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僧人
纵使久病缠身,安夫人干起活来还是把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短短半天时间,连日头都还没挪到中午,驿站前的四驾马车便都已准备妥当,去往蜀地一路的盘缠行李也都打点完毕。
几乎一辈子没出过这十里八乡的女子,却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就规划好了详细路线及预防意外的措施,令赵无安也为之十分汗颜。
从午时起,这支说得上浩大的队伍正是离开清笛乡,踏上了那半里枫林。
打首一辆马车,坐着的是自然是正主赵无安,第二辆则由安广茂亲驾,载着自己夫人,第三辆是胡不喜、代楼暮云和段桃鲤三人凑合在一处,压尾的则是负责管理那满满当当一车行李物资的安南。
寻女事大,宅中却不可无人照拂,安家又无管家,安兴国便自告奋勇留了下来。其余诸人,一并踏上了赴蜀之旅。
然而从淮西至蜀地,路途实在漫长。
即便一路舟车不停,抵达剑门之时,只怕也已是大雪纷飞。
若是赵无安或胡不喜这类人,直接卯足了劲向蜀地狂奔,指不定到达的日子还要更早一些。只是拗不过那位思女心切的夫人。
她从前的战绩还只限于拎只草鞋追着安广茂满院跑,从今天开始,可就是能令一品高手言听计从的大人物了。
当晚在官道旁一家客栈下榻,离庐州还颇有一番距离。
入夜后,赵无安牵着安广茂驾来的那匹瘦马送入马厩,与其他几匹驿站的马儿一同进食草料。
月朗星稀,这家客栈的地势也坐落得不低。仰头一望,便能在月色清辉下隐约看见山巅上佛寺轮廓。
赵无安正自沉默时,段桃鲤已然悄悄来了马厩旁。
“在想久达寺的事情?”
赵无安怔了怔,看清来人是她,低声应道:“嗯。”
“自那以后,你有回去过吗?”
赵无安摇了摇头。
“久达寺早成了血沼。就算那夜独孤清平不带人上山,也没多少人能幸免于难的。只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从山下远远看来,久达寺却平静如故,好似无事发生。”
段桃鲤也面露异色:“该不会那山上仍四处横尸……”
“这倒不至于。安提辖应当派人善了后,该处理的东西,也一并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段桃鲤悠悠叹了口气:“唉,虽说这话说得不是时候,但我还真想……替那些为我而死的瓦兰卫士们上一炷香。”
赵无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走吗?”他问。
段桃鲤愣了愣:“现在?可从这里往返一趟得花上半日时间吧?”
“没那么久,这块地我熟。”赵无安说着,从背后洛神剑匣里拔出一柄五尺巨剑来。
“包括空域的。”他补充道。
段桃鲤愣了愣,忍俊不禁。
步入一品境界之后,这御剑飞行之术也总算是踏实了几分。然而虽能载人,却依然难以长久。每每驾驭洛神赋升入长空,洛剑七留下的剑气都在飞速蒸发。
目睹着浅薄流云自身侧划过,赵无安凝神屏气,驭剑徐徐升上高空。
段桃鲤在背后紧紧搂着他的腰,尽力装出不怕的模样,裸露在外的双腿却忍不住因寒风而颤抖。
“别去看下面。”赵无安淡淡吩咐着。
然而段桃鲤仍是难以自抑地向下看。
风从颊边轻拂而过,脚下是一条弯弯绕绕的山道,悠悠通向山顶,计不清几百上千阶。
随着洛神赋缓慢抬升,原本高高悬在头顶的寺庙庑顶,也逐渐降到与眼睫齐平的地步。
除却头顶皓月,如今方圆百里便再无更高之物。
赵无安御着洛神赋,小心翼翼在山门前放低高度,而后看准时机,拉着段桃鲤纵身一跃,稳稳落地,惊起几道扬尘。
洛神赋兀自又飞出去几尺,被赵无安以气机牵引拉回,送入了匣中。
段桃鲤静静凝望了片刻这月下的久达寺。
寂静。
无论后山的佛塔,还是大殿两侧幽深禅房,都无一星半点火光。
风过重门,木材染尘腐朽发出的吱呀声,便是这片寺院中唯一的响动。
赵无安在她身侧静静候了一会。段桃鲤鼓起勇气,迈进了山门。
山门寂静,冷月之下的大雄宝殿无声森然,空气中仍有积年未消的血腥味,忽浓忽淡涌入鼻腔。
曾经,在这座宝殿前,她失去了这世间对她最忠诚的卫士。
历历在目,恍惚如昨。
段桃鲤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几乎要淌下泪来。
赵无安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段桃鲤怔了怔,本就纤细的双肩又缩了缩,禁不住颤抖起来。
“我真是……太对不起他们了……”话一出口,就已不可避免带上了哭腔。她也不想在赵无安表现得面前如此柔弱,只是实在没法继续伪装得坚强。
“当初说好了要带三千精兵良将回到瓦兰,夺回王城,平战议和。可我现在却一个都没做到,白白走了二千里,连一直以来忠心不二守在我身边的护卫们也都……”
清疏月色下,自瓦兰而来的十四公主浅声啜泣,却再不见那位憨厚护卫,抬起笨拙的手,替她抹去两行清泪。
赵无安转过头去,淡淡道:“可你如今,也还不错吧。”
“哪有不错!钱也没了,二十近卫也死尽了,复国之事却还停留在最初,分毫未变!”段桃鲤大声道,“再这样下去……只怕哪一天连我也会曝尸荒野吧!”
“那你就不继续走下去了么?”赵无安问。
段桃鲤一怔。
“护卫死了,募兵的资金也所筹无处,如今你确是孤零零一人在这世间。”赵无安不动声色,“饶是如此,你就不继续走下去了?”
瓦兰公主沉默了许久,整个人像是化作了一尊石雕。
赵无安静静等着。
良久,一个轻微却倔强的声音幽幽响起:“不。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要么复国,要么……我死。”段桃鲤低低道,“纵使身受万死之辱,纵使在这世间颠沛流离不复为人,只要我还活着——”
见段桃鲤眸中重又升起决然神色,赵无安默不作声,嘴角勾起一丝欣慰笑意。
不管怎么样,即使迷茫,但要这瓦兰来的丫头去放弃什么事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段桃鲤忽然回过神来般,道:“……谢谢你。”
“不必。”赵无安摇了摇头,径直向前走去,“你若是有心要拜祭他们,不妨去寺中续一支香火。”
他推开大雄宝殿大门。
门后的铰链发出咯吱声响,大门轰然向后开去。
赵无安反手托住剑匣,肃容垂眉立在门前。
段桃鲤走了几步想跟上,却蓦地看见那殿内景象,一时怔在了原地。
大殿漆黑,看不清佛祖面目,但功德箱后的香桌上,却点了一根蜡烛,吞吐着幽幽火光。
身披袈裟的僧人背对殿门,盘坐在佛像前,垂头不动。
赵无安并不意外。早在抵达山门时,他就隐约发现了一些事情。
寺院外部虽清扫得一干二净,这一片肃穆的寂静也不似作假,但唯一的破绽正在于,一切都太过干净了,干净得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蜘蛛是很顽强的生物。若某一处无外物经过,徒有飞虫,那么无论地势多陡,山风多大,它们都一定会在合适的地方结出一张网。
山门和殿外廊柱都是结网的好地方,可道上却无一星半点蛛丝。
那么就一定有人在不久前到过这里。这也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打开殿门检查的原因。
殿内气氛诡异森然,却不见浓烈杀机涌动,赵无安大胆提匣而入。
“你是何人?为何来这荒废寺庙之中坐禅?”
僧人并不回头,悠悠应道:“遇佛则拜,过寺则参,见僧则宣。如是而已。”
这正是赵无安常年来蹭斋饭的借口,他又怎会不知久达寺山上若无香火,远在山下就可看得一清二楚。
“你应当在山下就知道这是座废寺,不至上山参拜。”他道。
“废寺也是寺。”僧人波澜不惊道,“冻水也是水。死人也是人。”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赵无安心头浮起。
“你究竟是谁?”
“贫僧法号……”僧人顿了一顿,低下头,撑住地面,缓缓站直了身子。
而后他转过身来,面朝着赵无安和段桃鲤,深深鞠了一躬。
“阿弥陀佛,贫僧四处云游久了,几乎见不到尘世中人。方才若有得罪,烦请见谅。”
赵无安愣了愣。
转过脸来,赵无安才发现这僧人竟年轻至极,平眉星目,最多不过二十岁上下,袈裟下一双赤足,却已积满了层层血痂。
“自蜀中一路行来,不记得花了多久,才勉强到这座佛寺暂歇片刻。”僧人解释道,“两位是来处置这座废寺的吗?阿弥陀佛,佛寺虽是弃置了,总归还留有佛念在,若能不拆,便是不拆为好。”
赵无安愣愣道:“不,我们并非来此拆寺……”
“如此便好。那贫僧便在此地歇息一晚,明早再走。”
年轻的僧人露出微笑,再次合掌冲二人深深一鞠。
“对了,贫僧法号便是佛刹。或许有些怪,听久了便好。二位要在此留宿吗?”
赵无安怔怔摇头:“……不,我们很快便下山。”
“那路上小心。”佛刹和尚也不挽留,点头道。
赵无安转过身去,逃也似的离开了殿门。
临走时,隐隐听见身后的佛刹和尚说了句话。
“七百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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