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声笑十年少
归家本该是喜事,当娘的却哭了足足半顿晚饭。
安夫人一边拉着安晴说这说那,一边不停拿手抹眼泪,一顿饭下来几乎没动几次筷子,白白可惜了女儿亲手做的一顿晚饭。
安广茂不善言辞,胡不喜和赵无安也顾忌于关系不敢贸然出言。安晴怔怔听着,时不时接上一句,都是三言两语。
烛火阑珊,满盈妇人的唠叨话语。
“娘不是担心你去走天下,我们安家的儿女,从来没有呆在家里一辈子的规矩。”
“娘是担心你一个姑娘家,又不会武艺,到时候受欺负。从小就是个急性子,再怎么都改不了。以后可要记住,不该着急的时候别瞎着急,学学你爹。”
“行走江湖总得有一技之长傍身,你这副模样,为娘的怎么放心让你出去啊。”
安晴嘤咛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了好。乖晴儿,你记住了,不管走到哪里,都比不上家里好。在外面受欺负了,第一个先回家里来。为娘老了,打骂不动了,让你爹领着衙门里那些小捕头去。他们都跟你差不多年岁,你受了欺负,娘一定让帮你欺负回去。他们要是还不回去,我铁定饶不了你爹。”
低头猛扒拉饭安广茂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笑着点头称是。
安晴赶紧低下头去,飞快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胡不喜在饭桌上几人之间看来看去,后背忽然一凉,又被鹊踏枝拍打了下。
他扭过头去,见赵无安不动声色,一口一口默默吃着饭。
“赵居士吃菜。”安广茂道。
赵无安淡淡笑道:“嗯,多谢。”复又低头扒饭。
妇人仍抚着心口,絮絮叨叨。自始至终,没有去看那个未来的女婿一眼。
安晴垂睫听着,每隔一会,就低下头去,暗自抹着眼泪。
满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入口却味同嚼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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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餐饭毕,赵无安帮安晴收拾了碗筷拿去后院清洗,胡不喜也屁颠屁颠跟了过去,留下安广茂拉着妻子,二人坐在院中说些体己话。
清笛乡不比汴梁,一入夜便几乎看不见四下灯火,只有天际星光尚能作半点灯盏。
赵无安与安晴并肩蹲着,默默洗着碗。二人都不说话。
赵无安埋着头,认真以热水抹去手中瓷盏上的油斑,忽然听见旁边的安晴吸了一下鼻子。
他怔愣了一会,没有作声,继续埋头清理手中的器具。安晴吸鼻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赵无安抬起眼睛,看不见安晴的脸。
她深深埋着头,几乎贴到了泡着碗筷的盆里,纤细的双肩不住颤抖着,吸气的声音也逐渐变成了抽泣。
赵无安放下手里的瓷盏,想去拍拍她的肩膀,却意识到自己手上满是水渍。
胡不喜看准时机,一个健步赶上去,把一块干净的布递到了赵无安手里。
赵无安愣了愣,神色复杂地瞥了胡不喜一眼,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嗨呀,老大遇到麻烦,我老 胡怎么能视而不见!”胡不喜说得正义凛然。
赵无安没奈何,借着布擦干净了手,而后走到安晴身边,抬起手想碰一碰她,却没曾想,安晴轻轻往旁边一挪,躲开了赵无安。
赵无安怔了怔,不知如何是好。
安晴吸了下鼻子,哽咽道:“我没事。”
“……可你在哭。”赵无安无奈道。
“女孩子家哭鼻子不是很正常。”安晴小声叨叨道。
赵无安愣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好久才道:“话虽如此,可我毕竟是你的准夫君,总不能看着自家夫人受委屈……”
胡不喜听得连声啧啧,自觉地跑了出去,后院中只剩下两人。
“我没受委屈。”安晴抹了抹眼泪道。
赵无安无奈苦笑道:“你娘亲说成那个样子,倒像是嫁给了我,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么说也不错呀。”安晴抬起眼睛来,伸出手指如数家珍般道,“钱,没有;大宅子,没有;朝廷里的靠山,也没有。就你这幅模样,我娘怎么可能放心把唯一的女儿嫁出去。”
“那你想不想嫁?”赵无安问。
本就红着鼻子的安晴脸一红,把脸扭了过去,“我当然乐意。但我娘亲不舍得,不放心,本来就在情理之中,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没有得意。”赵无安道,“不过也对,我这副模样,的确不能让你娘放心。”
安晴摇摇头:“我不在乎的。”
“不过你娘也没说错,至少该给你个安家立业的地方。”赵无安笑道,“给我半年吧。把身上六柄剑送出去之后,托蒋濂打点一番关系,应该能在庐州花上一分的总金,贷一套宅子。我们就住那儿,正好离清笛乡也近。”
安晴犹豫道:“这些事我本就不强求……”
“但我是光明正大地娶你,可不得过了丈母娘这关吗。”
赵无安伸出手,捋了捋她额前的乱发。
安晴咬了下嘴唇,沉默半晌,悄悄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赵无安问。
“你刚才那些话,要是跟我娘说,她指定又要说你是在画饼充饥,再骂上你半天。”
安晴笑靥如花。
“不过嘛,赵居士,这都不重要。”
凉凉月色下,她一字一句珍重道。
“我终归是乐意嫁给你的,不管你有没有三进的大宅子,租不租得起八抬大轿。当然,也不是因为你是这江湖上屈指可数的一品高手。若只是个普通的一品高手,我指不定连理都不想理。因为我其实一直觉得打打杀杀不好得很,不过你和他们不一样。所以我乐意嫁给你,因为你和别人不太一样。”
赵无安默默点着头,笑道:“是了,姑娘家向来都喜欢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话又不是这么说!”安晴冲他吐了吐舌头,“不跟你说了,木头脑袋。”
她站起身子,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我去看看我娘去。这些剩下的碗筷,就麻烦你洗啦,赵、居、士。”
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三个字,安晴一溜烟跑去了正院。
月色悠然,赵无安独自站在两大盆碗筷前,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这趟跟着安晴回清笛乡,果然还是走对了路。虽说提亲的事他暂时还未说出口,不过安家两口多半都心里有了底。姑且先和胡不喜去上次那间客栈住上一晚,明早再赶来提亲便是。
他默默蹲下身子,再度刷起碗来。
忽然间,院中吹过一阵微风,树梢微动,墙角的腊梅枝低了一头。
“赵无安!”前院忽然传来安晴的高声呼唤。
赵无安猛然丢了碗筷,揪起身边的剑匣便飞身去向前院。
按说,前院有胡不喜在,应该是不必过于担心的。这家伙虽然平日里惹人心烦了些,关键时刻往往都很靠得住。
但不知为何,一听见安晴的呼喊,赵无安的心一刹间便乱了。
他飞速冲过了长长的墙间小道,上气不接下气奔至前院,洛神剑匣护在身前,一入院便四处寻找着安晴的身影。
安家人都聚在门口,胡不喜正双臂抱胸,站在墙角。
赵无安一愣,胡不喜也愣了愣。
“她刚刚喊我干嘛?”赵无安问。
“就……喊喊你吧。”胡不喜耸肩,亦是一脸不明所以。
“赵无安!!”
站在门口的安晴又极兴奋地叫起来,被安广茂伸手按住肩膀,才稍稍平息一些。
见赵无安急匆匆奔来,安广茂哭笑不得地解释道:“这孩子,以前一激动就喊她大哥的名字,现在真看到大哥了,反倒是赵居士吓了一跳。”
赵无安怔了怔,“安晴的大哥?”
安广茂点了点头,眼眶中似有泪光闪烁。
安家三个儿女,从今年春天开始,算是各自离家。二老也不知有多久未体验过膝下承欢的日子,如今却一下子就回来了一对,想不激动也难。
安夫人欣喜若狂念叨着:“老安,老安,这是大儿子啊……”泪水无知觉地自眼中滑下。
赵无安向门口望去,见到一位身长八尺的男儿,身披陈旧戎甲,牵着一匹瘦马,站在门楣边。
久经边疆风沙,他的脸看上去枯瘦无光,眼窝深陷,所幸一对瞳子还算有神采。头发乱糟糟的,身体瘦削却健壮,整个人如一支残旧的枪。
安家的长子伸出黝黑的手掌,替母亲拂去脸上的泪珠。
“爹,娘,我回来了。”他静静道。
安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哼哼着向他冲了过去,直扑进怀里。
“安兴国!”她开心地大声叫着,声音在院中久久回荡。
安家长子笑了一声,刮了刮她的鼻子。“还是那么没大没小。”
安夫人泣不成声,安晴则高兴得恨不得尖叫。安广茂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接过他手中的缰绳,道:“别傻站着了,快进来吧,进来。菜都凉了,没事儿,还剩下不少菜,想吃什么,我再给你做去。”
“这都多晚了,没事儿,我不饿。”安兴国憨厚笑道。
“不饿也得多少吃一点。没事,明天我再起大早,去赶个集市,红烧鱼!你最爱吃红烧鱼是不,明天我去买上十条!”
“也不能天天吃啊。”安兴国道,“爹,我在军中,学到一个道理,吃饭也好巡逻也是,都讲究一个适可而止。不管什么,多了都不好。”
安广茂笑得眉角又添了几道皱纹。“是,是,说得在理。”
人生百态,却是父母儿女重聚最为动人。
胡不喜把玩着手里胡刀,瞥了赵无安一眼,却见赵无安眸中亦闪动泪光。
他摇摇头,低低叹了一声。
“老大。”
“嗯?”
“安娃子说得不错,你是跟以前不一样了。”胡不喜道,“离开汴梁开始,这几日你笑了多少次?”
赵无安怔了怔,又笑起来。
“多笑笑又没什么不好。一声笑,十年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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