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忌日
(这章六千,今天就只有一章了哈,明后多更点)
今天是五月初四了。
乔溪望着窗外晴好阳光,对着胡不喜送来的铜镜,认认真真地梳头。
她的头发很硬,经常打结,偶尔还会卷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养母说,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生活在北方,是与草原为伴的孩子。草原上风大,一阵风吹来,万千草叶舞动,如汪洋大海。
乔溪用力把头发梳得平整,别好束发,尾端系上一根红绳。她对着镜子左右打量,又打开抽屉,取出一盒积了灰的脂粉,在脸颊上轻轻扑打。
眼看苍白瘦削的脸颊渐渐红润,乔溪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子,最后在镜前打量了一下裙摆及地的自己,理好额前的碎发,抓起床上的小包,推门而出。
院内阳光很好。
乔溪忽然有些怀念那个叫代楼桑榆的女孩子。去了余杭之后,有多日不见了。
院中树下,红衣少女翩然立在阴翳之中,抬头望向乔溪。
乔溪一愣。
安晴深深吸了一口气,负在身后的手握紧了赵无安给的画纸。那张纸上,每一个案件,每一条线索,每一种手法,他都巨细无遗地罗列了出来。
安晴也就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赵无安一定要瞒着胡不喜。
“杀死了许棠离、庞海、郭峰、邓磊、施焕、郑榕、肖东来、洛冠海的人,就是你吧,乔溪?还是说,叫你贺阑珊?”安晴一字一句道。
乔溪的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只是微微一怔,问道:“谁是贺阑珊?”
看来果然还是记不得以前的事啊。安晴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知道眼前这个敌人难缠得很,一鼓作气道:“我说你是凶手,你认可不认可?”
“不认可。”乔溪云淡风轻。
“好,那我们就从头开始说,说到你认可的那一刻起!”
毕竟院子中只有两个人,对峙到现在安晴的心情可谓是越来越紧张,揭穿真相对于个人的挑战、陈述犯案过程的困难,犹如一记记重拳砸在她心头。
但是不能输。她安晴虽然打架不如赵无安,胆气上可不能低下一头。
安晴道:“首先是许棠离之死,案情是这样的。他被发现在自己的床上,已经烧成了焦炭,而家中其他家具却并未损坏,剖尸也未发现中毒,一边的大瓷缸中发现了残留的火油。许棠离此人性情孤僻,与邻居不甚往来,又是独居,身段瘦削。其实,光从背影来看的话,你穿上一件破旧衣服,与许棠离是极其相似的。”
“所以,你是这样杀死许棠离的:某一天夜里,你用迷香使他昏迷,而后将他全身浸在满是火油的瓷缸中,封紧瓶盖,只留一个小孔供他呼吸,等待他体内毒物降解,这大约持续了一至两天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你则假扮成许棠离正常出门,故意被邻居注意到,就伪造出了许棠离自焚前一天仍然正常外出的迹象。等他被浸润在火油缸中奄奄一息时,你就把火柴从供他呼吸的小孔中丢下去,点燃火焰。被囚禁了数日的许棠离,即使烈火焚身,也难以高声惊叫,就这么被你活活烧死。火焰熄灭后,你直接抱住大瓷缸将他倒在床上,而后带着瓷缸的盖子离开了他的屋子。”
乔溪侧了侧头,不解道:“这么重的男人,我怎么有力气把他举起来?”
“你只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罢了。”安晴鼓起勇气针锋相对,“赵无安和胡不喜都背过你,都感叹你比同龄女子要重得多。这可不单单是在开玩笑,而是因为你的身体经过密集锻炼,虽然瘦,但是力量极大。”
乔溪哼了一声:“继续。我可不承认这点。”
“抱起许棠离,只需要把瓷缸微微抬起,使尸体滑落就行了。但是庞海是个大胖子,背着他拖到海边淹死,再拖回堤坝底下,明显要费力得多。”安晴继续道,“所以,庞海并不是死在海中的。”
“大多数人都被先入为主的偏见误导了。庞海全身湿润,肺中有盐水,显然是淹死在海中。但是他身上少了样关键的东西——水草。即使是在近岸的海水中,只要是能淹死人的地方,就有成群容易被吸入的水草,庞海的肺里,却是干干净净,除了盐水一无所有。庞海好色,你就利用这个特点,引诱他离开家人,与你单独相见,在酒中放入许棠离的戒指。庞海喝酒喜欢大口豪饮,戒指陷入喉咙之后,无法呼救,被你按在早就准备好的一缸海水中淹死。而后,你只要背着他,偷偷爬到堤坝上,往下面一扔,就大功告成了。整个抛尸过程甚至还不需要一炷香,而所有人都会以为凶手是先在海中把他淹死,再拖到堤坝边的。”
乔溪点了点头,“哦。”
安晴长长吸了一口气,死死盯着乔溪,马不停蹄道:“庞海、许棠离之死,郭峰想必已经意识到,并且有了防范。他想来杭州找郑榕商量对策,而你少年时长期与郑榕生活,他的小令又在青楼女子间广为传阅。有了这两点,你冒充郑榕的笔迹,将郭峰骗出城外,不成问题。郭峰必然会将自己的旧事瞒着家人,因此出城来见你时,也是独自一人。
“而后,你便用玉如意猛敲郭峰后脑,该说是你运气好,还是确实手腕上很有力气呢?郭峰被你击倒,或许没有击晕,他毕竟是拳师,一转身就会来夺你手中凶器。但是他一旦来追你,就会踩中你的陷阱,直接被倒吊在树上。你就可以趁此机会,猛击郭峰的后脑,待他意识模糊之后,再用绳子套上他的脖子,用力将他勒死,最后放下困住他的陷阱绳,把他吊回树上。郭峰脖子上的多道勒痕和脚腕上的勒痕,就是这么来的。”
乔溪的面色波澜不惊,倚着门边,轻轻晃着背后的行囊。
“邓磊则没什么可说的,死得太干脆了。你杀完郭峰之后就向邓磊那边进发,几乎横跨了整个两浙,埋伏在山路旁,等待邓磊收到郑榕的消息下山。小僧人本来就清清白白,祖上的事情让他来扛,自然紧张地念着金刚经。山路上空无一人,被你从背后拿石头一砸,轻而易举就能杀死。”
她抬头看着乔溪,沉痛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你会恨他们恨到如此地步。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和尚,都要砸得血肉模糊才肯罢休。”
乔溪哼了一声:“你有什么证据吗?”
“肖东来和洛冠海窗栏上的凹痕,就是你的木屐所留下的。鞋底有坚固的玲珑窍心,走起来玎珰作响,很是好听,如果踩在脆弱的木头上,就会立刻踏断木栏,留下痕迹。最重要的,是孤山上,自称是你的屋子里的水缸。一个妙龄女子,平时休说饮水,即使是梳洗打扮,也离不开一坛清水。为何你房中空有硕大一个水缸,里头却灰尘密布?只有一个解释,你早就与郑榕分道扬镳,甚而根本就不曾当过他的养女,那只是你的一个借口罢了。”安晴道,“江新竹作为你欲杀的数人之一,感受到危险,前来找郑榕,却没想到她的丈夫也一并跟来。郑榕洒下一大滩血迹的地方就在你的屋前,而站在屋子旁边向郑榕出刀,竹林中的夫妇是看不见的。江新竹知道复仇者就在附近,不敢出去,只敢躲在竹林之中,你则一边追着郑榕一边泪流满面,好误导孤山上的其他目击者。这之后更可以自称是郑榕的养女从而混入府衙,彻底抹消你的嫌疑。这个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
乔溪把脸转向了一边,淡定道:“别的都算了,我怎么杀肖东来?且不谈他是三品高手,与郭峰根本不可相提并论。案发时我可是寸步都未离开过筵席,又如何能分身去杀肖东来?”
“这也就是最高明的地方了。郑榕之案或许还有所怀疑,肖东来之举,几乎可以说是一下子就把怀疑全部引向了无关的人。”安晴逐字逐句,心中直到现在也仍是满满的难以置信。一个人怎么可能毒辣到如此地步?
“肖东来死之前,曾经中了毒。这与施焕所中的是同一种毒,以铁锅熬煮桑葚,再加入半钱夜来香。虽不致命,但能令人心率加快,神思迷惘。施焕是文生尚且效果不明显,但是一旦用在肖东来这样的武夫身上,效果则是玉石俱焚般的——丹田气乱,短时间内,内力尽失。
“无论是桂花糕还是酒,在肖东来那一夜所进食的东西里,没有发现任何毒物。但是你曾经与我们一起进入过厨房帮忙做甜点,你在其中加了一味食材,让桂花糕吃起来虽然甜而不腻,但却干涩无比,即使饮酒也无法解渴。肖东来酒醉之下不愿走远,就径直去到东院,埋头在墙根的水缸里大喝起来。你只需要在入院第一个水缸里头加入毒药,就能让肖东来中毒。
“在这之后,洛冠海的屋子就烧了起来。着火点其实有两个。最开始,着火的就是窗子旁边、肖东来倒下的那块地方。在地面抹上火油,上头叠几柱檀香,香若燃尽,引台上的火星就会掉下来,引燃火油。只要算好时间,就能在肖东来到东院之后再使火燃起。这其实并不难,因为你亲自参与了制作糕点,桂花糕什么时候会上,你清楚得很。孟夫人也曾不止一次提起过肖东来爱吃桂花糕,所以,只要桂花糕上了,肖东来就一定会在一炷香之内去饮水解渴。
“着火点既然在窗前,肖东来也就不可能视而不见,他立刻运气将手中水缸提起,一缸水猛扑入窗户。但是毒性已经发作,他的气力不足,水缸也因此摔在地上碎成数块,你下毒的东西,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溪笑了笑:“这些,恐怕是那个姓赵的教你的吧?”
安晴并未理会她,一鼓作气续道:“洛冠海一直未曾出现,这一点肖东来是记得的,再说房屋并不会无故自燃,肖东来担心洛冠海身处房中,立刻就撑开窗子闯了进去,留下了那个大一些的凹痕。而小一些的先前就有,是你在众人赴宴之后,再闯入屋子留下的。
“进入房中的肖东来,内力几乎全部耗尽,踩在火油上,勉强扑灭了火焰,但同时,也把你竖着的檀香燃烧所剩下的香灰,给踩得一干二净。这之后,肖东来担心洛冠海睡在里屋,于是就伸手打开了里屋的门——这个动作,要了他的命。
“正对着里屋的是个神龛,你在神龛上方横放着用来刺杀郑榕的那把刀,用两根棉线穿过刀环,绕过后方的窗栏,一路连到门把之上。而后又用两个打开着的火折子格住刀柄两侧,调整方位使其能够正中肖东来胸口。棉线只能拉长一次,这之后实际长度不会改变,但是第二次拉长到之前的长度时,就一定会崩断。你就是利用这个常识,在成功离开房间,关上房门之后,杀死了下一个打开这门的肖东来。
“如果是全盛时期的肖东来,或许能够躲过这一刀。但此时肖东来身中剧毒内力尽失,勉强举起水缸翻过窗栏已是强弩之末。打开房门,或许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此刻突如其来的一把刀,立刻就刺入了肖东来的胸口。他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能起来,之所以胸口的刀是横着的,并不是因为凶手善用单手刀,而是因为,它本来就被横放在神龛上。倒在里屋前的肖东来身上漫出的血迹掩盖住了火油,使之不易被人察觉,而长刀飞出之后,被带倒的火折子也就滚落地面,溅出的火星点燃屋中稻草,这就是第二个起火点。两根棉线断裂之后滚落地面,因为高温而卷曲,之后也不会再复原,因此即使把它们的长度加起来,仍然不够绕在房门与窗栏之间。通过这种方法,你几乎消除了所有证据,唯独窗户上的凹陷被你给忽略了。”
乔溪这一次没有回答。
安晴再接再厉道:“至于洛冠海,你可谓是把自己的演技发挥到了极致。先是说想喝酒,邀请我们一起去,而后我们几个打发时间等待天色全黑之时,你则径直去了洛冠海的房子。和诱惑庞海一样,你直接爬上了洛冠海的床铺,他卧室中的红烛想必也是你的手笔。洛冠海只是个书生,佳人在前,心中旖旎念头自然不可避免。但是最后,他应该还是识破了你的真实目的 ,于是冲了出来。只可惜,他还没能喊出救命,就被你给射杀。你用的那件武器极为特殊,站在卧室门口,就遥遥射出六枪,刺死了洛冠海。
“这之后就是最精彩的部分了。你本该是无路可逃的局面,任何人都会选择越窗而逃,你却直接躲入了卧室前面的书房,把武器隔窗扔到卧室外面的窗户下,然后锁紧窗户,蜷缩在黑暗的书房中。胡不喜拔刀去追凶手时,其实与你之间相距不过一丈。洛冠海死在门前,挡住了进入房子的道路,而经过那天白天颜竑之事,你确信赵无安不会离开我独自行动。所以只要迅雷不及掩耳的胡不喜一走,我和赵无安就会双双去找人来。这个时候,你就打开窗户,跳出了房门,而后估算好时间,尖叫一声,假装昏迷在石桌旁。”
安晴竖起手指:“破绽在于,洛冠海死去的地方离石桌只有二十来步,你若是从院子里直接过来,应该可以远远看见尸体。跑到石桌旁,是你的疏忽。另外,书房的窗户无法从外面关上,因此也就造就了之前一扇开着一扇紧闭,而我们再回来,则是两扇都开着的局面。一般人可能被迷惑,但是赵无安,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乔溪打趣道:“你还真的喜欢那个懒居士?”
侃侃而谈的安晴脸一红,闭目道:“我不喜欢。再说,他也不懒。”
乔溪轻轻一笑:“可真有意思。本以为赵无安分身乏术,没想到他居然还放心让一个小姑娘来抓我。”
说着,她已经轻移莲步,向着树下走来。安晴不自觉地倒退一步,背就撞上了树干。她强自镇定,故作嗔怒道:“离我远点!”
乔溪如出水芙蓉般一笑,面容虽然动人,笑意却可怖尤甚,柔柔道:“何必虚张声势呢?我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不在乎再多一条命。”
安晴摇头道:“不对,你是在乎的。”
“你才认识我几天?即使是胡不喜我都能逢场作戏,你一个小丫头,还以为能左右我吗?”乔溪的声音简直像带着魔力,安晴被禁锢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动。
安晴拼命摇头,大声道:“不对!”
喊完这句话,她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全身。接下来她要说的,是画卷上赵无安没有提过的、她自己的推测。
她不知道她说的对不对,但她一定要试一试。因为她相信,这些日子她接触的乔溪,并不仅仅是一个手染血腥的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她至少,一定是个少女。
“你杀死许棠离、庞海、邓磊的人的手段,凶残、暴虐,足见你对他们的恨意之深。”安晴的声音都在颤抖,她伸手紧紧抓住了背后的树皮,“他们原本并无联系,唯一的联系,就是在西凉为国卖命的时候,害死了一位统领。你是那个统领的后人,你是来,报仇的。因为他们,让你的生活变得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饱受养父的欺辱。你努力锻炼,练习礼仪、身段与力量,就是在等待复仇。一开始,你每个月都在初四杀人,你是在等今天。五月初四,你杀掉了所有人,今天,应该是你先代的忌日。”
乔溪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地。安晴浑身发抖,鼓起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气与她对视,面对那沉默的眼瞳,面对那宛如野兽一般的杀人凶手,不曾再退却一步。
良久,乔溪冷冷一笑。
“统领?他们就是这么告诉你的?”出乎意料,乔溪的语气听着居然像是自嘲,“那个男人,他拯救了整个大宋江湖,而他们为了抹去他,居然让他成为区区一个统领?”
逐字逐句说到最后,她的舌尖仿佛咬着珠玉,片片碎裂如琉璃。
“那个男人,本该是令整个天下都心折的至强者。他本该屹立在武道的顶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都是因为他,才把剑技开拓到如今的地位。在他之前,有谁敢言离手驭剑?”
乔溪的话让安晴一愣。离手驭剑,这说的不是赵无安吗?他那其貌不扬的匣子里头,至少藏着五六把飞剑。
等等。在见识过赵无安驭剑之前,似乎安晴小时候曾经听过一个人的故事。那与其说是故事,还不如叫做传说……
“但是他却让整个江湖都忘记了他。”乔溪的声音冷冽,宛如千年幽冰,“只是为了他的女儿,能顺利健康地长大。他被整个江湖遗忘了六十年。整整一甲子的时光!仅是因为有皓月当空,繁星暗淡,便要让那月亮化为流星消失?这是谁定的规矩?你说,定下这规矩的人,是不是该死?”
安晴愣愣道:“你说的人是……”
“万古驭剑第一人,洛剑七。”乔溪冷冷道,“他是我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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