯了谎话啊,竟令她这般的沉不住气;如若被人看出破绽来,也定是被她自己这怀急急乱绪给做弄的。
半晌沉默,举座之人谁都无言。云婵稍稍低头,并不敢去看八爷或者十四爷的面目表情;因为没有去看,所以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面上流转着的、究竟是怎样一种表情,“靠谱。”她停了一下,有意将方才略有些素乱的语气恢复至如常韵调,垂眸淡淡,“有信物的,错不了。况且……”于此,终是抬头侧目苦笑了一下,“况且奴婢现今有几位爷照应着,也不会有谁敢来欺负我的。”还好,她并没有从八爷与十四爷二人的面目上,看出什么不悦来。
分明初春里带着一股温温韵致的微风,拂在身上却让人莫名一冷。就着那些流转在身畔的明澈浮光,十四阿哥起身向着云婵几步走来,面上含着朗春般明媚的笑颜:“这是好事儿!”他抬手拍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存便在那一瞬息里隔着衣服传入身体,“你快去快回,路上注意照顾自己知道么?”他给她鼓励。
但对于云婵,十四爷越是这般在她身上付诸于最深最浓的爱,她便越觉痛的揪心。好在她一双纤纤的眸子里面忽而被水汽氤氲掉了,故她只看到了他一圈模糊的斑驳影像。她垂首错目,不让那些晶耀的液体溢出眼眶。看不到他的神情体态,她心里的痛便可以少却一分。
在这同时,端身落座的八爷跟着站了起来走向云婵。在距离云婵一米开外的地方,八爷停步:“既然如此,我没道理强留你的。”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唇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淡淡的薄笑,这样的八爷,自然是让人极喜欢的,“外边不比京都,更不比贝勒府。”他略有停顿,字字句句间便笼了一些关切沉淀,“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们等你回来。”
我们等你回来……
云婵又是一痛,这样的痛来的太过剧烈,她只觉自己就要承受不住。归来,归来可有期?
她是喜欢听八爷唠叨的,八爷在她耳边唠叨叮嘱过的字字句句,全部都涵盖着一位长者般的深浓关怀,几多温柔、几多软款。曾几何时,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将八爷当成了家人,将几位爷全部都当成了最亲最近的家人……
一股哽咽袭来喉头,云婵竭力按捺住:“会的。”情绪太过层叠起伏,她面上反倒苍白平静。
身旁咫尺立着的十四爷笑着轻言:“别忘了我们的那一诺。”边说着,他侧目往她耳边小声徐徐,“我们要在一起的!”一字一句,不高、不重,却极坚韧笃定,若一阵催化了满池寒冰的如织春风。
云婵转目,凝着一抹严肃正色,定定的看着眼前春风拂面的美好少年郎,那正处在一位男子出落成型的绝佳时段的翩翩美少年:“十四爷,好好照顾自己。”她缓缓呓喃。
云婵如此,让分明一脸暖色的十四阿哥瞬间涣散掉了眉目间的春风和煦:“别,我不喜欢你这样。”他一把牵住云婵的皓腕,旋即歪头一笑,想要将周围不知何时突忽起来的尴尬气氛涣散掉,“弄得好像生离死别再不见了似的。你很快便会回来的不是?”他笑着补充。
心底那般至为浓烈的情绪早已晃荡的抵达图腾,云婵蹙着黛色眉弯、抿唇浅笑:“会的……我很快便会回来。”她的语气已经低瑟,不知是因为有些哽咽、还是极力将万千心绪隐忍住的缘故所致。
萎在青砖地表上的半道湘帘,循着天风撩拨而荡起了飘摆的势头;娇美的云墙不知何时重新点缀了荒芜的天幕,一点一点、一圈一圈渐次聚拢。他们二人这般旁若无人,仿佛那光、那影、那世界都在这一刻起,为他们冰封雪滞、不见缓行。
盏内茶烟已凉、满盘棋局皆乱,八阿哥将一枚墨玉棋子捏在指间不停兜转、把玩儿。波澜不起,但他心下里早在云婵方才踏进门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清清晰晰体察到些许不祥的异样。穿堂而来的天风裹住了晃动的光与影,将一室静好扯出曳曳的波澜,如是安详,八爷皱眉静看,心下翻转、经久无声。
。
云婵抬眸赏看着满天飞起的杨花榆荚,总觉得这样做了雪飞的场景太过不合时宜。眼下这才几月的光景,实在来得太早了些……
她经久没动,就那么素面朝天静静的看。久而久之一双眸子便模糊了神采的聚焦,变得朦胧烟雨几多不堪。可诚然的,她心下再也没了一丝波澜潮袭,那是死一般的寂静、死一般的……呵。生命跌宕起伏、伦常罪孽之几多,活着、亦或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笑,在早春朱红的王府大院其前,整个人若了一朵含血的罂粟。云婵缓缓低首,将视线摆了一道齐平,抬步娓娓。
三千红尘如风,行出的距离,便终是再也容不得回头。
打着不见尽头的天边漫溯过来的汩汩天风起了荡逸韵致,嘶哑幽幽的音声宛若哼唱一支古老的管弦笙歌。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如此良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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