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纪师
纪师。
近百年来,凡暮秀村中人,无论男女老少,听此二字,俱谈虎色变,匆匆避退,不敢多加一言。
纪师就如同一个看不见却挥之不去的梦魇,遥遥悬在暮秀村的上空,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没有人知道纪师是谁,只知道若忤逆了纪师定下的规矩,必遭严惩,甚而付出生命。
所以,暮秀村的每一个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人离去,也不欢迎有人到来,一个庞大的村子,就这么沉默地出现在了中原大地的南方,村人各自心怀鬼胎,将自己伪装成不会得罪纪师的模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庞俶是如此为之,宁龙海是如此为之,傲慢的老捕快和恶毒的老仵作,亦是如此为之。
却无人知道宁丹桐是如何感想。他在血气方刚之年离开暮秀村,一去十年不知所踪,却又在此时突兀回返,手上挂着自己亲生父亲的性命。
他解下背上所负之琴,周身荡开一道令人窒息的威压,眸中神色冰冷,显然杀意已决。
宁府灵堂屋檐之下南风悠然,融融暖意摩挲着安晴的衣袂,她却因跪得太久而双腿发麻,难以动弹,只能护着怀中昏迷的赵无安,坐在原地,无计可施。
而挡在她与宁丹桐中间的人,却是许昶。
就在宁丹桐周身爆发出汹涌杀意之时,许昶便已然一拧身子,挡在了安晴面前。随着他剑眉倒竖,青衣下摆骤然荡起,凛然真气向四周平铺开来。
宁丹桐冷笑道:“都是一村中人,何必挡我替天行道。”
“你为何要杀家主!?”许昶的声音中含着滔天怒意。
“什么?你挡住我,就是要问这个?”宁丹桐歪了歪头,嘴角似乎有一股笑意。
许昶沉默了片刻,安晴趁机打量了一下众人神色。站在宁丹桐身后的诸人虽都不说话,脸上却皆有惊诧乃至于惊恐之色,像是完全猜测不到事情会如此演变。
这又是怎么回事?
许昶沉默了一小会,脸上愠怒之色逐渐浓郁起来,声音也在那一刻变得深沉可怖:“家主辛苦经营数十载,才能得纪师法外开恩,将你送出这暮秀村。你却要回来杀了家主?宁丹桐,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宁丹桐哼哼了两声,翻转手中古琴,冷冽道:“我欲救这暮秀村中所有人,为此牺牲宁龙海一条性命,有何不妥?再说他当年那些布局,迎娶庞俶过门,又要我与你身份互换,无一不是拿我当了祭品,你倒能在这暮秀村中光明正大地活。”
他语速极快且面色不变,始终只是冷冷持着古琴望向挡在面前的许昶。而许昶却被逐渐说得发怔,额尖不断有冷汗落下。
站在宁丹桐身后的庞俶已然按捺不住心中的紧张,打破了昔日用以粉饰的懒惰性子,怔怔问道:“宁丹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宁龙海迎娶我过门,是在布局?”
“小娘,你看似聪明,实则太蠢了。”
宁丹桐连一丝回头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淡淡抚着手中的琴,神色冷漠。
“暮秀村中,除了纪师之外,还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如同普通人那般浑浑噩噩,虚伪粉饰,只求苟活下去的囚者。第二种,是如你父母那般宁死不屈,也想将这束缚给彻底挣脱开来的人。第三种,则是如宁龙海这般,阳奉阴违,暗地布局,非要将暮秀村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之人。他要达成目的,就需要第二种人,所以将你娶进了门。可惜你实在不是个聪明人。”
庞俶愣住了。宁丹桐的话语,仿佛把她带回了新婚的那一夜。
那个时候,乡人口中称赞不已的富秀才宁龙海,在灯下大口饕餮,影子映在墙上,像一只待宰的肥猪。
都是计策。宁龙海娶了她,只是想以她为开路的卒子,那么就要先试一试这个卒子是否忠诚。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结婚的第二天,庞俶就懒懒地躺在了床榻上,直到日上三竿也不愿起床。
她忽然开始意识到,宁丹桐消失的这些年里,都去了哪里。
“那,那你……就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像是海浪。
“我不过是个奴役,却取代了许昶的身份,冒充了宁府的大少爷这么多年。庞俶,我不过是你的替代品罢了。宁龙海总要有一枚开路卒子,你不够格,便由我来。这是宁龙海早就打好了的算盘。
“那些纪师,其实就隐藏在暮秀村中。但是纪师也是人,是人就避不开生老病死,他们必然会去寻觅继任者。既然第一种人听话地活着,第二种不听话的人都死了,那么继任者,只可能从第三种人里诞生。
“但若没有第二种人铺路,逼纪师出手,第三种人也不可能见到纪师。原本的打算是把你作为这个弃子,可你却退缩了。我们只好多花了点时间,让你的儿子来当这枚弃子。”
灵堂下,空空荡荡的漆黑棺材之中,本该就躺着宁府的那一枚弃子。
宁丹桐说罢,又抬起头来看向许昶,眸中满含轻蔑嘲讽之色。
“许昶,你以宁龙海亲生儿子的身份,当了这么多年的宁府管家,难道就连一丁点都没有意识到,你的父亲,其实跟我这个仆役更亲近吗?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
许昶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紧紧攥着双拳,面色发白,牙齿不自觉地打起颤来。他浑身气机激荡得近乎满溢,似乎下一刻就要飞身而出,直奔宁丹桐而去。
“可你为什么要杀了他?”良久,许昶从牙缝中挤出了九个字。
“在宁龙海的布局之中,有弃卒,有开路之兵,便也就有中坚大将。”宁丹桐悠悠道,“多年以来,你始终坦率地活着吧?却根本未遭丝毫处罚。”
许昶面色一动。
“宁龙海是故意这么做的。他想试试看那些纪师究竟知道多少。如果他们杀了你而宁龙海岿然不动,说不定就能挑战到那些人的底线,逼他们与我们接触。”宁丹桐淡淡道,“但是,没有。从头至尾,一个人都没有出现过,没有人来找我们,也没有人去杀你。许昶,暮秀村中,唯独你是正常的,这实在是个最大的不正常。”
望着许昶的背影,安晴也意识到,宁丹桐此言非虚。
在一个从头至尾都畸形着的村庄中,许昶却坦率地活着。或许他有些不善辞令,情绪也莫名其妙,但至少没有什么令人深恶痛绝的弊处。与锦岚的私通,在大户人家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宁龙海死时,你肯定有惊恐,却刻意压抑了下来,那时候我就猜到你在怀疑我。但你是没有勇气去揭露这一切的,你在等我被人揭发,而后再教训我一通,没错吧?”宁丹桐笑道,“你演技不错,也有忍辱负重之志,却完全入不了那些纪师的法眼,至今仍好端端地站在我们面前,这到底是为什么?”
宁丹桐低下头去,眉眼低垂,浅淡道:“其实,我就是纪师。”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
归溪嘶声道:“畜生!”
她一个健步便要冲出去,却被锦岚给揪住了袖子。归溪回过头,看也不看便扇了妹妹一个耳光。
锦岚痛呼一声,捂着脸倒地,归溪继续不管不顾地向前冲过去,却被站在前头的庞俶以一个冰冷的眼神给拦了下来。
始终咬着牙双目血红的归溪狠狠捏了捏拳头,终究是不愿忤逆主人的意愿,只能仰天怒吼一声,以宣泄胸中的愤怒。
庞俶扭过头去,含泪道:“我就知道,自你拜别我的那一天起,便已然与那些人同流合污!什么两位琴师,一位为琴,一位为钟,你便是那位琴师吧!?”
孰料宁丹桐只是笑了笑:“骗你们的。”
“那天与小娘道别前,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来找我。我是自己背了一把琴,自己走出了暮秀村。无人阻拦,无人质问。我之所以会编出那样一个故事,也是因为那一日趁隔壁老郎中上山采药之时,偷偷闯进了他家的地窖,想看一看各户地窖中的刻字是否一样,结果发现了一口黄钟大吕,这才灵机一动,随口胡诌了个故事。”
他看着许昶,轻抚琴弦,眉眼中居然浮现出悲伤神色。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然活着,你的弟弟却死了,而且是凭空消失,死得不明不白。我杀了宁龙海,就是想逼出那些只会偷偷摸摸躲起来的纪师,想亲自问问看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摇了摇头。
“但是,没有人出现。”
“这两个外乡人不是纪师,我也不是纪师。许昶,你也不是。自从宁龙海死后,没有任何人找上我,也没有任何人出现过,倒是隔壁那个老头子趁着夜色离开了。从头至尾,那些可恶的纪师,似乎还是隐藏在帷幕之后,任凭我们翻天覆地,哪怕背上灭亲的罪恶,也不轻易出现哪怕一小会。”
他的目光从许昶身上移开,在安晴和赵无安那里停留了一会,而后转过身子,一一扫过站在身后的归溪、锦岚、庞俶和老仵作。
“所以,我们还在怀疑什么呢?”
“我离开了暮秀村,我又回来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杀了人,什么都没有发生。”
“诸位村中父老啊,这暮秀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没有纪师了。那些不可触犯的规矩,那些令人们惶惶不可终日的警告,都只是一纸空文。”
许昶蹙起眉头:“那这些……”
“这些笼罩着暮秀村的罪恶,”宁丹桐一字一顿道,“都是出自我们自己之手。是由我们自己,当了我们自己的纪师。是由我们自己,当了我们自己的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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