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临终服务
市人民医院病房。李文璧放下营养品,俯下身,对病床上的人说了一番热心话。躺着的是秦向阳的母亲,她被诊断出胰腺癌,即将面临手术。病床旁站着个年轻人,叫秦向华,是秦向阳的弟弟。秦向华高高瘦瘦,留着长发,从美术学院毕业后在一家服装公司干设计师。早些年,父亲秦家喜因公去世后,向阳和向华两兄弟由母亲一手养大。
秦家喜去世前是一名交警。多年前,滨海市局前刑侦支队长郑毅(当时是分局副大队长),驾车追捕逃犯,秦家喜设障配合,被逃犯撞倒。郑毅只顾追捕,并未第一时间送秦家喜就医,间接导致秦家喜重伤不治,那给年幼的秦向华带来很大的刺激。同样,多年后从警的秦向阳,也因那件事对郑毅心存芥蒂。后来因为多米诺骨牌案,郑毅被撤职审查、入狱,秦向阳才渐渐释然。
当年父亲的死,给秦向华留下了阴影。他不喜欢警察这个职业,他固执地认为,如果父亲不干交警,就不会出事,就会安安稳稳地陪在母亲身边。可是,他哥秦向阳后来也干了警察,还是刑警。对普通家庭来说,刑警意味着什么?不着家,无规律工作时间,危险?仅仅如此吗?这都是表面。表面之下,秦向华有最直观的感受——母亲需要二十四小时照顾;他需要跟人商量治疗方案,还需要钱。可是那个该死的刑警干吗去了?熬夜开会,烟一根接一根?蹲在阴暗角落研究尸骨?去求!他火大。他觉得,大部分警察的生活都很正常,就秦向阳忙?
有时,他会突然生出个念头,很想跟前来探病的李文璧说,你和我哥散伙吧,不值。
李文璧怎么想,他不知道。
其实,李文璧很认真地审视过她和秦向阳的交往。结论是,警察和记者,这俩职业都不靠谱。他俩人,一个扑在案子里,一个扑在社会新闻里,而且都是兴趣所在,出差频繁,没白没黑,很难有闲情逸致坐到一块。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她每次到市局去,不管看到他在发呆,在抽烟,还是伏案沉睡,还是风风火火执行任务,她都能感受到一股劲头,踏实劲儿。她说,那叫认真发呆,认真抽烟,认真睡觉,认真开工。她就喜欢认真、踏实的男人,有这两条就够。
看完病人,李文璧离开医院,来到附近一家咖啡馆。她在那儿订了桌,有个青年等在那儿。那青年穿着运动服,衣着干净,身形消瘦,紧皱眉头若有所思。“来晚了,不好意思。”李文璧找到位置,热情地跟青年打招呼。
“没事。”青年掏出烟,点上,透过玻璃窗,怔怔地盯着外面,若有所思。“您好!这里不能吸烟!”侍者走过来提示青年。青年把烟头狠狠踩灭,继续盯着外面。李文璧顺着青年的目光看去。
那是个小区门口。门旁空地上,密密麻麻,围着一群人。那些人大部分是老年人,或站或坐,有的手里拿着崭新的塑料盆,有的提着塑料袋,袋里装着鸡蛋。
人群中,有几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年轻女孩来回穿梭,给老人们发放单页。人群正前方,摆着两张桌子。桌子旁立着一块牌子:国家公益机构,免费体检。桌子后方站着个矮胖男人。他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拿着个喇叭正在喊话。
“各位叔叔阿姨,不要挤!每天的礼品,数量有限!请您按手中序号,上前登记个人信息,完成抽血及血压免费检测后,即可领取精美礼品……”
“推销保健品的?”李文璧说。“全是套路!”青年点点头,狠狠吐了口唾沫。“见怪不怪了!”
“为什么?”青年突然反问。李文璧一怔。
“为什么见怪不怪?”青年哼道,“明知他们在骗人,你们为什么不曝光?这种保健品是骗人的!”
“好吧!”李文璧说,“它是行业性难题,有相应的行政部门管理,但是相关法律条文并不完善。慢慢来,总会好的!”
“慢慢来?”青年冷笑,“你不知道?就因为这些骗子,每天都有悲剧。可怜的老人,他们被专家定义为‘六个钱包’,临老好不容易攒点钱,又被骗子榨干……”
青年越说越激动。
“你知道吗,我奶奶!六年前我读高一,有一次她丢了二十块钱,居然在小区贴‘寻钱启事’!那么节俭的人,后来被骗,谁都劝不住,买了一屋子保健品!她的卧室里,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和我的,另一张就是她和那个保健品推销员的合影!操!她这算好的,上当受骗卖房的,离家出走的,自杀的,都有!”
“唉!看来你奶奶很疼你!”李文璧说。“可是她被骗了!我的地位,都和骗她的推销员一样了!”“我知道!”李文璧忍不住说,“骗术套路,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其实,骗子能成功,跟一个社会问题正相关:老人缺少关爱。喏——”
她指着窗外的人群,继续道:“一开始,这叫免费送物,套取信息。接下
来,就该是亲情牌了。他们通过免费体检和廉价礼物,拿到身份资料,再进一步筛选,把独居的老人作为重点。他们到老人家中,奉献所谓‘爱心’,‘爷爷、奶奶’地叫着,帮着买菜,做饭,做家务,谈心……更重要的是,通过日常交往,他们能获知更多信息,知道老人吃过什么药,生过什么病。接下来,集中开会,‘托儿’跟‘专家’一起上场。‘专家’装模作样,给你摸脉,给你寻根,一开口就能说出,你患过什么病,吃过什么药,从而获取信任。可怜的老人们,哪里还记得,那些信息都是自己透露出去的!最后,被老人视为‘神医’的‘专家’,便给老人制造健康危机,精神恐吓,让人心甘情愿掏钱买药……除了老年人缺少关爱,他们的健康焦虑,也是被骗原因之一。再有,就是固有的消费陋习了,有些人认为东西越贵,效果越好!”
“你都知道,怎么不报道?”李文璧想了想,笑着说:“我需要新闻,那些,都是旧闻了。”“你……”
“其实,我报道过,别人也报道过。还是那句话,社会性问题,不会那么快改变。好了,可以谈你要提供的‘新闻’了吗?”
这个青年叫沈傲,二十一岁,是本市某大学新闻系大四学生。如他所说,前些年,他奶奶买了一屋子保健品,但还是没能保住健康,在一年前得了癌症,花光了家中积蓄。沈傲因欠交学费,休学打工。
两周前,他突然找到李文璧所在报社,说要向媒体反映一件事。
沈傲去报社两次,第一次在门口碰上了副社长。他吞吞吐吐,只说要反映的事很重要,但需要记者进一步调查,才可能有明确结论。副社长一听就没了兴趣,哪有空应付他,就把他交给了李文璧。
李文璧见沈傲一副学生模样,以为他是来提供新闻线索,挣一点零花钱。可是对方又说不出什么,她也没了耐心。
沈傲第二次上门,见了李文璧,很干脆直接:“你到底想不想做大新闻?”李文璧笑着点头。沈傲说:“我就是学新闻的,只不过暂时休学了。我知道新闻的客观原则,
所以我的事才没法下结论,它真的需要调查。你若不感兴趣,那算了。”听他这么说,李文璧认真了。不等她追问,沈傲小声说:“我怀疑有人在赌博。”“赌博?”李文璧一撇嘴,眼神又暗了。
“死亡赌局!”沈傲说。“什么?”李文璧以为自己听错了。
“死亡赌局,拿人命赌博!”沈傲重复完,补充道,“这只是我的初步结论,真相如何,尚须调查,我不开玩笑。”
李文璧一听,当时就坐不住了。但沈傲说他要忙一段时间,下次再约。李文璧只好同意,并请沈傲吃了顿饭,想让对方详谈。沈傲只道:“多说无益。”
饭后,李文璧心血来潮,用沈傲的手机给秦向阳发了条短信:秦警官你好,我想跟你玩一场游戏。我是螳螂,在捕蝉,你是黄雀吗?
那短信让秦向阳很意外。他回拨了电话,才明白是李文璧捉弄他。这次,是李文璧和沈傲第三次见面。沈傲从窗外收回目光,喝了口饮料,缓缓道:“我奶奶病了,花光了家里的
钱,前阵子我休学了,打工。”李文璧点头,表示同情。
“可是前些天,也就是我去报社找你之前,我爸突然给我一笔钱,叫我回去上学。”
“哦?借的?”“不是,这就是问题所在。”“你回校了?”
沈傲点头,道:“本来,我没收那笔钱,我爸就把钱交去学校,我只好回去。”
“为什么没收?”
“那笔钱有问题。”“为什么?”
沈傲没回答,而是转换了话题:“上次见面,我说最近忙。其实我是去送我奶奶了,她去世了。”
“节哀顺变!”“好吧!”沈傲拿出手机,找出一幅照片,交给李文璧。照片里是一张名片——忘川健康服务公司,曹节,后面附着电话。沈傲拿回手机,说:“这是偷拍的。”
“偷拍?”“从我父亲口袋里找到的,出殡时,他把它烧了。”
“烧了?”李文璧连忙拿过沈傲的手机,把那张照片传到自己手机上,然后问,“为什么觉得你父亲的钱有问题?”
“家里的钱早花光了,该借的也借了,只差卖房,但这不是重点!”沈傲忍不住拿出烟,在手里绕了一圈,又放回去,接着道,“我奶奶早就出院了,在家里躺了将近两个月……”
“早出院了?因为没钱?还是因为所谓病床周转率?”李文璧打断了对方。“病床周转率?”
“很多医院,你住到半个月就会要求你出院,再重新办住院手续,否则多交钱。”
“不是因为那个,你打断我了。重点是,那个曹节,我一共见过三次。第一次是我奶奶出院前一天,他在医院走廊,跟我爸聊天。第二次是我奶奶去世前,我见她太痛苦,就去医院打印病例,然后开杜冷丁。开那个药需要主治医生和医院领导签一堆字,我去肿瘤科病房找医生时,又看到了曹节。”
“还有呢?”“第三次是我奶奶去世后,在我家客厅他交给我爸一包东西,被我撞见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那之后第二天,我爸就给我学费,我没要,他就把钱交到了学
校。我当时就怀疑,那包东西是钱。”“你和那人说过话吗?”沈傲摇头。
“没说过话,你怎知道他就是名片上这个曹节?”“是不是傻?”沈傲翻了个白眼,道,“奶奶病重期间,突然冒出那么个陌
生人,同时我爸身上又多出来一张名片……我用同学手机打过名片上的号码,一听接电话的声音,就是他。”
李文璧点点头,抵着下颌,说:“忘川健康服务公司,曹节,频繁出入医院,背后有猫腻,你是这个意思吧?”
“不是频繁出入医院,是频繁出入肿瘤科病房。”“那跟赌博有什么关系?”“他和我爸在医院谈过之后,我奶奶就出院了,在家放弃治疗等死,之后他
们再见面,我爸就有了一笔钱——是这个逻辑,明白?”
李文璧皱着眉,捋了半天,低声说:“没钱治病,放弃治疗,我倒是能理解。可是这个逻辑——你为什么直接得出拿人命赌博的结论来?”
“你这智商,愁人!”沈傲起身结了账,扭头就走。“我请客好吧?”李文璧紧紧跟上。两人出了咖啡馆,沈傲立刻点上烟深吸了一口,喃喃道:“其实,我奶奶也
不是完全放弃治疗,她喝中药了。”李文璧叹了口气。
沈傲丢掉烟头,走到他的摩托车前,取出头盔递给李文璧。“去哪儿?”李文璧坐上车。“你完全没调查思路吗?”沈傲说着,发动了摩托车。半小时后,摩托车钻进一条巷子。
那条巷子很热闹,到处是便民摊位,路两边全是陈旧的门面房,网咖、宾馆、洗头房、小公司等,错落分布。
沈傲停了车,示意李文璧看左前方。
李文璧寻摸了一会儿,看到一块蓝色招牌:忘川健康服务公司。公司不大,上下两层,门窗玻璃灰蒙蒙的,里边有人影晃动。它左边是一家
美发沙龙,里边的音乐震天响,右边是家台球厅,它夹在中间,毫不起眼。“名片上的地址就是这里,只可惜没由头进去采访。”沈傲说。“你来过几次了?”李文璧问。
“两次。”“见到曹节出入没?”
“在这儿见到他有啥用?得去医院。”
跟这年轻人说话,李文璧一时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沈傲所说的人命赌局,目前并无凭据,但凭经验,她觉得十有八九能挖出点东西。她拿出电话打给同事,报出“忘川健康服务公司”的名字,叫对方查查这家公司的性质。
两人观察了一会儿,没见有人出入。片刻,李文璧同事回电:“那是一家公益组织,主要提供殡葬服务,注册时
间有五年了,负责人叫章猛。”“殡葬服务?”李文璧很纳闷,这公司门口连个花圈也没见。“工商注册信息上那么说的。”同事说。
李文璧挂掉电话。沈傲两眼发亮:“殡葬,临终病人,这不就和我奶奶挂上钩了?”“你觉得那钱有问题,为何不直接问你爸妈?”李文璧问。“是不是傻?他们明显有事瞒着我,那能说?我和我奶奶感情好,她走就走
吧,我不想那里头有什么事,要整明白!”
“整明白之后呢?万一真有事,把你爸妈牵扯进去呢?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不至于吧?”沈傲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还记得我说小时候,我奶奶因为丢了二十块钱,贴‘寻钱启事’吗?我是她带大的。她不是真想找到钱,她说,做人难得糊涂,但要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做什么。她只是觉得,应该那么做,应该贴‘寻钱启事’,跟人丢了,贴‘寻人启事’一样。”李文璧点点头。“其实,我想当警察的,可惜没考上警校。”“为什么?”
“长跑不合格,再就是……”说着,他拉起袖子。他小臂上有好几个暗红色烟疤,随之露了出来。
“极端……”李文璧惊道,“小小年纪,别抽烟了!”“我他妈初中就抽烟了,我是留守儿童。”说着,沈傲发动了摩托车。半小时后,摩托车在人民医院门口停下。李文璧一看,巧了,今早她就是从这家医院出来,跟沈傲碰头的。“我奶奶在这儿住院。”沈傲说。
“我也有家属在这儿。”李文璧说。
“那太好了!哦,对不起,生病不好,我不是那意思。”沈傲歉意地挠挠头,“我们上去等,看曹节还来不来。他频繁出入肿瘤科病房,为的一定是那所谓‘殡葬服务’!它到底是什么呢?”
上楼后,李文璧先去秦母的病房。沈傲戴上口罩,等在门外,他担心万一曹节出现,会被对方认出来。
秦向华还在,他问李文璧怎么又回来了。李文璧直言,有个调查需要留在医院。她知道秦向华请了长假没日没夜地陪床,便问:“对了,这些天有没有注意
到陌生人出入病房?不限这一间。”“陌生人?”秦向华茫然道,“除了母亲、你、医生、护士,别的不都是陌生人吗?”
李文璧知道他没上眼,开门回到走廊。她想了想,问沈傲:“有曹节照片吗?”沈傲又翻了个白眼。“样子呢?描述一下,今天我守在这儿,你去上课吧。”
“样子?三四十岁吧,矮胖,圆脸,戴眼镜,还有……”“明显的特征?”
“一个很普通的人,真不好形容。”沈傲摇摇头,忽道,“但你可以观察表情啊!他肯定会一个人来,十有八九,会拎着礼物,他的表情一定跟进出的病人家属有区别,你懂吗?”
“对哦!”“我下午要查资料写论文。”沈傲说,“你先盯着,看到拿不准的人,拍照
微信我,晚饭后我过来。”说着,他俩互加了微信。
沈傲转身就走,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回头小声说:“忘了告诉你,我奶奶房间里有摄像头!”
“嗯?”“她临终前几天,我已经办了休学,整天守在她身边。她呢,二十四小时呻
吟,平躺着,连姿势也不能换,一动就疼得要命。有一天凌晨,她突然清醒了,当时就我自己在,她使劲冲我眨眼。我凑过头去。她说不了话,一个劲看着我,一会儿又看向床尾,来来去去,我才知道她在暗示我,让我从床尾找东西。我扒拉半天,啥也没找着,她就很着急,脸都憋红了,又用下颌不停地指着床尾。半天之后我才知道,她指的不是床尾,而是床尾的墙面。那面墙上,钉着个衣架,木头的。我站在衣架旁,再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找对地方了。可是她想让我找什么呢?后来我才发现,在衣架的某个挂钩下面,藏着个摄像头!那小玩意儿很隐蔽,它旁边另一个挂钩上挂着奶奶的衣服,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我瞬间明白过来,奶奶天天那个姿势,平躺着,只能看床尾墙面的衣服架,那该有多无聊!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发现了那个摄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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