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天下之大,何止东西
“……它的兴起既是特殊历史时期社会思潮转变的反映,也是人们内心深处对历史真实、人性尊严及苦难反思的迫切诉求。
在经历了十年动荡之后,作家们开始直面过去的伤痛,用笔尖触及那些被遮蔽、被遗忘的历史角落,通过揭示历史的疮痍与个体的悲剧命运,唤醒人们对历史公正和社会进步的深度思考。
在众多伤痕文学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许多具有共性的特点,大多是深入挖掘历史事件下普通人的生活变迁与心灵创伤,以现实主义手法描绘当下社会变迁下人们的困惑和痛苦、挣扎与觉醒以及他们对人性、道德、真理的坚守与追求。
可以说,伤痕文学不仅记录了历史的痛苦一页,更以其强大的批判力量推动了社会思想解放,促进了文学艺术的多元发展。
从这些角度来说,伤痕文学的兴起是有着他必然的历史原因和使命的……”
偌大的大饭厅内回荡着话筒扩散出的声音,在扩散器的工作下,林朝阳的声音略有失真,但却透着一股掷地有声的笃定。
他对于伤痕文学兴起的分析可谓鞭辟入里,赢得了大饭厅内众多听众们发自内心的认可。
现场的这些听众绝大多数都经历过十年动荡,他们自然理解伤痕文学对于普通读者意味着什么。
“别看这个许灵均长得一般,我觉得他讲伤痕文学比韩教授讲的还好。”
主席台下,吴颖芳眼睛盯着台上,低声对陶玉书嘀咕道。
她的话先贬后褒,可听在陶玉书的耳朵里,只听见了那句“长得一般”。
怎么就长得一般了?你长得好看?
“唉!真是可惜,他要是真长许灵均那样就完美了!”吴颖芳又感叹了一句。
美死你,长得跟许灵均一样也跟你没关系。
好友说一句,陶玉书内心腹诽一句,然后又劝自己。
算了算了,不知者不罪。
在距离两人不远的地方,王晓平和查剑英也聚在一起。
“他口才倒是挺好。”查剑英酸言酸语的说道。
“人家不就是拒绝了一次《今天》的约稿吗?”
“我又没说什么。”
王晓平鄙夷道:“人家讲的多好啊,都是真知灼见,你不要总带着有色眼镜。”
查剑英懒得跟王晓平分辩,王晓平总说她崇拜赵振凯,她王晓平不也一样吗?眼睛都快扎到台上去了。
台上的林朝阳在演讲,台下的学生们时不时的就会跟身边的同学好友交流一番,认证互相的想法和对演讲内容的看法。
演讲进入到中段,谁也没注意到,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走进了大饭厅。
刘昕武一进门只感觉眼前一黑,因为塞进了太多人,大饭厅内的空气浑浊,其中还混杂着各类汗味、体味,味道一言难尽。
可这会儿所有人的精力都被台上的演讲者深深的吸引着,心无旁骛。
刘昕武没想到林朝阳的演讲居然会这么受欢迎,随即他又想到了自己这一年多来到各处去参加活动的场景,其实跟今天也差不多,这就是伤痕文学的魔力。
昨天他刚读完了林朝阳新发表的中篇小说《小鞋子》,这个故事当初他在跟林朝阳约稿时,是听林朝阳亲口讲过的。
事实证明,文字远比口述更动人。
看小说的过程中他几度泪洒当场,但却丝毫不觉得文本有过度煽情的问题。
他是从事文字工作的,分明看得出来,其实林朝阳在处理情节和人物时已经保持了极大的克制。
可刘昕武本人作为读者读来依旧情难自禁,只能说明这部小说本身质量的出众。
它的清新隽永让人过目难忘,它的积极阳光让人心生温暖。
《小鞋子》那清新脱俗的风格放眼中国文坛可谓独树一帜。
尽管在当初就觉得林朝阳这部作品肯定不会错,可刘昕武看完小说之后还是陷入了一阵懊悔。
早知道成品如此出色,他说什么也要把这部小说给拉过来。
刘昕武脑海中回想着林朝阳当时叫他加价的画面,他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
要是当时我真给他提价了,说不定他真的会把这部小说给《十月》。
那不过是人家拒绝的理由罢了,怎么能当真呢?
苦笑着将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去,刘昕武将心思放到演讲上,虽然看不清前面的情形,但声音听的很清楚。
同样是以伤痕文学名震文坛,他想听听林朝阳心中的伤痕文学到底是什么样的。
“……前面我也说到了,伤痕文学的兴起在很大程度上是因应了时代的呼声和社会风气的转变。
去年12月份,国家刚刚做出改革开放的决定,我们应该看到,国家正在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社会环境的变迁,伤痕文学原本赖以生存的土壤正在瓦解,它的创作主题与表现形式也面临着转型压力。
在这方面,反思文学的出现就是一个最好的侧证。
我们要看到,社会环境的变化使得单纯揭露伤痕、控诉历史的方式不再能满足读者深层次的文化需求;另一方面,随着经济改革的深化,文学界也正在开始转向关注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领域和问题。
以我的浅薄理解来看,伤痕文学作为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其精神内核与人文关怀对于中国文学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它的许多文学观念和创作手法是有极大局限性的。我想在不远的将来,伤痕文学逐步淡出主流文学的视野应该是必然的事。
其兴也悖焉,其亡也忽焉。
伤痕文学的兴起伴随着的是一代人的痛苦、呐喊与反思,那么它的衰落伴随的也必然是一代人的成长、开拓和迷惘……”
林朝阳讲伤痕文学的衰落,并非是先知预言,其实文学界的很多有识之士也早已经意识到伤痕文学的缺憾和局限。
只是近两年来伤痕文学的来势过于汹涌,在主流文学界掀起了一股建国以来最为壮观的文化现象,让许多人的理性声音被淹没在了一片繁花似锦之下。
当林朝阳的演讲进入到后半段,将详细阐述伤痕文学的必然衰落时,大饭厅内的气氛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原本安静的会场里逐渐涌起一股低沉但刺耳的嗡嗡声,当论述后半段的林朝阳斩钉截铁的说出伤痕文学的必然衰落时,这种嗡嗡声达到了最高峰。
在场的不少学生面露不忿,似乎对于林朝阳的看法并不认同。但更多的人是面露思索之色,思考着林朝阳的演讲内容是否值得推敲。
林朝阳并没有顾忌台下的声音,稳稳的站在台上,面如平湖,波澜不惊的陈述着。
“振凯,你觉得他分析的对吗?”芒克看向身旁的好友。
赵振凯神色严肃,“有一定的道理。伤痕文学说到底是时代的产物,不过他的论断未免武断了一点,自古以来诗词歌赋哪种文体不曾称霸一个时代?虽然最后衰落了,但那些经典之作还不是被后世传颂?”
芒克提醒道:“所以他说衰落,没说灭亡啊!”
被好友这一提醒,赵振凯笑了出来,“差点掉进自己的思维误区。确实,如果沿着这个思路的话,他的想法是没有错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旁边一位额头宽大的老者正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听完两人的话,老者脸上露出几分轻笑,眼神看向台上的年轻人,满是欣赏,又藏着几分得意。
“伤痕文学的出现告诉我们,文学不能回避历史的伤疤,只有正视并反思过去的伤痕才能更好的疗愈和前行。
但同时,一味的沉湎于过去的苦难遭遇自怜自艾也是不可取的。
文学是个十分宽广的概念,当我们自作聪明的在它的前面加上一个限定词的时候,也意味着我们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文学是人类精神文明的结晶,它应该揭露黑暗,也应该赞美高尚。历史和时代不会因为个人意志而驻足等待,我们创作者的视角也不应固步自封于某一个角落里,而更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度去记录和反映,为后来人提供一个可以理解中国文化和历史的平台。”
演讲到这里,林朝阳停顿了下来,眼神向台下扫视了一圈,脸上露出笑容。
“以上就是我个人对于伤痕文学的一些浅薄思考和简要剖析,感谢大家的聆听。”
他说完这句话,将手中的话筒放回到桌上,台下掌声雷动。
今天的大饭厅里,保守估计有两千人,哪怕其中有部分人对于林朝阳的理念并不认同,但也并不妨碍大多数人献上他们充满欣赏与敬仰的掌声。
山呼海啸一般的掌声持续了一分多钟,台下不时传来一些热情听众的呐喊声,林朝阳数次对着台下的听众们鞠躬以表感谢。
从听众们的反应来看,这无疑是一场非常成功的演讲。
过了好一会儿,负责串场的张友华才上台来,引导读者进行提问。
他点到了前排的一位文弱青年,这人看起来文弱,不过提问的口气却很冲。
“许灵均同志,你刚才提到伤痕文学具有特定时代和人群的局限性,对于这一点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哪一部作品没有那个时代的烙印?
你所谓的局限性,哪一部作品又没有呢?
我和你的看法恰恰相反,伤痕文学虽然才出现短短两三年时间,但它也是在不断发展嬗变的。
随着创作内容的迭代,它未尝没有拓展自身边界的可能,容纳各种多样性,经过时间不断的筛选,到最后必然会留下一大批的经典作品,流传至后世传颂!”
文弱青年口若悬河的反对着林朝阳的看法,又畅谈了一番自己的想法后,眼神灼灼的望着林朝阳,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击。
林朝阳并没有因为文弱青年显示出的攻击性而急躁,他脸色淡然,沉吟片刻。
“这位同学说的没错,任何文学类型或题材在时间的推动下都可能会产生裂变。我认可你所说的,伤痕文学是有可能继续发展下去,并不断海纳百川。
可……”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莞尔,“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把‘伤痕’两个字去掉,是不是更好一点?”
去掉“伤痕”,那不就是“文学”?
文弱青年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林朝阳的意思。
文学本就是海纳百川,何需要伤痕文学来小马拉大车呢?
在文学之下,硬扯伤痕文学包容万象,未免有些牵强附会。
此时底下的听众们也明白了林朝阳的意思,大饭厅内爆发出一阵哄笑。
文弱青年有些不甘的想要回击,张友华却又点了一位在人群中把手举的最高的女学生。
“许……林朝阳同志你好,我来自人大哲学系。前两天我刚刚看完你的《小鞋子》,小说写的很好,不过我对小说所透露出来的理念有一个疑问。
在你的小说里,似乎对于人性过于信任,尤其是乡土社会,似乎总是温情脉脉。
可根据我的人生经验来说,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我们看五四以后的中国作家的作品,包括像马克·吐温、福克纳、狄更斯、雨果的作品,都充满了触动人心的深刻。
相比之下,《小鞋子》这一类的作品在思想内核上似乎有些单薄。”
女生的语气并没有刚才的文弱男生冲,但内容却十分犀利,一句话就点出了《小鞋子》这部小说当中可能最为当代读者诟病的地方。
他们这一代的读者是读着鲁迅、巴金长大的,深信人性之恶和人的劣根性,《小鞋子》当中所展现的温情与阳光,与近几十年中国文学的发展方向可谓是格格不入。
“作家的创作是以个人生活经验为主的。你如果是祥子,可能也很难理解泰戈尔写《飞鸟集》时候的心境。
《小鞋子》的内核是积极阳光的,这样的故事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但绝不是没有。就像你看孔乙己,你知道这世界上肯定有这样的人,可一定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
东方文学也好,西方文学也罢,有专注于描写人性、揭露黑暗的作品,也应该有追求光明、歌颂真善美的作品。”
林朝阳说到这里,女生的表情似乎并不满意,正欲张口反驳。
这时却听林朝阳说道:“其实天下之大,何止东西?文学也是如此。”
此话一出,尽显格局。
台下掌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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