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老朋友
暂且安抚了众人并让他们先行通过之后,赵无安总算在快日落的时候追上了大部队。
“那大师还真的放你走了?”与赵无安小别重逢,段桃鲤欣喜之余,又带了点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只能趁天黑跑过来呢。”
赵无安苦笑道:“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心思,我和他干瞪眼了两个时辰,他说了句剑气已绝,就放我过关了。”
代楼暮云哼哼道:“剑气绝。这对你而言可不是句好话啊。”
赵无安不作声,只是紧了紧背上的剑匣,以示不满。
此时已然日薄西山。蜀道的路,哪怕在满月的日子里走,也是惊险万分。故而此时的路上除去他们,早没了什么行人,倒是远近有不少亮着灯笼的人家,都在等待客人投宿。
安夫人沉吟道:“既然此时天色已晚,距石牛道又不足半日行程,我们不妨在山上歇息一夜,明早再下山。”
赵无安思忖了一会,没有反对。
随意找了间还算干净的人家,以碎银一并付了住宿和晚饭钱,好客的店家多做了两道肉,四菜一汤摆在桌上,色泽端是艳丽,一顿饭也吃得颇有滋味。
吃罢晚饭,便到了回屋休息的时候。数日来跋涉过百里凶险栈道的旅途劳顿,让人恨不得能一头躺倒,便死死昏睡过去。
段桃鲤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安夫人固然心中担心安晴,但以久病之身走过百里栈道,终究是劳神不浅。铺好床铺之后,一躺上去,很快便也沉沉睡去,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安广茂强撑着身子打理了一阵行李,很快也支持不住,合衣睡下。
留下安南替他们检查了一番已精简到极限的行李,而后轻轻带上房门,走到院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并非是不觉得累。能在走过那片坎坷漫长栈道之后还敢放言不累的,至少已到了胡不喜与赵无安那般境界。
然而身体虽然劳累,更牵涉他的,却还是一路行来所发生的许多事情。
安南并不是迟钝的人。能当上扬名江海的兰舟子、混到贪魔殿祝王之位,一路走来,安南始终都能敏锐地嗅到机会,并将它们牢牢抓住。虽然行事低调,但安南的心机城府之深,绝不逊于代楼暮云之辈
而入蜀以来,种种迹象让他隐约觉得,一切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究竟是什么人,要以劫走安晴的方式,逼赵无安入蜀?
闻川瑜当然最有可能这么做,既有动机又与凶手的特征一一吻合。然而他既然亲自出现在安家后院,还向赵无安坦白了自己原本的计划,就已无异于洗清了全部的嫌疑。
以闻川瑜的性子,就算是死在赵无安面前,只怕都不可能做出这种自扇耳光般先坦白计划再原样执行的可笑行径。
也就是说,闻川瑜亦是最没有可能这么做的人。而接替了闻川瑜的计划,劫走安晴以逼迫赵无安入蜀的,定然另有其人。
话虽如此,闻川瑜却直到此时还未现身,又不得不说是个疑点。众人入蜀的速度已经够慢,他不可能赶不上,既然没做亏心事,为何又迟迟不再出现?
正想着的时候,赵无安那间屋子的门忽然打开了。
月下清辉,白衣居士缓缓踱步而出。他抬起头看见安南时,显然也楞了一下。
四目相对,还是安南先行打破了沉默:“你也醒着?”
赵无安自嘲道:“我可睡不着。”
安南沉吟了半晌,见赵无安无继续解释的意思,只是踱步到小院中央似在抬头赏月,才又小心翼翼问道:“因为快到锦官城了,所以紧张?”
赵无安思忖道:“紧张倒说不上。只是这些年来,多少故事,终究要迎来一个结尾了吧。”
“故事?”
“很多很多故事。”赵无安面色淡然,“和故人,和前辈,和旧友。嗯,还有安晴。”
安南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故作无谓道:“安晴的事,你有眉目了?”
赵无安缓慢地摇了摇头。
“说来颇有些丢人。很多事情我都差不多想明白了,却唯独关于安晴这一件,毫无头绪。”他淡淡道,“你有什么看法吗?”
安南一愣,尴尬道:“我只觉得……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一件看似简单的事,却从正反两个角度都说不清楚,那就必然另有隐情。
赵无安点了点头:“或许是这样吧。看到那盏灯了么?”
他低着头,却悄悄伸手指向了头顶。安南循着指示看去,见到院西的那座小楼,二层楼阁隔窗亮着一盏明烛。
他思忖道:“约莫是店家掌着灯,我们初来乍到,在院中杵着不走,想来是有些令人担忧……”
“这些人在山道边上住了不知多少年了,振臂一呼,前后二十里都是能扛着斧头来帮忙的兄弟。”赵无安波澜不惊道,“既然收留了我们,也知道我们是前去武林大会的,就不该存着这份无趣心思才是。若我们有心要挣这个便宜,硬打起来,闹到最后出了人命,十愿僧及官府问责下来,吃亏的还不是我们?”
安南愣了愣:“可这些山人保不准一定这么想……”
“蜀中一带最是仰佩十愿僧功德。”赵无安道,“这户人家却看不见半点佛踪。不仅如此,后院猪圈中的稻草也新,少有折断了的。这盏灯的亮堂程度,也不像是中原的油。”
“……这是什么意思?”安南不明所以。
“他们不是住在这儿的人家。”赵无安低声道,“这间屋子是被临时抢占了的。那盏灯烧的油是千里膏,暗夜中即使千里之外也能瞥见,又有消息一传千里之意。造叶的探子随身携带这种灯油,收到消息,阅后即就着千里膏的火焰焚为飞灰。”
安南懵了:“造叶?”
赵无安神秘兮兮地瞥了他一眼。
“我们被盯上了。那店主人现在就在写消息呢,不知要传给谁,多半是锦官城里的人。”
“可我们在锦官城中也没有别人认识……”
“你没有,我有啊。”赵无安继续神秘兮兮道。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安南冷汗直流。
赵无安沉默了一会,忽然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随他去咯。反正就这一家子人,打不死我们。天大的事到了锦官城再说。”
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子,在身后砰地一声合上了门。
安南独自在院中傻傻站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似的,逃一般飞快跑进了自己的屋子里。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连衣服都没脱,安南便草草睡下,一夜胡乱梦了不少东西。再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
一夜显然无话。安南揉着眼睛走出门时,看见赵无安好整以暇站在院子里冲主人道谢,仿佛昨晚在月下与安南攀谈的人并不是他。
辞别了暂住一夜的店家,众人继续上路。行过二十里,等到日头正中,天地一片融融暖色时,终于下到了石牛道。
至此,总算再无大险之路。官道上,车马之流也很快丰盈了起来,大多是自锦官往汉中各地输送物资的车驾。
安南留了个心眼,仔细注意着赵无安的一举一动,却发现他与之前根本没什么区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若是如此,那赵无安昨晚特地在他面前提起造叶,又是何许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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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官城外十里,有盛桑八百。绿云纷浓,层叠如屏。
淡白的树影笼在道中小路上,一骑轻尘而过。马背上的汉子双腿夹紧了马腹,虽在薄薄积雪中,却前行如飞。
一月之后,锦官城中便将上演一番万众瞩目的大会。虽有颠覆当今中原武林格局的风险,但同时也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大机遇。不知多少人在此间摩拳擦掌,意图趁着这势力转换的机会一举成名。
赵无安说得不错,五载之内,蜀地必成天下瞩目之所。
而这预言,应验得比想象中还要快了不少。
虽然历经磨难终于得以在蜀中立稳了脚跟,不过留给李凰来经营的时间,还是太少了一些。
时至今日,除了与蜀地十愿僧见过一次面,李凰来也就只剩下一群中庸之朋,以及最后一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用出手的底牌。
十里桑林的尽头,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手持折扇,含笑而立。
在离他仅剩十步的地方,李凰来堪堪收缰立马,马儿抬起双蹄,从口中吁出一大口白气。
“这将将过年的时候,你可算来了。”书生模样的人叹道。
李凰来无可奈何:“您不也是前不久才到的蜀中。”
“我早就到了,不过绕路去见了一位老朋友。”
那人转身走向城门,李凰来下了马,牵绳走在后头。
“老朋友?”
“没什么,人上了年纪,总会有那么几个老不死的称不上朋友的朋友。你打心底里巴不得他快点死掉,可他要是真的死了,说不定也只有你会掬一把同情泪。”
李凰来似懂非懂。
“黑云压城城欲摧啊。”那人叹道。
他顿了顿,又没头没脑接了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
李凰来摸摸下巴:“我权当您在夸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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