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棉里暗隐针
春日里,迎面吹来的风都是带着香气的。
南边种植果树的果农们多日前便带着鲜货抵达京城,天还没亮就挑着扁担出摊了。他们抢先占据好售卖的位置,揭开扁担筐上的竹编盖子,纷纷开始叫卖。
有的果农很有头脑,他们会把自己的果子切成小块,供人们品尝,先尝后买。春日的水果与夏日里熟透了的口味并不相同,它新鲜多汁,酸甜清爽,令人满口生津。
才闻花草香,又识瓜果味,城中人来人往,大有摩肩接踵之势。
街边,刚做好的鸡蛋火烧散发着诱人的蛋香和葱香,火烧外皮酥脆,内里劲道,煎得两面金黄的芙蓉鸡蛋和火腿片夹在饼中,再淋上一层浓郁的酱汁,实在让人垂涎。
曹静和欢喜地提着两个火烧,又买了些新鲜的莓果,这才爬上了马车。
刚一坐下,她便瞧见唐玉正望着窗外出神。
“唐玉,你怎么了?”
唐玉回过神来,连忙抬手将打开了半扇的车窗关好,忽然问道:
“静和,我记得前些天你跟我说起,我被昌平侯府绑走的那两日,你收到过山鬼的谍报?”
“对啊,山鬼说戎狄七皇子终于启程来汴京了。”
唐玉沉默了一瞬,他微微低下头,兀自推断道:
“七皇子的消息传到山鬼这里需要多日,山鬼再想办法把消息掩人耳目地递给我们,可能也需要一日,如今距离你收到山鬼的消息也已过去了四五日。把这些时间差都算上,你觉得此刻戎狄七皇子应该到哪了呢?”
曹静和虽然不明白唐玉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件事,但他既然问了,想必就不是随便问问那么简单。
曹静和仔细想了想,估算着说:
“他既是扮成商旅而来,想来不会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少说也要带上几个人,装成运货的样子。只要不是一个人快马加鞭地赶路,就不可能太快。倘若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的话,我觉得七皇子最快也应该在洛阳附近了,这会儿可能正在来汴京的路上。”
唐玉的眸色一沉,反问道:
“倘若他已经到汴京了呢?”
“你说什么?”
曹静和吃了一惊,却听唐玉又道:
“而且应该不是刚刚抵达汴京,倒像是到了一两日,已经把自己安置妥当了,这会儿正在街上闲逛呢!”
“你是说……你方才在车里看到了戎狄七皇子?”
“不错。”
曹静和连忙追问道:
“你可看仔细了?确定是戎狄的七皇子吗?”
“我确定!”
唐玉认真地看着曹静和,说:
“七皇子与三皇子虽都是戎狄的猛将,但三皇子常年驻守军营,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可七皇子却不同,七皇子深得戎狄皇帝的喜爱,时常进宫伴驾,我给戎狄做宫门守将的时候,总能看到他。”
“这么说……他对我们隐瞒了行程?”
“对,他心里可能并不是完全信任山鬼的。”
唐玉笃定道:
“他在书信上说自己从戎狄王庭启程来汴京,兴许那时他都已经到了长安了。”
曹静和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戎狄七皇子故意在书信中把自己启程的日子延迟几日,就是为了偷偷潜入汴京,然后在山鬼毫无准备之下悄悄命手下去打探,看看这个山鬼到底是真的有心投靠戎狄之人,还是当年大周安插过来的卧底。
毕竟戎狄至今都没有拿到那本真正的细作花名册,他们也不能确定当初哪个汉臣是奸细。
“看来,我说要去道观上香,还真是非去不可了。”
曹静和喃喃道:
“咱们得赶快把消息给山鬼送过去,告诉他戎狄七皇子已经提前抵京,让他早做防备。”
……
江府,灵堂前。
江似锦的死讯终于还是被送到了成国公府。
然而,成国公与柳氏只派了江渊前来吊唁,夫妻俩连一个露面的都没有。
江府的院落里挂满白绸,上至江沧、瞿惊鸿姐妹,下至元宝等仆从,人人皆着缟素。
黄谆与素素都戴了孝,两人一左一右跪在灵堂前,默默地为逝去的江似锦烧纸。
江渊替父母前来吊唁,可在来的路上,他却一直思索着怎么才能跟大哥解释清楚。
大姐带着谆哥儿去成国公府求助的时候,他是想去开门的,可柳氏与成国公却命人将他反锁在房间里,又派人把江似锦赶走,不准她进门,唯恐她败坏了家族名声,惹来皇上对成国公府的不满。
成国公府出了一个叛国贼江沧已经让他们很是难堪了,怎么可能再把江似锦迎进门。虽然叛变的是江似锦的丈夫,可是在世人眼里夫妇一体,黄展鹏叛变就等于是江似锦叛变。
江似锦纵有一千张嘴,也是说不清的。
这也正是瞿惊鸿当年为何会发疯的原因,她的父亲和丈夫同为卖国贼,她所感受到的那些指责与恶意,将她生生逼疯了。
成国公虽然一直有心让江渊这个世子在府里立威,但是他也清楚儿子的弱点就是太重感情了。江渊此前屡次去看望江沧,成国公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倘若如今他再把江似锦迎进门,事情一旦传出去,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就这样,成国公把江渊关了起来,还帮他在吏部告了病假。可江渊自幼就一身反骨,他徒手打坏了窗户,几次翻窗逃走想去寻找姐姐,可每次都被成国公的人堵住了,竟连府门都没出去。
直到江似锦的死讯被江沧送到成国公府,江渊才得以被放了出来。
他从马车上走下,刚在江府的门前站定,便见两扇门大开着,上面贴了白纸。由于江沧身份特殊,素日里没有人同他往来,而江似锦又是叛臣之妻,自然也没有人来看她。
元宝把江渊迎了进去,江渊问他都有谁来过,元宝只道,除了米糕铺的曹娘子一大早悄悄过来磕了头烧了纸,再无其他人来过了。
江渊的心一瞬间便凉透了。
江似锦无疑是被朝代更迭的洪流裹挟而去的人。洪流席卷起泥沙,万千泥沙中的一粒沙落到了人的身上,就成了一座大山,最终,大山又变成了坟冢,埋葬掉过往。
无人能幸免于难,无人能独善其身。
江渊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灵堂前,膝盖一沉,重重地跪了下去。他给姐姐连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泪如雨下。
江沧立在一旁,沉默了片刻,便上前递了一块干净的手帕,又冲一旁的黄谆招了招手,让他过来见过二舅舅。
可江渊是成国公府的人,黄谆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和母亲是怎么被成国公府赶出来的。他只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冷着脸象征性地揖了一礼,连声“舅舅”都没叫,便又重新跪了回去。
江沧见状,也只是轻叹了一口气,未再强求什么,只冲江渊道:
“谆哥儿刚没了母亲,有什么礼数不周之处,你别往心里去。他的怨气显然是冲着成国公府的,并不是冲着你。你能来吊唁,便和成国公府的人不同。谆哥儿早慧,是个小大人,你今日能来,他日后会感恩的。”
江渊看向兄长,他忽然就明白了过来,其实自己根本不需要解释什么,江沧自始至终都是相信他,理解他的。
就像他也一直相信江沧,定是有什么苦衷才不得不叛国的。
不多时,瞿惊云从道观回来了。
如今,她每日清晨和傍晚都会去一趟道观,对外说是去给姐姐祈福,希望她的精神能早日恢复,实则是去观望那棵许愿树上有没有系成三个死扣、写着“盼君归来”的红丝带,如果有,她便会去后院的水潭取走新的谍报。
今日又有新的谍报送来,可她一进大门,就看到江渊也来了。
瞿惊云见状,便上前行了一礼,客气道:
“世子爷过来了。”
江渊微微点了点头,抬袖还礼道:
“这几日有劳惊云姑娘了。”
瞿惊鸿神志不清,这几日治丧,多是瞿惊云帮着江沧打理一切。
瞿惊云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抬眼看了看江沧,便道:
“姐夫,姐姐用的药该煎上了,我想去厨房给孩子们做些点心,不如你替我过去看着那煎药的丫鬟。她一个人我不放心,误了火候可就不好了!”
一旁的江渊见状,连忙很有眼色地说:
“大哥且去忙着,我在灵前看着孩子们。”
“好,那我去去就来!”
江沧拍了拍江渊的手臂,便跟着瞿惊云走到后院,待到无人处,瞿惊云才摸出谍报,递到江沧的手上:
“姐夫,这是雪雁今早送来道观的,戎狄七皇子其实已经抵京了。”
江沧接过谍报,仔细看了看,很快便将其揉成一团,丢到了院子里给江似锦做法事用的火盆里。
瞿惊云在一旁轻声感叹道:
“咱们此前还想通知雪雁,请她与苍鹰在城中留意着生人,防止戎狄七皇子使诈。只是没想到这个七皇子竟然碰巧让雪雁他们给撞上了!还好姐夫料事如神,已经提前布置好了那古墓的地道,就算七皇子突然到访,也不会让他看出端倪!”
原来,江沧早就对戎狄七皇子起了疑心,七皇子在写给他的书信中非常客气,看不出丝毫的疏远。可是戎狄没有拿到那本细作花名册,怎么可能会无条件地这么相信他这个汉臣。
事出反常必有妖。江沧怀疑,就算戎狄七皇子跟他有些情分,对他依然抱有信任,但那个戎狄老皇帝也一定会在背后出谋划策,让七皇子先试探一番,不要贸然相信曾经的汉臣。
在戎狄七皇子温顺的表面之下,想必还隐藏着戎狄老皇帝的“毒针”。
江似锦病危那晚,江沧带黄谆去曹静和那里时,便有一辆可疑的马车与他的马车擦肩而过,那时他便有了预感。
只是,江沧还没有来得及去通知雪雁和苍鹰,他们就已经意外地帮他捕捉到了七皇子的踪迹。这突如其来的默契倒是让整日提心吊胆的瞿惊云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江沧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沉声道:
“七皇子是不会提前到访的,他还要在我跟前装成一个尊师重道的好人。”
说完,他抬眼看了看满院的白绸,双手倒背在身后,惆怅地说:
“看来,长姐的丧礼是不得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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