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 经年阴影
进了未央宫,沈柠就感觉整个宫殿都有些空落落的感觉,看不到几个伺候的宫人。
沈柠被侍书领着进了内殿,绕过屏风,入眼便是萧南瑢侧躺着的身形,他对着门口,面色煞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看到沈柠,萧南瑢先是一愣,然后便是挣扎着要坐起来。
侍书连忙上前:“殿下小心伤口。”
萧南瑢看向沈柠又看向侍书,眉头紧锁,侍书瘪瘪嘴,委屈告罪:“太医院没人肯来,一说往未央店,一个个不是腹痛便是头晕……殿下的伤拖不得了,奴婢便自作主张去寻王爷了。”
萧南瑢抿唇,看着沈柠的神情带着歉意与难堪。
这时,言奴从外边进来,拎着茶壶:“热水烧好了,殿下……王爷。”
沈柠坐到萧南瑢床榻边缘,伸手诊脉,萧南瑢没再动弹,安静侧躺着,低垂着眼。
他的视线中是沈柠纤细白皙的手指……连指端似乎都带着莹润之色。
与京中贵女的柔弱无骨不同,那手指白皙纤细,却又很坚定有力,若是握上去,定是无与伦比的妥帖与安心吧……
萧南瑢的伤在后背,是那日废后带人冲乾清宫时他给嘉平帝挡了一刀所致。
那一刀不轻,他的肩背处皮开肉绽。
沈柠打开药箱开始看里面的药膏。
她让人取的是叶恒的药箱,知道叶恒那里有上好的金疮药
侍书除掉了萧南瑢上衣,他趴在榻上,后背伤口暴露无遗。
在头一日时萧南瑢的伤就被缝合过了,如今太医院不少太医都掌握了缝合外伤的技艺,因此,萧南瑢的伤治疗还算及时。
只是在宫变过后这两日,没人给他换药,以至于伤口有些发炎,再加上这伤口太大,感染引起高热。
沈柠看了眼,然后拿起消毒过的小刀:“伤口边缘有些腐肉要剔除,有些疼,殿下可以服一些麻药止痛,如何?”
萧南瑢点点头,沈柠便拿出叶恒药箱里的麻药,让侍书用开水化了给萧南瑢服下。
片刻后,看到萧南瑢眼神有些涣散不聚焦,沈柠叮嘱言奴与侍书两人将他按住避免乱动,自己开始动手剔除腐肉。
即便用了麻药也还是会有一定的痛感,沈柠开始动手后,萧南瑢下意识挣扎,却被身边的言奴与侍书牢牢按住……他勉强回头,在看到沈柠的一瞬,却忽然就不再挣扎了,然后就那样维持着回头看的姿势伏在榻上,一直看着沈柠。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药效再加上高热,面色泛红,尤其是一双眼都泛着赤红水光,就那样眼也不眨的看着沈柠……沈柠不经意扫了眼,心里啧了声。
这位二殿下本就生得温顺模样,此番更是瞧着可怜极了……
如今徐妃与徐忠的事爆出来,以后还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处境。
很快,腐肉剔除,沈柠撒了一层可以消炎的药粉在伤处,然后用纱布薄薄包扎了一下覆盖住伤口。
做完一切,她交代侍书让她去太医院要大蒜素喂给萧南谌,太医院那边为了应急,每日都会做一些备用,让给萧南瑢每日喂三次,又给他开了方子。
她将方子递给侍书:“照着方子连服十日。”
侍书忙不迭接过,连连点头不住道谢。
沈柠拨开萧南瑢眼皮看了看眼睛:“好了,待会儿麻药过了二殿下就会清醒……今日服两次大蒜素,伤口注意不要碰到,也不要沾水,应该很快就会退烧……”
话没说完便忽的一愣。
她查看萧南瑢眼皮的手毫无预兆被萧南瑢捉住。
“服了麻药,他如今意识不清。”
跟同样诧异惊骇的言奴侍书解释了句,沈柠便准备直接将手抽出来,却不料竟然没抽出来。
察觉到她要将手拿走,萧南瑢竟是瞬间握得更紧。
他直勾勾看着她,一惯温和好脾气的眼神竟是透出些异样幽暗……
沈柠淡淡挑眉,另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一处穴位,萧南瑢蹙眉的同时不受控制失了力道,松开了手,也是这时,萧南谌到了。
是沈柠刚过来前让人去给他传的话。
虽说她是大夫,但萧南瑢是萧南谌的兄长,孤男寡女,她这个未来弟妹还是避嫌一些的好,毕竟如今是特殊时期,小心一些没什么坏处。
看到萧南谌走进来,言奴与侍书连忙行礼,萧南谌却是没什么表情,冷冷看了眼萧南瑢,然后问沈柠:“忙完了?”
沈柠嗯了声,起身走到旁边备好的水盆那里净手:“你等我片刻,洗完手就走。”
等沈柠用肥皂细细搓洗了手,萧南谌扭头冲萧南瑢淡声道:“二哥好好歇息吧。”
沈柠冲侍书点点头,然后与萧南谌一同走了出去。
言奴与侍书行礼恭送。
殿内,萧南瑢原本还有些虚浮涣散的眼神静静看着沈柠两人的背影,看到萧南谌一边与沈柠往外走去,一边充满占有欲的轻揽住沈柠,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暗、沉静。
揽着沈柠往外走,萧南谌心情晦涩难辨。
方才他去准备安排人将谢老夫人移出牢房,才知道太后那边的人已经把事情办了。
明明他已经跟沈柠说了他会安排,沈柠却宁愿选择去求太后都不找他,所以,她真的是在怪他怨他了吧。
想到先前他见到生母时她说的话,萧南谌心中的凉意不断翻涌着,几乎要将他淹没。
一个时辰前,萧南谌去冷宫见了卫氏。
他父皇说,她毕竟生你养你一场,去最后见一见,也当全了这二十多年的母子缘。
萧南谌便去见了,或许是因为他父皇的话,亦或是因为他自己也想做一个了结。
与他的亲生母亲,做一个了结。
冷宫偏殿,卫氏一身素服,发髻上只剩一枚银簪,面色苍白,神情麻木又茫然。
萧南谌走进去的时候,她正拿着个棍子在墙壁上写写画画,听到脚步声后回头……等看到萧南谌时,卫氏废后扯了扯嘴角:“你如今可满意了?”
她似乎在笑,却笑得阴森至极:“与你父亲一般,为了皇位不择手段,残害手足……如今煜儿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啊?”
萧南谌语调沉寂:“他身为太子,大宣储君,却脑袋不清谋逆造反,本就是自寻死路,父皇宽宥,留他性命,是他自己想不开。”
他话音落下,就见对面自己的生母卫氏像是瞬间疯了一般:“你还敢说他?你还有脸说他!若非你一直步步紧逼,煜儿又怎会日日惶恐,不得不用纨绔来麻痹自己……
他是太子,你却非要事事压他一头,什么都要跟他抢!是你害死他,就是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害死了他!”
萧南谌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些话,他神情未变,只是摇了摇头:“无论你信或不信,在上次你杀我之前,我从未想过夺位,否则,也不会放任你们走到今日。”
“呵!”
对于自己亲生儿子的话,卫锦绣的回答是一声不屑的冷笑:“从未想过?难道你不知,只要你站在那里,本身就是在与他抢!
他是太子,可他射完箭你却非要表现的比他箭术更好,读书也要超过他,事事压他一头……你说你没抢?”
卫锦绣冷笑咬牙:“与你父亲一般虚伪,让人恶心!”
萧南谌的心里涌出一片悲凉与自嘲。
那时年岁尚浅,他又何尝会想别的那么许多,他之所以事事露头,不过只是想让他的母亲看看他、夸夸他。
可从他有记忆起,每每这种时候,当别的皇子的母亲都因为自己的儿子自豪高兴的时候,他的母亲,只会用那种冷测测的目光看着他,有很长时间,萧南谌都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甚至还会想,难道是自己还不够好?
可当他越来越突出,得到的夸奖赞赏越来越多,母妃的眼神却越来越冷的时候,他才恍然间意识到什么。
也是那次,他被给皇子授课的徐阁老夸赞,回到坤宁宫去却被母后生生砸了一茶杯后……他便再也不去太学念书了。
他远远躲进了军中,日日与刀剑为伍,浴血厮杀,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这样,母后该放心了。
她放心了,会不会也就能心疼心疼他了……
可是,依然没有!
当初那些让一个少年痛苦不堪的事,到了如今,已经变得冰冷且麻木,萧南谌不再伤心,只是觉得很没意思。
他问自己生母:“当初我步步后退,不念书,躲去军中,不与大臣结亲……还不够吗?您竟还不满意,非要杀我?”
萧南谌扯了扯嘴角:“我好歹是您生的……”
“你以为我愿意生你?”
一句话,成功的让萧南谌白了面色。
卫锦绣咬牙笑得疯狂:“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有今日?我的煜儿因你而死……那些大臣、军士,全都是因你而死,是你蓄意让我们走到这一步,如今,所有人都死了,你满意了?”
她像是恶鬼一般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儿子:“你如今满意了吗?你往后再没有兄长、没有母亲,对了,你的好父皇如今对你也颇为忌惮吧?你这种人难道不会做噩梦吗?”
像是地狱的恶鬼一般,卫锦绣咧嘴,语调森然:“没有人真心喜欢你,爱护你,所有人都只会敬畏你、惧怕你,没人真心对你……便是你抢到了又如何,往后你永远是孤家寡人……毕生噩梦缠身哈哈哈,这就是你的结局,哈哈哈哈……”
那歇斯底里的疯狂笑声一直往萧南谌骨头里钻,想到沈柠宁肯赵太后也不肯找他,想到前一瞬在未央宫看到萧南瑢看她的眼神,他们坐的那样近……
“太医院有那么多太医,往后你别往二哥这边来了。”
萧南谌的声音有些生硬。
沈柠当他是看到了之前萧南瑢抓她的手,于是温声解释:“徐妃出事,如今宫中谣言四起,太医们都不肯来,二殿下的人求到我面前了,不好不管,毕竟他先前也帮过我,如今伤成那样,不管的话也说不过去。”
沈柠正想说之前是给萧南瑢喂了麻醉药,还没说完,就被萧南谌打断:“有什么说不过去,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被老二表面的样子骗了,他面具后的脸不知道藏得多深……这个京城最不缺的就是虚情假意的伪装,每个人都有另一副面孔……”
沈柠本就满心疲惫,再听到萧南谌冰沉沉的声音,无奈提了提嘴角打起精神逗他:“难道你也是?定王殿下的面具后又藏着什么?”
一句话,萧南谌猛地僵滞。
他脑中又响起生母卫氏阴冷的嘲讽:“你与你父皇一样虚伪……旁人都只会敬畏你、惧怕你……”
他的心脏忽然跳的很快,拼力维持的镇定的神情,一把握住沈柠手腕。
“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瞒着你……”
萧南谌的确是有意瞒着沈柠,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此次的所作所为滴水不漏却也冷血可怕。
正是因为极致的冷血,将所有人利用到极致,所以才会每一步都顺利的按照他的计划往前走。
他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在意别的任何人,所有人都是他计划中的棋子与手中的兵刃……可沈柠不同。
他知道她心肠有多软……正是怕她会觉得他冷血无情,才会选择瞒着她。
所以,她也觉得他冷血可怕,心里怪他怨他了吗?
沈柠并不理解萧南谌为何会反应这般大,可这些日子以来,精神紧绷再加上死了那么多人,她看了太多的眼泪和哭泣,心里着实疲惫,顿了顿,抬手挣开萧南谌的桎梏。
“这么久不见,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现在很累,也不想吵架……我们都缓缓,冷静下来再说,好不好?”
萧南谌看着她,眼圈有些泛红。
沈柠叹了口气,转身带着七月离开……
身后,未央宫内,侍书小心翼翼吐了吐舌头,转身回去煎药。
等到煎好药,将药端进殿内给二皇子时,侍书有些犹豫……犹豫了一会儿,她小声说:“殿下,方才奴婢听到北海王与定王殿下在外边吵架来着。”
萧南瑢微顿,抬眼。
侍书小心翼翼说道:“奴婢隐约好像听到定王殿下说到未央宫什么的,北海王好像提到说殿下您受伤,不能不管……奴婢瞧着像是定王殿下不想北海王来咱们这儿呢,然后两人就吵架了。”
侍书瘪瘪嘴:“有北海王那样好的未婚妻,定王殿下居然还舍得跟她吵架哇……”
萧南瑢听完,眼睫低垂,唇角却是几不可察地翘了翘。
他缓缓喝尽碗中汤药,闭眼继续趴回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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