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个理想主义者之死
燕柔坐在房间里,一遍一遍地翻看着小时候的照片,其中一张,还是燕大志穿着工作服抱着她拍的——一个穿法事服的男子抱着一个穿校服带红领巾的小女孩,视觉效果格外魔幻。
孙宝兰走了进来。燕柔抬头看着她,问:“你说你有病都是假的是吧?那你有没有想过给我爸生个孩子?”
孙宝兰摇摇头:“我的病是真的,去年我就停经了,现在每天在吃荷尔蒙。我是真拿你当自己女儿。”
燕柔惊道:“我拿你当姐妹,你拿我当女儿。这不厚道啊!”
孙宝兰没有接她的玩笑茬,认真地说:“那你当女儿,我才能心甘情愿为你做更多啊。”
燕柔很感动,张开双臂要抱她。
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样,我也不担心没人给我办后事了。”
燕柔翻个白眼:“煞风景。你还年轻好不好。再说,正常人哪来那么多动不动就好到父母子女般的关系啊?矫情。”
孙宝兰夸张地叹气:“你这人啊,就是太过于防备,过于自我保护,心里都在为别人着想,但就是不懂表达爱,跟你爸一样。人生苦短,别老绷着。”
燕柔还在苦苦思索申辩,社区的小刘来了电话。
燕柔叹了口气。
孙宝兰问:“为什么叹气?”
“小刘哥的电话,我真的是又爱又恨。他总能在我最缺业务的时候送单子来,可是他送的单子,一定都是困苦家庭啊,哎。”
孙宝兰说:”现在医院的单基本都被大爱把持了,要不是靠着之前的民政业务,现在社区的活我们都拿不下来呢。“
燕柔一边叹气一边收拾东西,“是啊,走吧,又去做菩萨。”
不过来到现场,燕柔才知道,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这一定不是一个困苦家庭,走进房间,她看到满屋子的书,但是格局又井井有条,说明有人在收拾。但她走进房间,却只看见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孤独地跪在地上,一个人捧了一本《地藏本愿经》不断地持诵着。床上躺着一个枯瘦但是干净的老人。
“你好,请问你是潘颂德老师的孙女吗?”燕柔问。
女孩没有抬头,而是继续诵经,空气仿佛凝固,只剩她诵经的声音。燕柔要继续问,被孙宝兰阻止,孙宝兰指了指她手上的经书,只剩下一页了,看来,她是要诵完这一本。燕柔和孙宝兰便在旁边矗立着。万大元和老袁过来了,看到这副场景,甚至还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孙宝兰非常触动,想起自己一个人为父亲诵经的片段。
“地藏菩萨妙难伦,化现金容处处分;
三涂六道闻妙法,四生十类蒙慈恩。
明珠照彻天堂路,金锡振开地狱门;
累世亲姻蒙接引,九莲台畔礼慈尊。”
读完,女孩朝遗体磕了三个头,然后慢慢站起来。
“不好意思,我听说人走后最好有经文超度,我在书架上找了很久,只找到这一本,没有更短的经文了,”女孩说,“我不是他孙女,我是他保姆,叫我小兰就好了。潘老师突然走了,我只有社区大哥的电话,我拜托他找你们。”
小兰的眼睛很红肿,看起来刚刚哭过。
燕柔小心地问:”那你不是他家属了?他的家属呢?“
小兰说:“都在外地,我打了电话,明天才能到。”
小刘给燕柔讲了些基本情况。原来,逝者潘颂德是一个高校教师,今年刚刚80岁。十几年前,他得了糖尿病,儿女为了照顾他实行严格的饮食和日常生活,开始为他找保姆。可是,他脾气古怪,清高,容易得罪人——看他到退休都只是个副教授职称就知道他人缘多差了。为他请的保姆,不是被他赶走,就是被他骂得主动辞职。八年前,他的病开始恶化,儿女们以为他时日无多了,请来了刚满18岁的农村姑娘小兰,心想着:父亲的最后时光,让他感受一点年轻的气息,仿佛又回到大学课堂上。没想到,这个保姆竟然留了下来,照顾了他八年,小兰也从刚毕业的高中生长到26岁的女青年了。谁也不知道,她如何征服了这个古怪的老头,竟让他多活了八年。
老袁和万大元帮潘颂德入殓时,不由得叹服:这姑娘照顾得真不错。老袁收敛过糖尿病晚期去世的病人,大多数都因为并发症,又脏又臭,但是这个潘颂德,竟然很干净。他一没褥疮,二没肌肉萎缩,被褥也没有屎尿的味道,说明保姆对他的身体状况掌握得很好。老袁觉得这个保姆真是不简单,怪不得老人能多活八年。
在他们入殓的时候,小兰依然在旁边念经。这回她找到了更多经书:《大悲咒》《心经》《南华经》《道德经》。
燕柔看见了,有些不忍心地问:“小兰,这潘老师到底信啥教啊?”
小兰挠挠头,”我也不知道。“
燕柔拿起《大悲咒》和《南华经》:”这一本是佛经,一本是道经,你不怕潘老师走错地方啊?还有,他一教物理的,不应该信科学吗?“
小兰摇摇头:“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说他是那个什么……不可知论者。但是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又看了很多关于宗教的书,我想,既然他不知道,我就都念念吧。”
老袁说:“这倒是真的,再胆大的人,到了生命最后关头,还是怕死的。”
“潘老师不是,”小兰抬起头,“他绝不是那种怕死的人,他说,他只是在思索生命的意义。”
屋子里瞬间弥漫着充满迷茫的安静。
燕柔静静拿起手机给贾正一发了条信息“快过来,有你的用武之地了”,然后对小兰说:“我想我能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对了,老爷子临走前,有提到说想办一个什么样的葬礼吗?”
小兰一下陷入了沉思,仿佛也在思考生命的意义,许久后,说:“他说随便,反正他也听不到看不见,因为他的葬礼上,他讨厌的人肯定会来。他关心的事情,早就交代好了。”
不过,潘颂德好歹还是个高校教师,燕柔很快就接到了学校的电话,几个他的前同事和现在的校长已经组织好了治丧委员会,就等告别式那天大搞一场。燕柔心想,或许,老谭说的“他讨厌的人肯定会来”难道指的是这波人?
等老袁和万大元把遗体送到殡仪馆后,燕柔叫他们先在小区搭灵棚。
这难倒了贾正一,他研究了老谭满屋子的书架之后,决定不放佛经也不放赞美诗,放《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红莓花儿开》、《三套车》、《伏尔加河船夫曲》、《山楂树》、《哥萨克之歌》,因为老头子的书架上有很多俄罗斯小说,还有学俄语的教材。但这也有个弊端,就是小区的大妈们都以为是楼下可以跳广场舞了,兴冲冲地跑下来,才发现是个灵堂,于是深感晦气地离去。但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又被这波音乐引发了回忆,纷纷坐在周围欣赏歌曲,甚至还跟着唱。
贾正一在潘颂德的屋子里四处翻,对这个老人的过往愈发好奇起来。
“……这么多前苏联电影,老头可真是个苏联迷……还有南斯拉夫电影……俄罗斯旅游指南……俄语日常会话……”他还找到了一大箱前苏联电影的DVD,《列宁在 1918》《雁南飞》《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办公室的故事》《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两个人的车站》《丑八怪》……后来,他找到一个年代久远的皮箱。箱面早已开裂,起码有50年以上的历史。他打开箱子,惊呆了。
里面有一张黑白毕业照,照片用中俄双语写着“圣彼得堡大学1961级物理班”。“原来他是早年的苏联留学生啊,怪不得。”贾正一自言自语。
他又找到一个笔记本,上面有一些日记,除了开头的几篇,后面几乎都是俄语写的,根本看不懂。
他翻到开头的几篇日记:
“第一天上课,我们都傻掉了,在中国的预科班学的俄语,到这儿根本不够用。所有课程都没有教科书,完全靠记笔记。我这俄语水平根本听不清楚,怎么办?……”
“我们今天一大早就来上课,纷纷抢坐第一排,老师点过名之后,我们脑子就完全糊了……只能听懂一两个字,一节课下来,笔记本上只有几个词,大家只好相互抄写,再逐字查字典。第一天就干到半夜两三点……”
“今天还是听天书……”
“我决定用俄语写日记了。我听上一届的同志说,只要认真学,咱们中国学生是可以学好俄语的,到了三年级以后,苏联同学在考试前都要借咱们的笔记复习了……”
日记本上还贴有一些剪报,以及一些摘抄的领袖讲话:”毛**同志亲切会见了留苏学子,并发表了讲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刘少奇同志说:“送一个留学生到苏联学习的费用相当于国内25-30个大学生的费用,但是必须要送。……
他又陆续翻到了潘颂德的毕业证、奖牌,回国进研究所的合照,后来下放农村的照片,回到学校重新执教的照片,80年代末重游圣彼得堡的照片,90年代末重游莫斯科的照片……不过90年代末那张,他已经没有笑容了,下放农村时他都有笑容。看来,真是个苏联迷。
“潘老师给我讲了很多他以前的故事,”小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最怀念的就是在苏联留学的时候了,他说,那时候,全国人民都吃不饱,但是组织无论如何都要保证留苏学生吃饱。他们不仅有饭吃,还有生活费拿,每天都感动得不行,像在天堂一样。回国后没几年,他就被关牛棚了,但是他还是毫无怨言,每天干农活,夏天的时候,别人都不愿意下地,就他一个人在田里劳作,寂寞的时候唱唱苏联歌曲,就快乐起来了。后来,他恢复工作了,还专程去苏联又玩了一趟。再后来,他再去的时候,苏联都已经那什么……解体了。他说他很不开心,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人还坚持理想了。”
贾正一点点头,“理解。他给你讲这些,你也懂?”
小兰点头说:“懂,他这些书的分类都是我在整理的。”
贾正一发出惊叹。
小兰说:“我本来什么都不懂,读书也不行。但是,潘老师鼓励我多读书,还帮我报了成人自考,我后来考上了,都是托潘老师的福。其实这八年,我早都把他当父亲了。”
“你拿谁当父亲呢?”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贾正一看见一对40多岁的男女走了进来,女人穿得光鲜亮丽,提着名牌包,眉目含怒。
小兰紧张地喊了声:“潘哥,潘姐!”她对贾正一说,“这两位是潘老师的孩子。”
燕柔从外面跑进来,赶紧给两个人别上黑袖章,“两位家属,两位家属,来。”她手上还剩一个袖章,正在打算给小兰别上时,潘颂德女儿断喝一声:“她不用了!”
潘颂德儿子耸耸肩:“保姆而已,不算家属。”
燕柔用眼神向贾正一发出疑问,贾正一也耸耸肩。小兰轻轻叹息。
潘颂德女儿又折返回来,扫视了一下贾正一正在翻的东西,冷冷地说:“这人一辈子都在怀念苏联,哪怕苏联早都解体了,有什么好怀念的。他无非就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空有抱负罢了,可干嘛一辈子的怨气全部发泄在我们身上。还给我起名字叫潘苏,我弟叫潘联,这不是埋汰人吗!”她对着发愣的贾正一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喜欢就拿走,不喜欢就帮我扔掉,房子尽快腾出来,我已经在找买家了。放心,我给你们算服务费。”贾正一开心地点头。
小兰一听,追出去问:”潘苏姐,你要卖房子?“
潘苏双手叉腰:”干嘛?我难道要还征求你的意见?”
小兰支吾了半天,说:“没,没意见。”
在灵堂里,潘苏和潘联展现了高级知识分子家属的素养,潘苏是一个资深律师,潘联是个公司高管,他们落落大方地接待着来宾,并叮嘱燕柔把饮料、水果、点心全部换成高规格的。燕柔心里乐开了花,赶紧加码,叫老袁把灵堂再扩宽了一点,还赶紧联络花艺师,把灵堂设计得像一个礼堂。
学校治丧委员会的来了,潘苏亲切地迎了上去。
物理系主任作为治丧委员会**,把老师们的份子钱交给潘苏,便不住地关切:“太遗憾了,没想到潘教授这么突然就走了,前几年我看他还精神矍铄啊。”
小兰低声对燕柔说:“什么潘教授,明明是副教授,资格没他老的人都早早是教授了。还什么精神矍铄,糖尿病8年了。”
潘苏面不改色地感谢系主任的关切,客套地说:“我爸已经退休十几年了,大家还这么关心他,我们做儿女的也非常骄傲,非常感激。”
系主任握着潘苏的手继续说:“咱们学校有你们父亲,也是我们的荣幸啊,潘教授也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早年留学苏联的物理系高材生,我还记得他早年还会一口流利的俄语。我们物理系的创系过程啊,谭教授功不可没。”他的表情拿捏得非常精准,助理在旁边不停拍照。
潘苏也客气地配合着点头:“是啊,我们小时候也可喜欢听爸爸讲苏联故事了,家里至今还有好多苏联时期的图书、DVD,那些都是我们怀念他的最好纪念品。”
系主任助理拿着相机,精准地抓住这个表情。
燕柔和贾正一对视一眼,同时翻了个白眼。小兰悄声说:“潘老师告诉我,他在学校里可受排挤了,他觉得那些人都不学无术,官僚主义。”
过了一会儿,街道办的副主任来了,竟然还带来一张“榜样家庭”的奖状。副主任说:“不好意思,去年本来想给你们家评比的,但是我一时给忙忘了。”
潘苏微笑着说:“哪里,哪里,还多谢主任平时的照顾,给我们家专门安装了紧急呼叫器。”
燕柔和贾正一又翻了个白眼:”就这还榜样家庭“。小兰悄声说:“因为潘苏姐每年要给街道办的儿童福利院什么的捐好几万块钱。”
就这样迎来送往,潘苏他们目不暇接地从早上送到晚上。好不容易等访客走了之后,潘苏姐弟匆匆吃了个饭。潘苏吃完饭,把燕柔和贾正一叫过来,“我刚刚跟治丧委员会商量了一下,告别式和出殡改为明天。”
燕柔大吃一惊:“不是说好了后天吗?我定的物料、主持人,都是后天才到啊。再说了,后天是出殡的吉日。”
潘苏说:“不用那么麻烦,又不是多大个事,再说我爸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吉时什么的他也不信。”
燕柔依然担忧:“可是……”
“主要是,后天我要出差。”潘苏打断她,“而且我早上跟系主任商量了一下,他们治丧委员会也主要是明天有空,我们就准备一个简洁、庄重、低调但华丽的告别式就行了。物料什么的,不都是价钱的问题吗?燕总,你催一下,啊。”
燕柔:”啊——“
贾正一也补充道:“不是啊,明天就要出殡的话,我们必须要昨晚就预约火化炉,现在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还有啊,那花艺需要提前三天说,不然来不及准备啊,花艺做好了都要养一天,才能保证告别式的时候是最漂亮的状态——”
潘苏有些不耐烦:”我都说了价格不是问题,你们搞不定的话,这一块我换别人。“
”可以!我们可以!“燕柔赶紧说,“只要价格可以调整,什么我都可以调整。”她拍着贾正一的后背,“现在,立刻,马上,去殡仪馆给我找师傅预约火化炉。”
贾正一说:”凭什么是我去啊?你可以打电话啊。“
燕柔说:”你看起来比较老实嘛。电话不行的,见面三分情,这种事情一定要亲自去。“
“好,钱不是什么问题,我要的是性价比,只要你做出来的东西值。”潘苏说,“明天不要大厅,一个正常大小的厅就行了,”她又转身对弟弟说,“阿联,你今晚开始打电话,人不必多,要够分量,保证明天下午都能够到场。”然后,她看着小兰,好像很为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小兰,感谢你这几年照顾我们爸爸。”
小兰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摆手:“不用谢,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更何况,潘老师对我特别好——”
“别客套了,是,我爸对你好,因为你更配做他的子女,而我们不配,对吗?”潘苏不耐烦地打断她。
大家都惊愕无比。
小兰愣在原地,百口莫辩。燕柔不知道潘苏为什么那么看不惯小兰,她低声地为小兰辩解:”不是,我想小兰的意思应该是,她很尊重潘老师,潘老师也的确被照顾得很好。“
“燕总,我没问你。”潘苏抄起手,语气强硬,“小兰,我的意思是,明天出殡,你可以不用来了。我把你的账结一结,你可以继续在这儿住几天,我给你一周的时间找新住处。一周后,我会把房子租出去。”她说完就走了。
小兰站在原地,无声地流泪。
“这……到底搞什么啊?”燕柔低声惊呼,“还有做子女的嫉妒保姆的吗?小兰,对不住了。”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不让我送潘老师最后一程。”小兰抹着眼泪上了楼。
为了准备提前到来的告别式,燕柔必须争分夺秒,一时间记得团团转。
贾正一刚刚迈出两步,又折返回来,看着燕柔的样子,他说:”要不,把徐巧叫来帮忙?”
燕柔说:“你又第一时间想到她哦?”
贾正一说:“不然还有谁?她很熟悉我们的业务啊,这些又没什么好保密的。”
燕柔说:“快去殡仪馆!”然后叹了口气,打电话给徐巧。
火化炉好不容易约好了,贾正一软磨硬泡了半天并没有用,燕柔一句直接加钱上VIP火化炉就搞定了。
燕柔又打电话给花艺师,却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这两天花都被大爱包了,没有多余的花材。原来,大爱这两天接了一个大单,把几个合作花店所有的存货都订完了,要新的货起码等后天。
燕柔焦急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多备些货啊?”
花店老板奇怪地说:“备那么多干嘛?会坏掉啊,焉掉啊,你是没做过生鲜啊。”
燕柔放戏按电话,腿都软了,说:“后天,根本来不及啊。”
徐巧在旁边略微一想,来了主意,“我知道哪里有花了!快点出发,现在还来得及!”
一小时后,燕柔和徐巧开着车在乡间水泥路上穿梭。
徐巧指着远处一大片田野,“看见没有?那边,一大片百合花!”
原来,徐巧这段时间在乡下找殡葬团队,一来二去,对金州市郊区的农村了如指掌,哪里有果农,哪里有花农,她都非常熟悉。
尽管此时天色已晚,但她们还是找到了花农,很快往车上装满了白色的百合花、桔梗、菊花,不仅比花店的便宜很多,花农还送了几瓶营养液,告诉她们怎样可以把花朵催到含苞欲放的状态,第二天就可以用。
燕柔回到殡仪馆之后,又和徐巧、贾正一通宵干活,整理花材,装点告别厅。
同时,孙宝兰也请来了民乐团,连夜排练《三套车》。
凌晨,天已经蒙蒙亮,所有的活终于干完,徐巧捶了捶麻木的腰,对燕柔说:“燕总,我该走了,虽然我能以私人名义给你帮忙,但是我如果出现在告别式上,被东家知道了不好。”
燕柔拿出一个红包给她,说:“我懂。快回去休息。”
徐巧一数,有点吃惊:“这么多?”
燕柔说:“还有你前几次帮忙的钱,我总不能亏待你。其实都不是我小气,看单子大小,挣得多就多分,少就少分。大家都不容易。”
徐巧感动地点点头。
贾正一对她说:“燕总不错吧?连我都没这福气。”
告别式如期到来,潘苏满意地站在门口签到台迎接一波又一波的贵宾。快到告别礼的时间,燕柔准备去上个厕所,没想到,一出来,发现一个殡仪馆的清洁工神色有点不对,她仔细一看,竟然是穿着清洁工服的小兰。
“你咋在这儿啊?”燕柔悄悄走过去。
“我还是想送潘老师一程。”小兰说。
燕柔叹了口气,把小兰头上的帽子压了压,“待会仪式开始的时候,你就从后面偷偷进来,应该没人会注意到你。”
人到齐之后,仪式开始了,物理系主任首先发言:“感谢今天莅临告别式的各位亲人朋友,今天,我们在这里,悲痛难抑,共同送别我们学校的物理系建系功臣、物理学副教授潘颂德。潘颂德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位留苏人才……”
燕柔往门口一看,小兰果然已经混到了最后一排。
治丧委员会发言完毕之后,潘苏开始发言,“……我的爸爸,是一位天底下最慈祥,最称职的爸爸,可惜,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女儿,我大学毕业后,就到上海工作,很少回来看他……他的一生,都献给了信仰和学术,八年前,他得了糖尿病,病情渐渐地恶化,可是,他仍然没有放弃对物理学的研究,在病床上,依然在给自己以前的物理学著作做批注。”说到这里,她的眼神严肃起来,“他是如此地在意自己的毕生所学,毕生所爱。但是,我最近发现,有很多国内的同僚、学生,在论文里大量引用和抄袭了他的著作,却没有注明来源。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我父亲只是一名副教授吗?我觉得,这是对我们父亲的极大不尊重和不公平,也是学术界的极大耻辱。”
告别厅里出现了一阵阵窃窃私语,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系主任的脸上充满了尴尬。
潘苏拿出一大叠打印好的文件,“这些,是我这段时间以来搜集的证据。接下来,我将以我父亲著作权继承人的名义,同时也以我们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的身份和资格,对这些涉及抄袭和不当引用我父亲著作权的人,逐个进行起诉,和寻求道歉、赔偿。”
举座哗然。谁也没想到潘苏竟然有这样的惊人举动。
系主任一下懵了,”这……我们学校也经常引用啊,难道这也要被告?“
“不,不是这样的!”一个声音从后排发出来,只见一个清洁工的身影窜到了前台,大家定睛一看,是小兰。
小兰拿出一封信,说:“潘苏姐,这是潘老师写给你的信。”
潘苏打开一看,生气地拍桌子:“不可能!”
小兰说:“潘苏姐,潘老师知道你一定会这样想,所以他才写信给你,希望你不要追究这件事情。我知道,你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就是因为当年和潘老师在这件事情上争执不下。”
燕柔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闭嘴!”潘苏厉声叫道。
系主任这时开口,说:“小兰姑娘照顾了潘老师这么多年,让她说说嘛。我们大家也想听听,潘老师在最后的日子里,究竟怎么说的。”
潘苏冷笑着看着父亲的照片,“好吧。到头来,还是别人比你的女儿亲。”
小兰怯怯地站在演讲台,说:“其实,从八年前起,潘老师就没有再研究物理学了。他开始关注生命本身,开始读起了很多以前不看的书。”
小兰接下来的讲话,完全像一个十足的学术讲座,大家终于相信,这真的是一个照顾了大学者八年的人。
留学过苏联的潘颂德,在90年代那次再去苏联时,苏联已经成了历史,他在俄罗斯逛了一圈之后,失落而悲哀。退休之后,没几年便得了糖尿病。他一度以为自己只有两年三可以活,于是开始读各种宗教史、宗教学、哲学、心理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关心精神层面的东西。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女儿在网上看到,他的著作被四处无偿引用。做律师的女儿看不下去,或者说,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商机,和切入版权官司市场的好机会,她打算帮父亲打著作权官司。结果,潘颂德却说:我写的那些东西,很多都有苏联时期的影子,大家原意引用就引用吧,这样,就能帮我免费宣传宣传苏维埃的精神,著作权什么的,都是资本主义那套,人不能这么自私嘛。女儿说:但你也不能这样纵容别人犯罪啊。潘颂德放下手里的宗教史,又说:人生短短几十年,执着这些干嘛。女儿无奈,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贾正一悄声说:”理想主义者都会在死前开始动摇吗?你看着人啊,多么矛盾,只有在生死面前才会暴露人性的弱点。“
潘苏听了小兰的演讲,一把夺过话筒,说:“你一个高中毕业的保姆,知道这些?到底是谁指使你说这些的?”
小兰说:“虽然我只是个高中生,但是潘老师教我读书啊。”
潘苏冷笑一声:“他教你读书?怎么教你的?呵呵。我们才刚刚小学,他就非要我们学完初中的数学跟物理,我听不懂,他就不让我吃饭,说他12岁就读完高中物理了。还有,我说了,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你来干什么?你还冒充清洁工,殡仪馆有你这个清洁工吗?我要投诉。”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潘苏看见他,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你来干什么,我们又没有邀请你。”
西装男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扬在手里,对大家说:“大家好,我是潘颂德老先生生前委托遗嘱的律师陈道杨。”
系主任赶紧站起来,说:“我们也想听听潘老师的遗嘱里到底怎么说的,如果有关于知识产权的部分,也可以还我们学校一个清誉。”
陈道杨清了清嗓子,说:“根据潘颂德先生的委托,我需要在他的告别式上宣读这份遗嘱,首先,我宣读一下摘要,然后再给大家朗读详细的内容。内容概要主要有两点,第一,潘颂德先生现在住的房子赠予保姆汪兰,产权归汪兰所有。第二,放弃著作权,学界可以无偿使用潘颂德的所有著作,但是必须声明来源。”
大家惊然。系主任由衷感叹:“潘老师真是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啊。”
小兰愣在原地,不住地问陈道杨:“真的吗?”
燕柔终于知道潘苏为什么这样排斥小兰了,原来,她早就知道遗嘱的内容,愤愤不平,好像被自己亲生父亲所排斥和背叛,所以才想提前赶小兰走。
潘苏凄然地笑了,她无力地转身,看着父亲的遗像,一把取了下来,扔在了地上。小兰赶紧扑上去把遗像捡起来。
潘苏指着陈律师:“我作为逝者直系家属,对这个遗嘱有异议,我主张这个遗嘱无效。”
陈律师两手一摊:“我很遗憾,作为逝者的委托律师,我们接下来可以直接打官司。”
一直站在一边的小兰急了:“不要啊,潘苏姐!”她望着手中的遗像,“潘苏姐,你跟陈律师打官司,不就是跟自己父亲打官司吗?这样潘老师得多么伤心啊,房子我不要了,可以吗?”
潘苏呵斥:“你少在那里装好人,我爸做出这种决定,不是你蛊惑的吗?官司我打定了。”
小兰说:“你不需要打官司,我什么都不要,行吗?我三天之内就搬出去。我不需要房子,我靠自己的双手能吃饱穿暖,我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农村高中生了。”
座下的人交头接耳起来。
系主任站出来说:“潘律师,在潘老师的葬礼上,还是少说两句吧。”
潘苏指着小兰,愤怒地呵斥道:“你到底对我爸做了什么?我身为律师,他竟然还要找另外的律师来羞辱我。你是不是跟我爸有什么不要脸的事情?你才20多岁,80岁的男人你也下得去嘴!”
潘联有点听不下去了,想阻止姐姐,“姐——”
“不!”小兰听不下去了,“潘苏姐,你怎么骂我,羞辱我,我都无所谓,但是潘老师是你爸,你怎么可以这样羞辱他?”她站在了话筒前,“我想给大家讲一个真实的潘老师。”
他们并非一开始就这样投缘的。八年前,在赶走第六个保姆之后,他们找来了刚满18岁的小兰。一开始,潘颂德是不喜欢小兰的。他嫌她土,嫌她没文化,嫌她脑袋不灵光,他用尽了不带脏字的羞辱方式。但是,小兰极具耐心,他骂她没文化,她就说“我会努力学习的”,骂她脑袋不灵光,她就说“哪里做得不好请你指出来”,慢慢地,他没了什么脾气。
有一天,他发现她在看介绍苏联的旅行图书。她问他:“怎么这里面的国家我都没听过啊。”
潘颂德轻蔑地骂道:“没文化,苏联都不知道。”但是他又悲哀起来,“也是,苏联解体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不知道是怎么就受了触动,他开始给她滔滔不绝地讲起苏联来。但是讲完之后,他又陷入失落,生气得吃不下饭。小兰就在他这种阴晴不定中,慢慢了解了他的毕生衷情之国度,并且开始学做俄罗斯菜。
不过一开始并不顺利。有一天,他又发脾气,因为她做的莫斯科红菜汤实在太难吃了,他把碗筷一推就出了门。可是他手机忘在家里,胰岛素也忘了打,就一个人下楼逛街,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被街边的小甜食诱惑,嘴馋之下吃了几个。很快,他就感觉到肚子痛,他加快步伐,喘气却越来越厉害,走了没几步,他哇一声吐出来了。他意识到,这是因为吃得太甜,又没打胰岛素,他出现酮症酸中毒了,就在他晕倒的刹那间,他发现远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跑了过来。原来,就在他出门之后,小兰就发现他忘打胰岛素了,便赶紧出门找人。找到他之后,她竟然凭着自己小小的身躯背着沉重的他一路冲回家,然后赶紧打胰岛素,累得精疲力尽。然后,她还重新买好食材,给他做了一份成功的莫斯科红菜汤。
经过这次事故以后,他非常感动,知道小兰既善良又体贴,而且真正理解他那份近乎病态的依恋。他对小兰说:“你这样的姑娘,不应该把人生浪费在做保姆上。”于是,他教她读书。
有一次,他问她,有没有什么梦想。她说她想不出来,只知道多挣些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她母亲早逝,父亲吃喝嫖赌,常年不在家,可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在读小学。
潘颂德告诉她,女孩子不应该觉得天生要为家人付出,她应该有自己的未来。于是他鼓励她多读书,去参加成人自考,有一个大学文凭。
两年后,她成功拿到了大专文凭,但是却担心老人没人照顾,没去找工作,因为,此时的老人已经到了糖尿病晚期,随时可能出现并发症。潘颂德知道后,把她妹妹的学费也一并负担了。
慢慢地,她跟潘颂德的感情越来越好,说话也越来越坦诚了。她开始问了一些困扰她很久的问题,比如:如果苏联那么好,为什么还解体呢?解体的时候,老百姓留不留恋呢?如果老百姓留恋苏联,那为什么第一家麦当劳进入莫斯科的时候,大家还排队去吃呢?难道红菜汤和鱼子酱不比麦当劳好吃吗?
潘颂德如果在以前遇到这些问题,他一定大发雷霆,但是此时,他却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些问题:为什么理想最终都输给现实呢?到底是理想出了问题,还是现实出了问题?
他开始放下他的毕生所学和理想追求,开始读以前最看不上的形而上学:宗教学、哲学、美学。他开始关心生死,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愤怒,其实还因为对死亡和衰老的恐惧。他终于发现,自己应该坦然接受这个世界的变化,因为自己可能是错的。
临死之前,他叫小兰放几首音乐给他听,小兰随便拧开收音机,里面传来“我用尽一生一世来将你供养——”,他叫小兰关掉,骂道:“什么破玩意儿”。小兰便给他放了《哥萨克之歌》。他听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慌难耐,他说:“还是听刚才那破玩意儿吧。”等小兰把收音机拧开再转身,发现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
贾正一听到这里,也关掉了《三套车》,但又不知道该放什么,于是放起了《Amazing grace》。
系主任似乎恍然大悟,他说:“小兰姑娘,你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啊。我们几十年都想不通的事情,你让咱们想通了。”
潘苏没辙了,苦笑两声:“他哪是怀念什么苏联,我后来买了那么多研究苏联的书给他,他也没看。他其实并不真正关心苏联,他怀念那些,只是因为,在那个匮乏的时代,那是他一生最为荣耀、最被人认可的时光,他只是一个不想承认自己被淘汰的迂腐教书匠罢了。”
小兰拿出一个笔记本,说:“潘苏姐,这是潘老师留给你的。”
潘苏疑惑地翻看了一下,眼泪留了出来:上面全是潘颂德这两年的“反省”。他反思自己,一生追寻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却忽略了身边的人。他以前排斥社交媒体,认为这些都是致使现代年轻人堕落的东西,但是,为了看儿女的日常生活,他默默注册了一个微博,每天给潘苏点赞。他其实早就在论文资料库里看见自己的著作被大肆引用了,他却说:知识本来就应该共享,知识应该是用来使人进步的,不是用来赚钱的,至少我自己不能靠这个赚钱。
潘苏看完,先是笑笑,喃喃地说:“这老头子,干嘛不告诉我呢。”然后,哭了起来。小兰试探着走上去,给她递上纸巾,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真心地对小兰说了声“谢谢”。
大家都松了口气。
潘颂德的告别式终于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第二天,小兰便又给燕柔打电话,她想从此以后每天给潘颂德烧香,只是不知道神龛设在哪里比较好。
小兰一脸春风,充满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好像过了一个晚上才回过味来,通过继承房子,自己在这座城市立足了。“在我们老家,这叫’安座’,很隆重的,要请阴阳师看的,我想,你肯定知道。”小兰期待地看着燕柔。
燕柔一脸的为难,毕竟,她算日子靠的只是一款APP,再加上自己一番故弄玄虚的解释,才糊弄到现在。但是在这种公寓楼里安装神位,她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兰仍然一脸的憧憬:“没关系,慢慢来,我昨天还给我老家村长打了电话,问了他迁户口的事。我想把户口迁过来,然后把我妹妹也接过来,我再去找份工作,这样,我妹也能在这儿读书了。”
就在这时,小兰听见了敲门声。她一开门,当时就惊呆了——门外站着一个头顶微秃、不修边幅的老头,看着小兰,一脸讪笑:“我的闺女啊!”
小兰惊诧无比地叫了声:“爸?你怎么来了?”
小兰爸顺势挤进门:“我昨天听村长说,有个老头送了你一套城里的房子,我就来看看。”
燕柔警惕地看着眼前的老头,心想,原来这就是那个离家出走多年,吃喝嫖赌的小兰父亲,她心里涌现出无数个故事版本。
小兰警惕地后退:“这是别人的房子。”
小兰爸却一个猛子扎到沙发里,用屁股狠狠砸了沙发一下,狠狠摩挲了一番真皮的质感,然后四处张望:“这沙发不错嘛,真皮的。”他拿起桌子上的水果盘,挑了一个最大的桃子,狠狠咬了一口:“城里的桃子果然甜。”随后,他开始窜到厨房、房间里到处查看。小兰不得不跟在他屁股后面,生怕他胡来。
“不错,不错,虽然没我想的大,但是啊,两个房间,咱们父女俩够住了。没事,没事,爹住小房间。”他又贪婪地巡视着电视柜,什么都没找到,又钻进厨房,最后不耐烦地拿起做菜的料酒,喝了一口:“妈的,酒都没有,这个将就将就。”
不到五分钟,家里已经被他翻得一团乱。小兰气得跺脚,“爸,我可没说让你住这儿。”
小兰爸打了个酒嗝,说:“我可是你亲生父亲,我现在无家可归了,不跟你住跟谁住?”说完一抬腿,整个人粘在沙发上。燕柔厌恶地站起来。
小兰使劲想拽他起来,却拽不动,气得眼泪直流:“我才8岁,你就跟别的女人跑了,这么多年,连一个电话都没打回来过。如今我妈也不在了,你说来就来,哪有这种道理?你养我了吗?”
小兰爸说:“你8岁以前我没养过你?就算我没养你,你和我也有血缘关系。我女人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还把我赶出来,我现在一身病,前几天回村子去找你们,才知道你妈已经不在了,你也走了,妹妹在住校,我不找你找谁?难道你还不管我?”
小兰费力把他拉起来,他也火了,一把把茶几踢翻:“我不住,那你也别住了!房子里那么多书,老子正好全部烧了!”
“你敢!”又是一声尖利的声音划破屋宇,潘苏走了进来,“哪来的流氓?”
小兰爸继续躺在沙发上,“你们是哪来的?”
潘联一把把他从沙发上拎下来,“出去,再不走,我报警了。”
结果小兰爸如一团面团一样顺势倒地,撒起泼来:“快报警,快报警,让警察都知道,我女儿不养我这个爸,还联合外人一起欺负我一个老年人,还跑到我的房子里来撒野。”
“谁说这是你的房子?”潘苏冷冷地看着他。
“我听村长说了,这房子产权已经过户给我女儿的,她的当然就是我的!”小兰爸理直气壮地说。
潘苏笑了,看着小兰:”你没告诉他真相?“
小兰摇摇头,看着疑惑的父亲,“这房子不完全算我的。”
原来,昨天在告别式上,潘苏和陈律师两个人后来协商达成一致:房子的产权由三个人分,小兰占50%,潘苏和潘联各占25%,小兰可以在房子里长住,但是要进行任何经营行为,都必须征得另外两个姐弟的同意,任何人都没法擅自处理掉房子。三个人对这个结果都比较满意,小兰也终于坦然地接受了潘颂德的馈赠。
“也就是说,虽然小兰有使用权,但是只要我跟我弟弟不同意,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住进来。”潘苏说,“你再不走,我就报警说你非法入侵他人住宅了。”
小兰爸依然不想走,躺在地上**,说自己全身都痛,需要钱治病,女儿对他有赡养义务,不能不管。
潘苏无奈地摇摇头:“律师在此,你就别想耍无赖纠缠你女儿了,你女儿对你的确有赡养义务,但是,法律可没规定她必须给多少。欢迎你打官司告你女儿,我帮她做辩护,如果你女儿有钱,每个月还能给你最低标准的生活费,啊,按照本地的标准,就是大概650,放心,饿不死。如果我证明你女儿没钱,那对不起,可能你就得要饭了。”
小兰爸悻悻地从地上起来,啐了一口,走了出去,骂了一声:“认贼作父!”
潘苏走上去,抓住他的衣领:“你说谁是贼?就你今天的行为,我能让你蹲15天的看守所,你信不信?”
小兰过去劝潘苏:“潘苏姐,算了吧。”
潘苏放走了他,对小兰说:“现在你也算我家人了,我怎么能让家人受欺负?”
小兰的眼泪潸然而下,紧紧抱住潘苏。
贾正一写完这个故事之后,颇有感触地说:“人都有执念,潘老爷子是执念了一辈子,到最后几年开始反思。可是我妈,到现在还在执念那个人。”
燕柔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心想:你妈只是不知道她的执念其实也是错的。她拍拍他说:“你妈情况还好吧?”
贾正一摇摇头:“不好不坏,经常忘事,她的记忆好像被重置了,讲起我的事情来颠三倒四的。昨天还以为我还在上中学。可就是对那个王俞啊,念念不忘。”
燕柔拍着他的肩膀说,“快去看看你妈吧。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特别需要和人接触,你不能老是放她一个人在家。”
贾正一想了想,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燕柔瞪大眼睛:“啊?”她犹豫了很久,还是答应了。
贾正一和燕柔来到养老院,远远地看见贾阿梅坐在椅子上晒太阳。
贾正一喊了一声:“妈——”
她缓缓扭头看过来,突然眼睛一亮,指着燕柔说:“你同学啊?”
贾正一说:“不是,我老板。”
贾阿梅欣喜地站起来打量着燕柔:“同学家住哪里?晚上在我们家吃饭吧,我给你做可乐鸡翅。”
燕柔说:“阿姨不用了,我就是来看看你。”
贾阿梅依然欣喜地看着她:“你们是同桌对吧?贾正一学习不好,你要多帮帮他哦。”
说着,贾阿梅蹦蹦跳跳地跑进房间,拿了个苹果出来给燕柔。
贾正一低声对燕柔说:“她把你认成我中学的同桌了。我初恋。”
燕柔被苹果噎了一下,尴尬地看着贾正一。
贾正一说:“妈,我带你去散步吧。”
贾阿梅说:“不用啦,王俞待会来接我。”
燕柔傻眼了,“你确定?王俞?”
这时,远处一个男护工走过来,说:“阿梅,吃饭啦。”
贾阿梅说:“就是这些人,不让我见王俞。”说完,她又听话地朝食堂走去。
贾正一有些尴尬地解释:“她怎么会把你认成我同桌呢……大概因为你是我带着见她的第二个女生吧。”
燕柔有些微微脸红,正要说什么。结果贾阿梅突然跑出来了,手里又多拿了个苹果,硬要塞给燕柔,说:“贾正一害羞,喜欢别人不敢说出来。这个苹果是他给你的,拿着。”
贾正一一脸尴尬。
这时食堂传出护工的声音:“贾阿梅,你怎么又抢别人苹果。”
贾正一一把把燕柔手中的苹果夺走,朝食堂边跑边喊:“苹果在这儿,还没吃呢,没吃呢。”
燕柔愣在原地:“真是个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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