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烽火沥肝胆
距离早朝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天还是一片漆黑。宫里安静得可怕,两个人穿梭在空旷的宫墙之间,唯余风声过耳,又转瞬呼啸远去。
穿堂风总是比别处的风更大些,而宫墙之间的风似乎更猛,一时竟吹得人睁不开眼。
不多时,御书房的灯悄然亮起,一身官袍的江渊在御书房外卸了佩剑,交给值守的太监,等待着通传。
皇上听说辅国大将军江渊深夜秘密进宫,还领了一个从玉川来的女子,十分惊讶,连忙在寇公公的服侍下匆匆起身,传他们进来回话。
侯琬瑜昏倒后被江渊带回了成国公府,江渊让府里的嬷嬷给她喂了些米粥,她才慢慢缓了过来。
只是她当时蓬头垢面,不宜面圣,势必连宫门都进不了。江渊便让她简单梳洗了一番,穿了件女使的衣服就赶快进宫了。
她说有要紧的事,事关王真。江渊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是王真是王贤的儿子,想必事情不会简单,而侯琬瑜更是一路马不停蹄连饭都顾不上吃才赶到汴京,可见此事定是十万火急的。
侯琬瑜不肯对他多说,他自然也不会追问,只赶快带她进了宫。
见到皇上后,侯琬瑜先递上了玉川城官衙的文书,那是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文书被寇公公接下,递给了皇上,皇上查看后,心里一阵怅然——她竟然是侯镇天的女儿。
这个名字,他知道。
当年戎狄进攻中原时,位于大周最北端的玉川城就是第一道关卡,也是最后一道屏障,玉川一旦失守,就像是把口袋撕开了一个豁口,戎狄便会势如破竹地踏平大周北端的城池,拿下长安。
当时,梁孝忠与侯镇天坚守玉川,不断地向长安发出加急军报,请求支援。那时先帝昏聩,又痴迷炼丹药,天天做着向天再借五百年的黄粱美梦,面对玉川的军情,他没能及时做出准确的判断,导致粮草和援军迟了一步。
梁孝忠与侯镇天苦守七天七夜,直至弹尽粮绝,玉川的城门被戎狄用炮弹轰开,城墙都被震塌了一半。那场仗,侯镇天已经与戎狄的将领打到了肉搏的地步,炮轰玉川的瞬间,那戎狄将领还想先逃跑,却被侯镇天死死抱住,随着城墙倒塌,二人一起坠下城门,粉身碎骨。
迟来的援军尚未赶到,戎狄已踏破玉川,挥师直逼长安。
然而,玉川的百姓,人人都有一副忠将骨,城墙破了,他们就用自己的身体筑成人墙,拿着家里的铁锹、抓钩、棍棒就冲了上去,他们是大周最北端的臣民,他们每个人都知道玉川失守意味着什么。可百姓也终究只是凡胎肉体,不是天降神兵,在戎狄的铁骑之下,一时血流成河,白骨皑皑。
紧接着,戎狄仅用几个月的时间就一鼓作气拿下了溃不成军的故都长安。先帝幡然悔悟,还妄想力挽狂澜,可是这世上并非所有的过错都能因后悔就可以得到弥补。
先帝作为高宗的嫡长子,生在帝王家,享受着大周最后的繁荣富庶,却对暗藏的危机视而不见。可命运的馈赠总是暗中就标好了价码,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他终于还是做了亡国之君,颠覆了百年王朝。
戎狄践踏了玉川,烧杀抢掠,侯琬瑜跟着爷爷奶奶四处逃窜,流离失所,一夜之间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将军府小姐变成了难民。
时光飞逝,转眼,当年十来岁的小女孩就变成了二十岁出头的亭亭少女。
她也是一个被战乱耽误了婚事的姑娘,及笄时无人为她插簪,无人给她议亲。她离开了塞北裹挟着风霜的凛冽疾风,洗去了一身风尘仆仆的泥垢,脸上的皲裂和红血丝都慢慢消失,只剩下健康的小麦色。眉眼坚毅,却又不失柔美。
皇上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侯琬瑜,心中愧疚倍生。当年,他们把梁孝忠的女儿接去汴京宫中照顾时,也本欲把侯琬瑜一同接来的。可是侯琬瑜却说她要留在玉川,她还有爷爷奶奶。
玉川是她父亲没能守住的城池,她要替她父亲继续守着这座城,直到它被收复。她果然等到了这一天,玉川收复那日,侯琬瑜亲自把大元帅江渊送出了城,目送他返京。
那时,新的城门早已建起,比从前的城墙更高更厚。玉川城头是侯镇天坠亡的地方,也是无数大周将士和百姓牺牲的地方,后来新建起的城墙是在他们被黄土深埋的尸骨上屹立起来的。他们将永远长眠在玉川的城墙下,把自己的骨血化成城墙的一砖一瓦,继续守护着一方寸土,一城荣光。
往事涌上心头,皇上默默合上了眼睛。虽然那是先帝犯下的错,可当他真的去回想玉川曾经遭遇的那一切时,锥心刺骨的痛仍旧让他觉得连呼吸都沉重起来,他胸口仿佛堵着一口气,怎么都顺不上来。他不敢忘记上一个坐在他位子上的人犯下的错,那是绝不可以再走的老路,大周早已禁不起第二次战乱了。
他可以无能,但绝不能昏庸。
皇上站起身来,走上前亲自扶起侯琬瑜,询问道:
“侯小姐,你为何会突然离开玉川,又有何事要禀?”
“回陛下,臣女的祖父祖母年迈体弱,这些年备受战争摧残,前不久已相继过世。臣女安葬了他们,家中已没有多少积蓄,听闻新都汴京出路多,便想着来京谋生计。谁料,竟在洛阳附近遇见了先丞相之子,王真。”
“你见到了王真?”
皇上吃了一惊,连忙追问道:
“你如何认得王真?”
“臣女不敢妄言!”
侯琬瑜连忙解释道:
“王公子早年在塞北经商时,便结识了家父。家父无意间发现了他不是一般的商人,而是丞相之子,家父猜测他来塞北想必是有什么特殊的任务,虽未详细过问,却一直暗中相助。有一回,王公子需要瞒着戎狄人将一批货运进玉川,再运往京城,正是臣女从中相助,帮他瞒天过海的。”
原来她早在多年前就认识王真了,而当年那批货里就夹带着戎狄边塞重要的兵防图,他们需要穿过玉川城,把那张图送到汴京去。那时的玉川早已被戎狄占领,王真告诉侯琬瑜,她可以不必为此涉险,可侯琬瑜还是选择了助他躲过搜查,顺利进城。
她知道,如果侯镇天还活着,肯定也会选择帮助王真的。她既然选择了留在玉川,继续替父亲守护着这一方土地,她的任务便不只是活着,她总要做点什么。
侯琬瑜顿了顿,接着说:
“臣女走到洛阳的时候,身上的盘缠已经不多,便没有住店,想着用自己带的羊皮在郊外搭个帐篷。那晚,臣女正在帐篷里歇息,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打杀声,臣女未敢出声,只在暗中窥望,竟发现一群刺客在围攻一个人,那个人正是王真。”
侯琬瑜连忙拿出自己的佩剑前去相助,二人合力终于把剩下的几个刺客解决掉。侯琬瑜发现,那些刺客竟然都是戎狄人。
王真此时已经重伤,很快就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侯琬瑜只好把他放到自己的马上,牵着马将他带到附近一户百姓的家里,将身上的盘缠都拿了出来,希望那百姓一家能照顾王真。
那对老夫妻的口音像是南方人,他们说那宅子不是他们的,只因打仗死了太多人,这宅子的主人可能也死了。他们是从南方的渔村来京寻找失去联络的女儿的,谁知跑错了方向,没找到汴京,反而到了洛阳。走到这处庄子时,老夫妻俩实在走不动了,便把这破旧的院子收拾了一番,暂时住下了。
所以,他们没有收侯琬瑜的钱,只答应帮忙照顾王真。
王真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藏在身上的那本书册,见其无恙,才放下心来。王真伤得太重,需要好好休养,可是他并不想把那本花名册托付给侯琬瑜。
倒也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她自幼长在塞北,并不熟悉中原的路,她一个人带着这么重要的东西,一旦被戎狄人发现,那就全完了。不仅她会死,所有细作们都将永远见不到天日了。所以,那花名册还不如放在他这里,就算戎狄找来,他还算熟悉洛阳,总能想办法躲藏周旋。
王真知道,戎狄人会在洛阳伏击他,就证明那本假的花名册已经被送达戎狄王庭,并且被发现了是假的。
所以戎狄王庭料到王真定然是假死。事不宜迟,这本花名册需要赶快被送到汴京。
王真告诉侯琬瑜,自己身上有件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皇上,她只要一说皇上就会知道是什么,她现在需要按照地图想办法找到汴京城,见到皇上,把消息送到,皇上自会派人来接应。
没有人知道第一次来中原的侯琬瑜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赶来汴京的,只是江渊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和一个乞丐没什么两样了,若非那把木雕剑,他简直不敢认她。
得知王真需要支援,江渊甚至都没有去追问王真到底在护送什么东西,就连忙向皇上请命,表示自己可以带兵前去接应王真。自从没仗可打了,他这一腔热血就无处安放,早就想找个地方泄泄火气了。
可皇上却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
“你是辅国大将军,目标太大,你突然离京必定会引起众人的注意,对此事并没有什么好处。依朕之见,还是让侯姑娘带着暗卫营偷偷前去更为稳妥。毕竟,这宫里的奸细还没捉住,朕不敢透露风声。”
宫里的奸细。
侯琬瑜怔了怔,却倏地睁大了眼睛,她仿佛知道那奸细是谁了,可她没有证据,又不敢妄加议论皇上的妃子。
这个猜测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真的相信。梁孝忠与侯镇天牺牲后,她和梁蕙心一同为各自的父亲立了衣冠冢,彼时梁蕙心几乎疯魔,在她父亲坟前发下了毒誓。当年,侯琬瑜只以为那是气话,这些年来从未当真。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暗示一下皇上,可就在这时,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突然褪去,一道光亮缓缓洒进花窗,烛火的微光瞬间暗淡,远处传来声声钟鸣。
寇公公抬袖行礼,道:
“陛下,该早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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