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血亦难凉
一伙人,要么有通缉在身,要么受了不小的伤,夜深了也根本进不了城,就凑合着在安南的船舱里过了一晚。
安家人心大,船舱也大,一下子收了四个客人,倒是啥都没说。直到次日早上赵无安睁开眼睛的时候,安南还叼着一片烟叶兴致勃勃地跳下船舱来,热切地问想吃些什么。
糊弄了一下热情的安家二哥,看着他兴冲冲跳出船舱张罗早饭时,赵无安坐在船舱里,认真思考了起来安晴在给哥哥的信函里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一天之前还相隔甚远的五个人,到了今天,就在商船甲板上临时搭起的小方桌上围成了一圈,共进早餐。
安南着实热情得很,一张小小的桌子上愣是摆满了天南海北的小食,从简单的馒头稀饭、包子烧饼,到玲珑剔透的苏氏小包、酸酸甜甜的豆腐脑,应有尽有,任君采撷。饶是赵无安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安晴的信函愈发好奇了起来。
“别客气,吃吧。我看各位都是远道而来,就怕江宁的早茶你们吃不惯,还好这附近就是码头,清早差人去买,也没费多大功夫。”安南为主人,自然是毫不见外,拎了个包子就塞进嘴里,咀嚼的同时也没忘记催几位客人动筷子。
段桃鲤昨天才伤了右手,如今只能用左手拿根勺子,悻悻舀着豆腐脑。男人们都埋头各吃各的,倒也没谁去在乎她。
段狩天和赵无安吃得有滋有味,李凰来却愣是喝不下半碗稀粥,草草就放了筷子,走到了甲板后头去眺望江面。安南见状,把手按到了桌子上,悄悄俯下身子,低声道:“几位,碰上事情了?”
段狩天心思耿直,点头道:“江湖中人,倒也没遇到什么大事,就是这两天进不了城。”
这在段狩天看来确实没什么大不了,江湖行侠,偶有自卫失当,当街杀人再正常不过,反正罪不至死,逃几天便是。至于李凰来那些家国情仇,恩恩怨怨,他才不了解,也没心思去了解。
安南和善笑道:“若是这样,虽罪不至死,却仍是不可掉以轻心。最近江宁府的管制可是越来越严了。如蒙不弃,我认识个朋友,过两天刚好打算出海,倒是可以带几位一起南下,避避风头。”
赵无安忽然道:“安晴说你能带人去苗疆。”
“走不了那么远,太南边海上不太平。福州倒是可以停,上岸之后径直南行,也就三四百里的样子。”
“我得等安晴。”赵无安把一碗粥匆匆喝完,放下了碗筷,看向段狩天,“段兄,只怕我得年关过后再南下了。这一趟,可能还得段兄自己走了。”
段狩天挥手道:“无妨,段某游历江湖也并非短暂时日,还是有几个靠得过的兄弟的。只是现在无法进城,还得麻烦安南兄弟帮我找个人了。”
“好说,好说。”安南笑着放下碗筷,向段狩天伸出手,“不过我是生意人,在我的船上,吃住无忧。要是找人,可能还得花点银子。”
他向段狩天比了个数字,段狩天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安南兄弟有意思,只怕段某刚才吃下去的东西都不止这个价!你这个朋友,我段某交定了!哈哈哈!”
接过了几粒碎银,安南笑眯眯地唤来一个伙计,嘱咐了几句,便得意地晃到护栏边上,翻过栏杆,倚舱一坐,两条腿悬在外头,懒洋洋地感受日光照拂。
今晨天气不错,昨日积雪也消了大半。不过霜前冷雪后寒,天气倒是愈发寒冷起来。赵无安不停哈着热气暖手的同时,还不忘把刚刚脱了臼的段桃鲤给压在火炉边上烤暖,防止伤口恶化。
安南在江上走动,吃的是人情饭,消息果然灵通。还没到正午,伙计就带着一位手持拂尘的长眉老者上了船。那老者一见段狩天,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感叹道:“一言不发便走,我还真当是再也找不到你了!”
“哈哈哈,凌兄说笑!段某如何乐意舍下凌兄独自闯荡江湖啊!”段狩天与老友热情地寒暄几句,随即向几人介绍,“这位是凌志霄,我的义兄。二人结为忘年之交,如今已有接近七载。凌兄曾在道观里头修持过,现在仍算半个道士,看着神棍了些,不过我段某保证,绝对是一等一的江湖豪杰。没有凌兄相助,也绝没有今日的段狩天。”
两鬓花白的凌志霄与几人一一作揖:“道观弃徒,见过几位。”
安南此时也从不知哪家的船上直接跳了过来,背上扛着一袋大米,招呼道:“来都来了,就一起吃个午饭吧,在我的船上别客气!”
赵无安几人自然是没有异议,凌志霄也欣然应允,一桌子人就又这么围坐了下来。
安南的午饭照样烧制得大气,各地风味一应俱全,特地从舱底搬了两大张桌子上来并排摆着,才能放得下来。所有人自然又是吃得撑了肚子,也没能把桌上的菜给扫荡干净。
吃过午饭,赵无安学着安南坐在栏杆外头吹风,正是慵懒得恨不得眯起眼睛睡一觉的时候,李凰来走到了他的背后,轻咳了一声。
“赵居士,我并未牵扯至当街杀人的麻烦当中,还是不陪你在这船上浪费时间了吧。”
“嗯?”
李凰来踌躇了片刻,脸色微微一红,还是道:“我要回江宁府。在这里待着,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既寻不回图纸,也做不了什么复国大计。”
“在船上才是好选择。”赵无安淡淡道。
“少来!你明明就是自己害怕回城会遭到段狩天牵连,才找了这艘船躲避。我又没有杀人,何必要陪你在这船上?”李凰来咳了一声,“我这就去与桃鲤言明利害。”
“她不可能听你的。”赵无安用懒懒的强调,说着自信十足的话,“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是,你一回城,必然遭到陷害,到时候别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凰来一愣:“什么意思?”
“给你提供情报的女子,残眉,是黑云会的人。黑云压城城欲摧,你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却不可能没接触过它的分舵。大宋与造叶两门十七阁,到处都是黑云会的眼线。武库司四十铁骑及时赶到农舍,多半是因为黑云会从中协调。你现在选择躲起来才是万全之策,一旦进入他们的视野,必被斩草除根。兵械库之事在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为何残眉偏偏把这个情报卖给了你?早在跟你初见时我就说过了,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经营,根本不值一提。”
自始至终,赵无安连头都没回一下,而他身后的李凰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很不好看。
“桃子也和我说过了,你要娶她是吧?嗯,借兵械库之威,以三千兵士收复瓦兰,桃子成了王女,你自然是瓦兰摄政王。到时候向苗疆借兵,再与造叶暗通款曲,一同发难,指不定大宋的半壁江山都要被你们啃下来。谋划得不错,只不过,当真西夏人和吐蕃人都是瞎的吗?吐蕃虽然如今退居高原,但在瓦兰仍有十足影响,至于造叶,因为如今西夏建国,更是不可能再分出心思与大宋毁约宣战。几朝之间来之不易的和平,不是你说破坏就能破坏的。”
李凰来攥紧了拳头,额角青筋暴突,沉声道:“你根本不懂亡国之痛,如何能纸上谈兵!”
“我纸上谈兵?我不懂亡国之痛?你一个没落贵族三代之子,有何胆量说我纸上谈兵?”赵无安的话咄咄逼人,语气却仍是懒散的,仿佛不乐意与李凰来争吵一般,“我赞赏你的唯一一点,是你想要翻覆这个朝代的决心。但是以罪诛罪是在我看来是最可笑的行为,否则我早就自己裹上黄袍当皇帝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心可嘉,但是方法太过幼稚。王朝兴衰并非你所想的那么容易。你我之间也不是没有共同点,就比如我们都对现在的大宋极为不满。”赵无安站起身子,翻过栏杆,在原地站直了,几乎和李凰来脸贴着脸,四目相对。
“但是,要想实现你的目标,要做的事情还太多了。”
李凰来怔了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道:“你也想要颠覆……这个王朝?”
“我想颠覆这个王朝的一切罪孽,但那是痴人说梦。”赵无安咧嘴一笑,轻声道,“但我要做到。”
明知是痴人说梦,却偏偏还要做到。
李凰来本以为赵无安这个人只是为人有些不正经,思路至少还是清晰的。但是此时听见了这么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李凰来不禁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深刻的怀疑。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个怎样的疯子啊?
但就在下一秒,看着赵无安眼中决然的神情,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错了。
因为,曾经就有这样一些人,虽千万人而吾往,明知是不可能的事,却非要去尝试。
曾经有无数这样的人,前赴后继,明明面前已是尸山血海,明明再多一具或少一具尸体都不会对现状有任何改变,却非要一往无前,稍微多阻挡一会侵略者的脚步。
他们可能只是一对饔飧不饱的贫农夫妇拉扯而大的独子,可能是书香门第负笈挂剑去边疆走马观花的富家公子。
但他们的确为一些无谓的东西奋战过,他们向往和平而生,又为和平而死。
在那个把李凰来拉扯大的老仆口中,这叫愚忠。
在赵无安口中,这叫信念。
夜灯十年,温酒一盏。
满腔热血,中州执剑。
我血亦难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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