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奶奶病情日渐恶化,住院第五天的时候怀言被奶奶急促的喘息声惊醒了。
妈妈赶紧去叫了医生,随后奶奶被推进了急救室。
好在抢救了过来,医生说病情加重了,得转院。
怀言和妈妈又辗转将奶奶送到了市里更好的医院。
奶奶在救护车里奄奄一息,靠着氧气大口地喘着粗气。怀言一路上握着奶奶如枯木一般的手,哭了好几次,妈妈也日渐憔悴。
那天一切安顿好之后,已经很晚了,怀言对奶奶的担心导致他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睡去,梦里又出现了了那个双眼猩红的男人,怀言惊醒,见奶奶呼吸稳定,睡得正香,怀言心才落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二日奶奶有所好转,胃口难得好起来,早餐吃了很多。怀言和妈妈都为奶奶的好转感到高兴。
那天晚上,奶奶久久没睡,怀言只好陪着。
“奶奶,我已经好多年没做过那个梦了,昨晚又梦到了,把我吓醒了。”怀言见病房里其他人都睡了,气氛沉闷,突然想起昨晚的梦,便说了出来。
“可能最近太累了吧,不要胡思乱想。奶奶不是好起来了吗。”妈妈说。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反正我也年近八十了,也活够了......”
奶奶其实心里很害怕死亡,但又感到无力,说到这里哽咽了。
“活够了,他爷爷一个人在那边很孤独呢,我去陪陪他也好。不知怀城那孩子...在那边是不是也总和老头子...整日...整日争吵个不休呢。”奶奶每说一句话,要停顿好一会,有些喘不上气。
“妈,你别胡说了,好好休息,会好起来的。”妈妈安慰奶奶道。
“这些事情瞒着小言这么多年了,也...也应该告诉他了...毕竟怀城是他爹。他总不能...,小言总不能对这些事...不明不白嘛。”
奶奶说着就要坐起来,怀言赶紧拿过枕头垫在奶奶背后,扶她坐起来,那让她感觉舒服得多。
“你父亲啊,他活得很累...”
父亲和妈妈原本是同事,妈妈教英语。
父亲小妈妈一岁,父亲去那学校工作时二十二岁,妈妈已经是班主任了。一年之后他们便确认了关系。
在一起的半年里日子尤为甜蜜,可是总在一起就会有很多问题,半年之后,父亲和妈妈都觉得累。
虽然父亲和妈妈都是教师,但父亲却始终觉得配不上妈妈,妈妈是一个很好强,很有上进心的人,所以她总是担心和父亲的未来,在妈妈眼里父亲是个容易安于现状的人。
妈妈忍受不了父亲,总是和父亲因为未来的问题吵架,最后妈妈决定离开这个没办法实现自己抱负的地方,也离开了父亲,此后从事着如今的工作。
在这分开的一年里,父亲也没有很好过,一边工作,一边缠着母亲,妈妈拗不过父亲耍无赖,而且她也一直深深爱着父亲,所以最后妈妈又和父亲和好如初了。
父亲二十六岁那年和妈妈结了婚。
结婚后,争吵愈发频繁,父亲已经努力在改变了,甚至辞了学校的工作外出闯荡,却始终没有个好的结果。
所以在妈妈眼里,父亲一直都是个堕落消极的人,总是在各种方面否认父亲,打击父亲的自尊心。
从那时候开始,父亲嗜酒如命。
妈妈怀上怀言的那段时间里,父亲有时会彻夜不归,总一副哀愁苦怨的样子,爷爷奶奶和妈妈都问过,父亲只说工作太累。
父亲出轨了。
这是他在一次和妈妈吵架时,故意说出来的,也故意说给爷爷奶奶听到。
妈妈痛哭着要闹离婚。
爷爷忍无可忍,拿起客厅桌上上的果盘就往父亲砸去:“逆子!我当初就不该收养你!”
父亲震惊了,但他此时十分极端,顾不上这话是真是假:“哟,敢情这么多年来你对我那么苛刻,狠毒,只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
父亲吼完捡起地上摔碎的果盘碴子,就往自己胳膊上使劲划:“我知道了!你们都针对我!合伙欺骗我!折磨我!我死了你们不就乐意了吗?”
奶奶大惊失色,赶紧跑过去把碎玻璃从父亲手里抢走,瘫坐在地上紧紧抱着父亲,哭得不成样子。
那晚妈妈大着肚子收拾东西走了,奶奶哭喊着也没拦住。
爷爷头风复发住进了医院,冷静下来的父亲和奶奶一起在医院陪爷爷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晚。
爷爷葬礼那天妈妈也来了,奶奶说服了她彼此要冷静下来,毕竟肚子里的孩子为重,妈妈回来了,后来除了吵架,再没和父亲多说过话。
爷爷去世那晚开始,父亲陷入了自责里,他认为是他害死了爷爷。此后的好几个月,他没再工作,整日颓废在家里。
奶奶看不下去,劝导过很多次父亲。
“这个家不要了吗?”奶奶问父亲。
父亲没说话。
“好,你不是我亲生的,但你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总是你亲生的吧?”奶奶心如刀绞。
此后父亲表面上才缓和了下来,心里却一直没有对自己逼死爷爷释怀。
怀言出生后,父亲给他起了这个名字,“怀言”在父亲看来是“肺腑之言,心里话”的意思,父亲告诉奶奶,希望怀言以后能对人敞开心扉,不要活得太累。
父亲预谋自杀花了整整三年,思考了三年,那三年里,父亲总是红着眼球,黑着眼眶。
所以怀言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梦到那双血红的眼睛,父亲陪伴他的那三年里,没有一刻不是在魂不守舍地思考要不要离开,离开这足够把人逼疯的生活。
父亲自杀的那天,奶奶做好晚饭上楼叫他,推门看到父亲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割了脉的左手放在一个装满冰块和水的桶里,血已经漫到了地板上。
安葬过父亲之后,奶奶和妈妈带着三岁的怀言搬到了Y城。
“直到你父亲离世之后...我才能理解他活得有多累,但我不能原谅他...因为...他的懦弱和逃避,他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对不起那时候才三岁的你,对不起这个家...”
奶奶说着两行浊泪直钻进了耳朵里,不断喘着粗气。妈妈早已泣不成声。
怀言心里疼痛,但他见奶奶有气无力的样子,还是故作坚强地安慰奶奶:“不要说了奶奶,都过去了,你稳定下情绪,保持呼吸,不要太激动。”
怀言托辞说去洗手间,然后去了楼道里,深吸了好几口烟,但这样头晕晕的感觉也没能驱赶掉脑子里杂乱的思绪。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只会逃避的懦夫,但同时他又同情父亲。
他明白如果是他自己,要面对不是亲生的身世、妻子否认自己的精神压力、逼死亲人的自责、事业无成的苦恼...等等诸如此类的生活压力,他也会和父亲一样选择逃避。
但同时他也有乐观的一面,他认为这些复杂的事只要能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总都能找到协调好的办法。
想起奶奶和妈妈,怀言心里更多的是对父亲的憎恨,感动于奶奶和妈妈的坚强,和二十年来对他无微不至的爱。
第二天奶奶又被送进了急救室。
奶奶被推出来的时候满脸堆笑,对怀言和妈妈说:“瞎操心什么啊,我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死的!”
那天晚上,奶奶对怀言说:“小言啊,你要听妈妈的话。”
又转头对妈妈说:“我的乖女儿,委屈你了。”
说完奶奶笑了笑,说感觉很困了,就闭上眼睡了。
怀言见时间不早了,对妈妈说:“妈,你也早点休息吧。”
“好,你先睡吧,我还不困。”
怀言便兀自睡去。
妈妈见奶奶和怀言都睡熟了,帮奶奶盖好被子,看着奶奶苍老的容颜,妈妈伏在床边,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第三天,怀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握着奶奶冰冷的手。
“奶奶,奶奶?”怀言叫了几声奶奶,见妈妈被吵醒了,转头对妈妈说:“妈,奶奶的手好冷!”
妈妈立马坐起来摇了摇奶奶,没有动静。
“医生!医生!”
怀言听到空荡的走廊里回荡着妈妈的喊声,心里一阵发凉。
当医生正要推走奶奶的尸体时,怀言拉住医生:“奶奶不可能死的,昨晚都好好的!你们抢救一下啊!”
妈妈拉住了怀言。
怀言抱着妈妈,哭肿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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