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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去踏幽冥


  自福州向南,过泉州,渡湘水,十日一晃而过。

  苗宋间并无关隘,即便眼前已是平州地界,路旁也仅有一间小店,店前五六张木桌,权当是州境的象征。

  苗疆虽说也属广南路内,但按苗人的习惯,却是自身分成了三州,最北端的云州地势崎岖逶迤,亦是苗疆王庭所在,天坑及溶洞比比皆是,道路虽然并非有多艰险,沿途风景却往往令人胆战心惊。

  西部的子阳州与瓦兰接壤,是苗疆山水最盛、风景最为殊异之所,苗向宋称臣后,常有宋人来此游历,不少官员甚至以顶撞王上而被贬此地为荣。虽然值得一去,但赵无安此行却不会途径阳州。

  而南部的平州,也正是赵无安与安晴此行途径之所。在平州边境草草休息一日,明天一早便从此启程,今后便是西进,直入云州。

  自从那一日与徐荣分别过后,赵安两人一路行来,却是再也没有见过与那日酒店中袭杀者类似的装束,恰恰相反的是遇上了不少与飞鹊营将士穿着一致的士卒,在苗宋边境间策马调动,行伍间气氛森严。

  若说苗宋开战,赵无安是不信的。但飞鹊营将士如此紧急调动,想必是有大事发生。究竟是何情况,赵无安则多半无缘见证了。

  在小店前挑了张干净桌子坐下,也不顾路上走马跑驴弄得沙尘飞扬,赵无安开口要了两盏浓茶,接过来便咕嘟咕嘟饱饮一阵,悠悠呼出一口浊气,好好舒缓了一下几日来的疲惫。

  连日赶路,安晴也是累了个半死不活,好容易今天走到了平州,更是觉得浑身都腰酸背痛,小小一盏浓茶,入口却似琼浆玉露,她也学着赵无安似的,一仰脖子,把整盏茶水一饮而尽,这才长舒一口气,恨不得大呼痛快。

  赵无安无奈地浅笑着,伸袖替她抹去嘴边的茶汁。

  茶馆前头,不时有汉人策马扬鞭而过,惊起一阵滚滚风尘。

  连日劳累,早起晚歇,此刻这难得的空闲,让二人都宁愿静静坐着感受红尘喧嚣,而非像往常一样彼此聊个不停。

  茶馆虽小,五六张桌子却都已坐满了人,不少都是与他们反向而行,自苗疆去往福州的生意人。旗杆旁边围着一圈马车,车上俱是打包得严严实实的货物,看着价值不菲。

  那群生意人的谈话,赵无安也有心无心听了一耳朵,大抵便是什么目前苗疆内部暗潮汹涌,明眼人就该趁现在时局还稳定的时候,赶紧将货物运走云云。

  毕竟苗疆的手织品,如今在大宋北边仍是有着极为不错的销售环境,来自大宋的苗疆走商人数也因此总是居高不下。

  不过随着代楼暮云继位,即将采取的强制措施,只怕是要将这股商贸之风给一股脑扑灭了。

  壶中茶水尚余不少,赵无安却没了饮茶的心思,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了?”平时尽管性子大咧了些,但安晴却一向都是心细如尘的,极为敏锐地意识到了赵无安的叹息并不是随性而为。

  赵无安有感而发道:“都说代楼暮云是不亚于贪魔殿的中原第一魔头,性情阴鸷,喜怒无常,随性杀人,在我看来,大抵是误解。”

  安晴歪了歪脖子。对于赵无安的突发感慨,她实在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会去找他,不正是因为他随性杀人,你才要报仇吗?”

  当年千里奔逃远离苗疆,代楼暮云一路追击,毒死赵无安身边二十九名无辜女子,此事之骇人听闻程度,就连安晴也仅仅听过一次便已牢牢记在心中,难以忘怀。

  遑论是亲历此事的赵无安。

  赵无安叹道:“确实如此,但代楼暮云行事自有风度,且如今之城府,只怕已不逊于诸多王侯将相。身为苗疆王,他深知与大宋经济往来便是在荼毒苗疆内部,最终会迎来如瓦兰一般从内部腐朽的结局,因而刚一上任便迫不及待故意制造风浪,将大宋的商人尽皆遣出苗疆。此等雷霆手段,正说明他是苗疆难得的明君,亦是大宋不得不专注应对的强敌。”

  安晴摇头表示并没有听懂。

  “当今四海晏清,全无战事,然而瓦兰又是如何起内乱的?正是因为瓦兰王被大宋派人谋杀掉包。代楼暮云会去久达寺,也是为了查明当年瓦兰王性情大变一事真相,他也的确达到了目的,也就坚定了自己的方针。与宋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代楼暮云宁可闭关自锁,拼得两败俱伤,也不会让大宋有机可乘,如法炮制地将苗疆瓦解。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安晴皱了皱眉头,表示依然没有听懂。

  赵无安无奈地想了想,道:“总而言之,苗疆有乱一事,半是因为前任苗王身死而生发出的实情,另半则是代楼暮云为达成目的而自导自演的局。他宁可自断退路,也不会给大宋半点侵蚀苗疆的机会。虽说现在看起来苗疆大厦将倾,代楼暮云全无威信,但只要大宋不正面出兵,苗疆十五年内绝不会倒。”

  “这样啊!”安晴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不过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个人确实很不一般吧。”赵无安淡淡道。

  安晴说的没错,他喜怒无常,随性杀人,但即便在久达寺,面对赵无安六剑齐出的疯狂攻势,他亦能冷静克己,从头至尾都没有动过对赵无安或者段桃鲤主动出手的心思。这对一个因一念不合便要毒杀他人的魔头来说,是何等困难之举?

  代楼暮云就是这么一个对他人凶残、对自己更凶残的人。生父去世,他便把整个苗疆都扛在了肩上,不由分说也不顾一切,就这么一步一血沼,一步一莲花地、义无反顾地前进。

  有这样的人做对手,赵无安还真觉得三生有幸。只可惜闻川瑜此时不在此处,否则还赵无安还真想点着他的额头,洋洋得意地说我遇到了个更有趣的对手。

  尽管不容于世,被黑白两道追杀,尽管生性淡薄,早已看淡了世间一切名利,但赵无安还是不得不承认,骨子里,他十分期待能遇到这样的对手。

  大概就与段狩天渴望与胡不喜交战一样,赵无安,此时也无比期待着真正与代楼暮云决战的那一天。

  那一天,必然是晴空万里,一气断去百丈长虹。

  饱饮了几壶茶水,闲闲看着日头西沉,也见了不少商旅自这一路走过,在茶馆稍事歇息。

  休息够了,远山也渐含落日,赵无安与安晴踏着暮色向南又走出半里,便见到残破西风里一面颜色斑驳的旗子飘摇招展,其下客栈里头人流如织。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十年之前来过,店主是个不错的人。”赵无安细细凝视着那面旗帜,眼底有怀念之色。

  安晴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一听赵无安曾在此住过,当即激动起来:“是吗!那我们要是去跟店主打招呼,他是不是能看在我们是熟客的份上打个折啊?”

  赵无安淡淡垂下头去,轻声道:“打不了。”

  “也是哦,你都是十年前来的了,他不一定记得你。”

  “她打不了折,因为她已经死了,就葬在后院的桃树下。”赵无安淡淡道。

  安晴一下子呆若木鸡。

  直到赵无安越过她的身子,径自向前走去好远,安晴才如梦初醒,满脸懊恼地跑上前去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赵无安淡淡摇头,走进了客栈。

  店前大旗被风扯得嘶哑。

  十年未见,这家店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楹联虽旧,仍是熟悉的那一副,店中的客人也不多不少,吃的菜不好不坏,与赵无安的预期别无二致,只是柜台后头的掌柜似乎换了副陌生面孔。

  赵无安沉默地付了钱,就由伙计领着二人去了后院,并未多做停留。

  院中已有几匹骏马正在吃着槽中草料,马厩边上,一位镖师模样的人正在埋头细细打理着自己的那副良弓,他眼神孤傲,身旁的马车上整齐垒着十几箱货物,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院中有张石桌,此时正有个大腹便便的商人靠在桌旁饮酒,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他却只是沉默地继续自斟自酌。并无下酒菜,也无人与之对饮,他就这么醉意醺醺,甚至都看不出是得意还是失意。

  偌大院中便只有这沉浸于眼前之事的两人,连安晴都觉得自己的出现实在是一种打搅。

  “这间就是你们的住处了。”伙计把二人领到一扇门前,如是说道。

  那一刹那,赵无安似乎觉得马厩边上那个持弓的镖师看了自己一眼。

  安晴轻轻拍了拍手,颇有些满足地说道:“这客栈看起来不错,终于能睡个好觉了!而且在一楼的话,进出也都方便,我真恨不得在这里多住下几天!”

  赵无安轻笑道:“我们的银子可不够。”

  “知道啦知道啦,我就是随口一说。”接过伙计手里的钥匙,安晴开门走进了客房,回头看见赵无安也紧跟着走了进来,忽然脸上一红,轻声问:“你……只开了一间?”

  “是啊,我们银子不够。”赵无安答得理所当然。

  安晴的脸又红了一红,没说话。

  赵无安不以为然:“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我……我呸!我当然没抱什么期待啊!”安晴欲盖弥彰。

  赵无安把剑匣放在床角,兀自解下白袍系在床头,都没回头看她,只是意味深长答道:“哦——”

  安晴忿忿地冲他的背影剜了个白眼。

  赵无安脱下外衣,又将卸下的剑匣背回了肩上,抓着背绳的手攥得紧了些,仍旧没有回头,“今晚要出事。”

  “……哈?”

  赵无安复又推开了门,既没看那马厩旁的镖师也没去看那醉酒的商人,只是静静凝视着院中那棵在夕阳晚风中含苞欲放的桃树。

  “桃花开,燕归来。杀人夜,月下白。”赵无安轻轻说出了十二个字。

  坐在床边的安晴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头,搞不明白赵无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能不能讲得清楚一点啊,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无安只是抬脚出门,兀自离去。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开门。”

  伴随着砰的一声,赵无安紧紧地合上了门。

  安晴这才觉得事情有些太不对劲了,慌忙跳下床来,冲到门边,用力向外推门,却发现无论她如何用力,那扇分明没有上锁的门都打不开了。

  “赵无安,赵无安!有什么话你说清楚啊,别老是想留我一个人啊!”安晴拼命砸门。

  门外却没有传来一点声响。

  仿佛他自此一去,便从此踏入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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