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深宫涌暗流
坊间有过了十五才算过完年的说法,因此在元宵节到来之前,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依然充斥着浓浓的年味。
先前热卖的对联窗花、烟花爆竹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莲花形状的,有鲤鱼形状的,有六角宫灯,还有近些年时兴的琉璃彩灯。哪怕是再寻常的人家,也要在门头两侧、窗户两边挂上两个崭新的灯笼。
坊间尚且如此,宫里更是张灯结彩。虽说离上元之夜还有几日,但各个宫殿、各处楼宇的花灯都已布置妥当,只等着元宵节那日一起点亮。
皇宫总是殿宇相连、楼阁层接的,在每日召开早朝的太极殿与后宫之间,有一道幽深的长廊,长廊尽头种植着一种四季常青的树木,不论何时都枝繁叶茂,也象征着前朝后宫一片祥和鼎盛之气,还象征着皇上多子多孙,皇家多多开枝散叶。
在那一片常青树的中间,有一个不大的水潭,水潭是引了活水而来的,清澈见底,潭中的小石子清晰可见。
可谓丛林叠翠,甘露流芳。
就在这一片好景中,一个穿着青色斗篷的女人缓缓出现,她身上的斗篷与树林是一样的颜色,让人一时看不清身影,斗篷上的帽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嘴和下巴。
不多时,前面的太极殿散朝了。一身朱红色官袍的朱思淼匆匆从殿内走出,几个巴结他的大臣们连忙追上前去,又想请他去吃酒,朱思淼却连连摆手道:
“不了不了,各位同僚!在下腹中不适,急需更衣,急需更衣!”
更衣是汉人对如厕的文雅说法,朱思淼既然敢来汴京卧底,也是对汉人的文化和习俗做过充分了解的。
众大臣一听,不禁都笑着说:
“哟,看来朱大人最近在按时服药呀!”
“是啊,朱大人今日如此畅通,那下官等人也就不打扰了。”
朱思淼用广袖遮着自己的大脑壳子,一边往太极殿后面跑,一边暗暗在心里骂骂咧咧: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才来汴京多久,怎么那么多人都知道他素来排便不畅了!怪气人的!
不多时,朱思淼便踏上了那道长廊,他倒是并没有去恭房,而是一直走到那片树林中,脱下了显眼的朱红色官袍,露出里面的竹青色常服。
“怎么样,情况如何?”
他急切地向那穿着青色斗篷的女人问道。
女人微微弯起唇角,笑道:
“你放心,如今宫里虽然对皇上的膳食严格把关,每道菜都要试毒,但百密终有一疏。我们汉人讲究中庸之道,阴阳调和方能养生,在菜肴上也是如此。有些菜不可同食,长期同食便会导致身体亏损,气血两空,只要吃得次数够多,足以致死!”
朱思淼眼睛一亮,脸上顿时爬上了邪魅的笑容,但很快又转而担忧道:
“你是说,你在用中原的食物相克之道毒死皇上?可是御膳房会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们不会在这方面把关吗?”
那女人闻言,却掩唇低声笑道:
“看来三殿下对我大周后宫的情况并不怎么了解嘛!以本宫的位份,宫里是有自己的小厨房的,皇上若是想去谁的宫里用膳,都会提前通传,为的便是给我们这些嫔妃准备膳食的时间。只有嫔位以上的娘娘们才有自己的小厨房,而我们的小厨房是不经御膳房之手的,想做什么自己做,做出来的菜肴直接端上桌!这,便是一个可钻的漏洞。”
朱思淼听了这话,才勉强放下心来,遂道:
“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做。如今郑昭仪已经当了你的替罪羊,被打入冷宫,择日处死,郑大人一家也即将被发配至陇西。如此一来,你在宫里也就安然无恙了。”
那女人闻言,只笑着点了点头,又关切道:
“对了三殿下,我听说,那个绑架你的女刺客已经现身了?”
“不错,经过我们在京中多日的摸排,终于发现了那个右大臂上有伤的女人,而且身形确实和那晚的女刺客非常相像。只可惜,她逃出了城,躲进了深山。不过,我们的人已经封锁了郊外所有的山林,她在里面断食又断水,就算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也迟早饿死她!”
女人听了这话,不住地点着头,只掩唇娇声道:
“这样啊,那本宫先恭喜三殿下了!那女刺客一死,就暂时没有人知道您的身份有假了!”
“是啊,我现在就期待着王真能死在半路上,千万别把那本细作花名册送到汴京。不然,你就白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名册偷出来了!”
……
过午,江府。
江沧住的地方一向门可罗雀,今日却聚集了很多人。府宅的两扇大门敞着,不管是门上还是院子里,都被砸满了鸡蛋、烂菜叶子、冻坏了的萝卜……
江沧紧紧地抱着吓得嚎啕大哭的素素,头发上、衣袍上不是鸡蛋液就是烂菜叶子,脸上还有两道抓痕,不知道是被哪个泼妇挠的。
原来是那个羞辱曹静和的好事者觉得自己被江沧骂了,便把这两日走亲串门的七大姑八大姨和街坊邻居都喊了过来,以批斗卖国贼为由,把江沧的府宅搞得乱七八糟,连大门都被拆下来一扇。
他们是像土匪强盗一样硬生生闯进来的,每个人都义愤填膺地声讨着卖国贼:
“你这个挨千刀的畜生!你这个王八蛋!我们大周打了这么多年仗,生灵涂炭,你却在戎狄吃香的喝辣的!”
“就是,我们多少同胞都被戎狄人杀害了!你弟弟江渊大元帅带着人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你却给他拖后腿!你怎么会如此心安理得地活着?”
“你该死!要不是你弟弟立了大功,皇上才不会让你苟活至今呢!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该跟你老丈人一样自杀!”
“对!你赶快自杀谢罪吧!你这个卖国贼!以后你的女儿也不可能嫁出去,她要孤独终老,你死后她也会被万人践踏!你若是自杀,我劝你带着孩子一块走!”
众人的谩骂声一丝不落地进入江沧耳中,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把素素紧紧地搂在怀里,捂住了她的小耳朵。
可她即使听不清,也能看到门外那群人的歇斯底里。他们面目狰狞,他们张牙舞爪,他们唾沫纷飞。
江沧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因为这八年战乱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们恨他是应该的,是有理由的。
可他不允许他们伤害自己的女儿,他哪怕有一千个一万个苦衷,也不能让宝贝女儿替他承受这种无妄之灾。
他本以为自己被骂的次数多了,就不甚在意了,可是每一次这种咒骂再度出现,他就会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江沧轻轻背过身去,想掩饰住眼底的泪迹,可长睫一晃,还是忍不住让眼泪掉了下来。啪嗒一下,泪珠就落到了素素的小脑袋上。
素素忽然就停止了哭泣。
她慢慢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抹去了江沧脸上的泪水,小声地说:
“爹爹别哭,爹爹不是坏人,素素永远相信爹爹……”
小姑娘张开双臂,伸手环抱住江沧,她的手臂还有些短,不太能抱过来,但却竭尽全力地抱紧江沧,像小时候他哄她睡觉那样,软软糯糯地说:
“爹爹乖,爹爹不哭了,我们回去把衣服洗洗干净,睡一觉就好了!”
可怜的素素,她还不懂现在的处境到底有多艰难,江沧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素素多半也会被激愤的百姓们活活折磨死。
因为百姓们的家人就是被戎狄人折磨死的,他们为了泄愤,必须要折磨死卖国贼的家人才能解气。
江沧麻木地抱着素素,不知过了多久,人们骂累了,才陆续离去。素素被送进屋里,由瞿惊云照看着,江沧则拿了工具,一声不吭地走到门外,把那扇被拆掉的门重新装好。
就在他拿着锤子叮叮当当地敲着的时候,他忽然觉察到身后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回头一看,曹静和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
“你没事吧?”
她拿出帕子,抬手便想去擦江沧脸上的伤,江沧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岔开了话题:
“你怎么来了?”
“我听百姓们说,他们又来找你出气了。我怕你出事。”
“我能有什么事,皇上都金口玉言免了我的死罪,他们还敢杀了我吗?”
“可总是这样也不行啊,你也要过日子的呀!”
曹静和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站到了江沧这边,她已经不觉得他是卖国贼了,她心里那个有些匪夷所思的念头已经变得越来越强烈。
她不敢问,也不敢多说,她怕他否认,又怕他真的是卖国贼,万一问的太多再把自己给暴露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江沧只深深地望了曹静和一眼,却反而笑道:
“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骂我?你凭什么不恨我?难道你的家人没被戎狄人欺负过吗?”
曹静和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
母亲早亡,父亲一直在没有硝烟的江南醉生梦死,而她自己八岁就进宫了,和那二十多个姐妹也不熟,更没有感情。
不对,还有唐玉。
唐玉确实是被戎狄人害的。但她就是对江沧恨不起来,不仅仅因为他是她同母异父的兄长。
曹静和顿了顿,只道:
“一码归一码。我知道,他们很久没有来你这里闹事了,那天你在街上帮我说话,激怒了那个好事者,他们才来欺负你的。这都是因我而起,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怎么可能置若罔闻?”
江沧没再多说什么,只继续叮叮当当地修门,背对着曹静和冷漠地说:
“我还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来看我,我很感激,你可以走了。”
谁知,曹静和却紧盯着江沧拿着锤子的手,好奇地问道:
“世人都说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想到你还会修门啊?”
江沧怔了怔,却很快便淡定地说:
“人啊,总是要长本事的,如今生活境况变了,我又雇不起多少下人,有些活就只能自己慢慢学。这门呢,他们拆的次数多了,我自然就会修了。”
但是曹静和却发现,江沧拿着锤子的手特别有力,每次发力的时候,露出的小臂上还能看到肌肉的膨胀。
肌肉绝对不是几天就能练成的。
曹静和心里暗自窃喜了一下——小样,平时还挺会装柔弱的。
她虽然还是不敢直接问出心底的疑惑,但从她现在的观察来看,江沧的表现离她心里的那个答案又近了一步。
曹静和上前拍了拍江沧的肩膀,笑着说:
“你不用赶我,我确实要走了!我要离开汴京几日,你最近若是再去买米糕,可就见不到我啦!”
她歪着头看着江沧,很想看看江沧是什么反应。江沧果然转过身来,有些惊讶地问道:
“离开汴京?你要去哪?”
“我不告诉你!”
曹静和神秘地说:
“我看你一天到晚紧张兮兮的,也不像是个愿意对我说实话的,你又不相信我是你妹妹,对我总是爱答不理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去哪!”
还挺凶。
江沧淡淡地笑了笑,说:
“好,那你当我没问,你走吧。你还是少来我这比较好,若是让人看见了,你也少不了要挨打。”
曹静和倒也真的没有多停留,竟只是点点头,转身就走了。她得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山鬼这次给她布置的任务还挺艰巨,她要尽快完成。当然,她之所以会来告诉江沧她要离开汴京,也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跟上去保护她。
她要离开汴京的事,现在除了唐玉就只有江沧知道,如果真的有人悄悄跟着她离开汴京,暗中相护,那她心里的那个猜测就八九不离十了。
待曹静和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江沧才再次转过身来——方才曹静和说她要出趟远门时,他心里就慌了。
你到底要去哪呀?能不能别擅自行动?又要去干什么啊?
他在心里问了一万遍,却不敢直接问出口。
最终,心里的怨气再也压制不住,江沧一把将锤子扔到了草堆里,低声抱怨道:
“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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