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回
我去见卢泫那天,天气晴好,可惜他并看不到。
曾经权倾天下的驸马都尉,最终被关在了寿春行在最幽深隐秘的地牢深处。
自己修的牢笼自己坐,还真是讽刺。
地牢昏暗,就着手提的灯也只能瞧见个囫囵。可饶是如此,我依旧一眼就瞧见了蜷缩地坐在干草堆上的卢泫。
上次相见,还是在寿春的大营。不过是短短的半载,他竟像是老过了半辈子。
他听到声响,微闭的眼皮略抬了抬,瞧见是我,眼底似有一瞬的错愕滑过。可转而,他便又闭上了眼,转过了身,索性面对着里面坐着了。
他不愿意见我。
“松溪。”
松溪,是他的字。
这两个字一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上一回这样心平气和地唤驸马的表字,是什么时候呢?我着实是不记得了。
可牢房里的那个人,并没有理会我。
我叫那个狱卒把牢房的门打开。狱卒面露难色,踌躇地望向李嗣安。李嗣安没说话,只是冷着一张脸略点了点头。他看着卒子开了牢门,便退后了两步,默然立在了甬道转角的一片阴影里。
牢房四壁腻着污渍,中间是一片腌臜。
庐江卢氏的嫡长公子,金陵城里衣襟藏香的风流儿郎,竟沦落至此。
这么多年的仇恨和嫌恶,临了竟只是一场荒唐。
我忽然不想恨他了。
我把手里提着的木盒放在石阶上,一层层地抬开。上一层是白瓷碟上四色小菜,是宫里的做法,我隐约记得,小时候他来兰娘娘宫中说过,他最爱吃。
中间一层,是渥得温温的帕子,并梳子、剃刀几样。我转头吩咐卒子去打一盆水来。
我答应过陆缨的,要让他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谢幕这半生的荒唐。
还记得小时候卢泫很爱漂亮,一头乌发总是很柔顺服帖、束得一丝不苟。那样柔顺的头发,如今却只像枯草,蓬乱无章地披散着。
我伸手抚向他的头发,他并没有躲开。
他一动不动,任我拿梳子打理那团乱草。乱草之中,兀然跳脱出几丝白发,拔了,再一梳,却又跳出更多。
“从前听人说一夜白头,只当是玩笑故事,如今,我倒是有几分相信了。卢松溪,你老了。”
“卢泫是老了,可公主殿下却依旧是光彩照人。看来,那个雍凉之地来的蛮子,倒是很懂得惜玉怜香,”他背对着我,却仍不忘嘲讽我,“怎么,腻了?又想起我这个故人来了?滚吧,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他竟说我可怜他,真是可笑。
我把他的头搬正,拿剃刀一点一点地、小心地剃着他下巴上的乱须。
“可怜?你害死了我的大哥,让我恨了半生,我为什么要可怜你。卢泫,我是这世上最恨你的人,你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我很高兴。”
“是么,那我恭喜你如愿。你大可不必在这儿惺惺作态。你可以走了。”
“我不会走的。卢泫,陆缨已经死了,除了我这个仇人,没有人能为你送行了。”
“陆缨?你去见陆缨了?谁叫你去见他的!你凭什么去见他!”
他忽然发了狂,一扬手打开我的手。我没个防备,剃刀在他脸上一划,刺在了我的掌心。
感觉有些迟钝,半晌才觉着疼。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剃刀,银白的刃上凝着血珠儿,也不知道是谁的。
狱卒听到响动忙赶过来,可是瞧见牢房内我们两只是这样僵持着,也不免心里打鼓不敢妄动,只得望向甬道那头,盼着隐身在阴影中的李嗣安有个示下。
卢泫冷眼瞧着,半晌,眉眼唇间拉扯出一个笑。
他蹒跚起身,站在我面前,看着我。
“好,很好。你看看我,看看我,”他好像在冷笑,又似半癫半狂,吟唱道,“游宴不知厌,杜陵狂少年。花时轻暖酒,春服薄装绵……庐江卢氏的嫡长公子、人人艳羡的驸马都尉……没想到吧,我这一生,不过是个笑话。”
“别说了,都别说了。”
我竟然有些难受。
恍然忆起当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在太极殿后的御苑,我偷听到阿爹和兰娘娘闲话。他们说,该给小嫣儿选个驸马了,还说看遍建康城的儿郎,却唯有卢太傅家的大公子最合适。
卢松溪,我当年,是真的高兴过的。
梳子沾点水,任是什么样的蓬乱也能梳通。我将他头发束起,发簪一插,终究有了几分像样。
梳子、剃刀归于中间一屉,木盒最下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鎏金的小瓶。我伸手去抓,瓶身上妖冶的牡丹样子冷冰冰的。
我丢开了手。
有始有终,有因有果。卢泫,过了今日,我便不恨你了。
我不想再看他,只是叫狱卒过来提灯、关门。借着狱卒手里的灯,我瞧见李嗣安离了那片甬道拐角,只是一张脸仍旧难看的沉着。
“嫣儿!”身后,卢泫忽然喊我,“谢谢。”
他放下了。
我回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依旧如太液池的春水一般漂亮,只是目光中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的神采。我想和他好好道个别,可话到嘴边,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卢松溪,如果有来世,我们,但愿不要相识。
·
寿春确实比建康要冷一些,就连花开的时日,都要迟许多。我靠在廊下的秋千上,看着这一院的芍药花,姹紫嫣红,却到底有些意兴阑珊。
我瞧见奚玦过来,问他:“他死了?”
“鸩酒?”他微微一笑,在我对面的石阶上糊涂一坐,“我还以为你恨毒了他,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如今想来,我这半生,可真是不如意。爱的人没了,如今,竟连恨的人,也没了。”
他闻言,抬头看我。默然半晌,忽然戏谑地一笑,俯身过来,对着我道:“是么,我还以为公主也很恨我呢。没想到,奚某倒是上不了公主讨债的名单。”
他一把揽过我的腰,将我打横抱起。空秋千倏地一荡,打落了近旁的好一朵芍药。
“等等,不要……”
“不要?”
“至少,别在这里。”我拉不住他的手,挣脱着开口央求,却尽是难以启齿。
他偏不理我。
一院子的芍药花,姹紫嫣红的开得正好,却到底是逃不掉云雨颠倒、一片仓皇狼藉。
他看着被撕裂的衣裙,皱了皱眉,拉过自己的氅衣往我身上要裹。我倚靠在阑干上,饶是不动。
他见我不理会,微微一笑:“怎么,现在改主意了,决定恨我了?”
我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手指滑过那触目的疤痕时,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心跳。他抬手,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热粗粝,怎么想也不像是弹琴的手。
“奚玦,你爱我吗?”
他没有回答。
“你若爱我,我也愿意爱你,我们便一起离了这个地方好不好?建康的阴雨太重,我不喜欢,我们可以走得远远的,去塞北纵马、去吴兴泛舟,或者回去雍州、渝州,听闻蜀中的佳肴品类最是多,可以吃三个月不重样。你若愿意,我也可以学,就像寻常人家的妇人一样。”
他依旧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我心里的千头万绪开始一点一点地清晰了。我得到了答案。不论是不是我想要的,我终究是得到答案了。
“你舍不得建康。建康还有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你想要皇位?你想要皇位。”
他看着我,依旧不说话,可脸上的神色却变了。方才眼角的轻佻狎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蓬勃的神采,或者说,欲望。
“你到底是想要皇位啊。我的六哥,一辈子窝窝囊囊,从来不懂得害人。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做了阿爹的儿子、大哥的弟弟。倘若有机会,他本该是建康城最自在的书生才子。若是,若是到了那一天,给他一条生路,就像前朝故事那般,让他做个山阳公,行吗?”
他依旧不答话,只是盯着我。那一双有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眼睛,像是一把锐利的刀,想要把面前的人拆剥、看个明白。
我挣脱开他的手,向前一倾,环抱着他。
“终究我的六哥哥从来不曾欠过你。至于我……虽然很多事非我所愿,可我终究是种下了恶因,得了恶果,我也不怨。现在想想,那年建康的荷花真美啊,我不后悔。”
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欠的债,就到我为止,好不好?”
我手指早已解开了他腰间刀鞘上的扣儿,短刀出鞘,我握着那刀柄,就往自己的脖颈上横去……
我不曾习武,更没学过杀人,可我知道如何自戕,在山河飘摇的岁月、在无数次午夜惊梦后,我的脑子里曾经无数遍的演练过这个动作。
我演练了那么多遍,是那么成竹在胸,奚玦他跪坐得这样近,凭他武功再高、反应再机警,也绝来不及阻拦。
这是一场赌局。
爱和恨,既然已经说不清,那就给一个痛快。债还了,恨消了,余下的那点儿情谊,大概还够还给六哥余生的平静。
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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