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6章
六月廿五,南陵京郊断崖,烈日当空。
热浪袭人,聒噪的鸣蝉总也不得消停,昔日荒无人烟、怪石嶙峋的断崖之下,如今人影攒动,开山凿石之声不绝于耳。
“你确定她在这?”
向十一问话这人正是君屹,五日前,他于北安折返南陵,一回来便兴师动众,命人开掘去岁八月遭沙石掩埋的崖底,找寻那具被埋葬于此的尸骨。
在司恒渊班师回朝第二日,君屹便也跟着去了北安,他想尽一切办法抢夺司丝的骨灰,软硬兼施,他曾不顾尊严俯跪哀求,也曾恼羞成怒带兵闯入府中,众目睽睽之下,他已顾不得后果,顾不得她会生气,他只想将她带回去。
她是他的妻子,便是葬,也要葬在他身边。
可将军府是什么地方?
饶是他再怎么强势,最后也只能以失败告终。
强夺不成便智取,君屹始终不曾放弃,那见不得光的下作手段,于逝去的她而言是大不敬的行径,会让她不得安息,刨坟掘墓,盗取骨灰……可他没别的办法,他必须带她走。
司丝以司岑的名义入宗祠的第二天,君屹安排好了一切,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他亲自奔至墓地,可正待他要将她的骨灰掘出来的时候,他见到了十一。
十一自西境而来,风尘仆仆,满身是伤,他捧着昆山要他寻来的灵草,声称他们找到了使司丝死而复生的办法,如今只需找到她魂魄曾寄居的躯体便可。
此说法太过荒诞,可司丝本就是死而复生、经历过时光回溯之人,此为前鉴,由不得君屹不信。
他也并未置疑,欣喜若狂,能让她重归于他身边,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也必须要在抓住。
司丝的原身已被司恒渊下令焚毁,自是不得用,南陵却还有——那具曾真真正正陪在他身边、与他骨血交融的躯体。
可即便如此,将要到手的骨灰他也不能放弃,不论是哪个她,她都必须要在他身边。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动手,将她取出来后,回到南陵找到她的尸骨。
直到他听到了十一脱口而出制止的话,‘娘娘在天之灵,如今定然在天上看着陛下您,此冒犯之举若惹怒了娘娘,他日娘娘归来,恐又要与陛下您争吵。’
听闻司丝此刻正在看着他,念及后果,君屹突然僵住,他吓了一跳,立时打消了掘坟的念头,无比紧张,他缩回手,不知所措,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讷讷的,像个无助的孩子一声声道歉。
时间一晃而过,他们已经在这荒地里挖了四天三夜,莫说尸骨了,他们连一片衣角都没找到。
面对君屹的责问,十一不确定,十九身死于此不错,可其后沙石滚滚,将她尸身掩埋不见……她到底是葬在了这,还是早已被转移至了别处,他也无从得知。
他害死了十九,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逃避此事,不敢来看她一眼,他从未想过还有再见的一天。
昆山却笃定道:“陛下,娘娘就在此方圆三里之内,眼下娘娘身故尚未满一年,魂息尚未散尽,只要找到娘娘的尸骨,草民便有把握将娘娘恢复原貌,之后只需陛下踏马阴山,夺取长生蛊,娘娘便能再度回到您身边!”
“陛下,娘娘是您一个人的娘娘,她和将军府非亲非故,不是什么将军府的嫡女,日后娘娘归来,也无人能与您争抢,她自小在您身边长大,是真真正正属于您的。”
昆山不知何时来到了这,悄无声息,他迎着君屹的目光,言之凿凿安抚君屹的暴躁,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满是阴森的邪气,像蛊惑人心的鬼魅。
十一见之本能生出警觉,回想数日之前,是昆山主动找上了他,告知他有死而复生的秘法,那时陛下已然理智全无,在北安求之不得。
北安与南陵交恶已久,萧玄景又是那卑鄙阴损之人,念及陛下安危,他不得不孤注一掷,能让陛下收手、恢复理智的人只有娘娘。
可如今……陛下疯狂至此,他当初的决定真的对吗?
昆山如今这么做究竟是何目的?
……
又过去了半日,君屹早已加入挖掘的行列,临近傍晚,天色渐暗,远处不知谁喊了一声,“找到了!”
激昂的喊声回荡,嘈杂的空谷顿时静了下来,众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须臾,他们又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回头便见丢下铁锹的帝王磕磕绊绊跑了过去。
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满身灰尘,憔悴落魄,像疲于奔命的乞人,又像终于得见希望的祈愿者,眼里含着亮光。
可当他奔至目的地,他又突然一动不动,摇摇欲坠,若非有十一从旁搀扶,软身瘫倒也不无可能。
结合近来的传言,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娘娘不是好好在宫里待着吗,如何会葬身在此处?
还是这人根本不是娘娘,而是陛下从前的相好?
皇室宗族可真够乱的,最是无情帝王家。
无论是君屹,还是十一,这一刻都顾不上周围人探究的目光,在看到那色彩已然暗淡的嫁衣衣角时,君屹心肺如同炸了一般,那裸露在外的白骨……是她的手吗?
强烈的视觉冲击下,君屹再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侵蚀,脖颈如同死死被扼住,扼得他喘不过气,眼前一片晕眩。
他再也无法淡定,甩开十一,不出所料跌倒在地,他推开十一又一次伸来搀扶的手,双腿不听使唤,不停打颤,他狼狈往前爬,嘴里喊着她的名字。
“阿宝、阿宝……”
“阿宝别怕,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空谷中回响着嘶哑的喊声,伴着哭腔,君屹好似忘了司丝早已身死多时的事实,面前的只是一堆白骨。
他发疯一样徒手挖掘,锋利的石刃劈开了他的指甲、豁开皮肉,血水混着泥土使他那双白玉一般的手脏污不堪,血肉模糊。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见状,旁边即刻有人递去铁铲,却被他厉声呵退,暴跳如雷,下一刻,他又像变了个人,语无伦次软声朝泥里的人解释。
“铁铲会伤到你,会伤到你的……我快一点,不让你等久,我很快的!”
君屹刨挖的动作越发急切,越往下挖,越加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
她曾对他说过,她怕疼,好疼,是他让她疼,她再也不想爱他了。
君屹一直记着这话,一直想着要补偿赎罪,他发誓他不会再让她难受,只求她不要放弃他。
天色越来越暗,火把接二连三围了过来,南陵六月本就炎热,如今燃起火把,空气更加灼烫,汗如雨下,催人窒息。
便在这时,埋在土里的尸骨以扭曲的姿势映入了众人眼帘。
那已然成了一具枯骨,脱落的发丝掩不住森森的头骨,身上六七支羽箭几乎贯穿了纤薄的身躯,嫁衣上血液干涸,乌黑的颜色尤其扎眼,成片成片,若非裙角绯红尚未褪尽,必会让人误以为那暗沉的黑色便是嫁衣的颜色。
见此一幕,君屹愣了好久,他低着头,面容隐匿在阴影中,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急喘的呼吸,那必然是痛到了极致才会发出的声音。
待君屹将尸骨翻转过来,碎裂的头骨曝于火光之下,十一瞳孔紧缩,连忙责令周围人闭目。
这一幕,十一其实并不意外,他见过她五官模糊的模样,省了他们再往她身上落刀子,毁去她的容貌。
君屹好似傻了,他怔怔看着她里衣的边角,那身衣裳是和亲的前一夜他特意为她挑选的,那夜他曾承诺回来后便娶她。
他为何会说那样的话?因为他知道她回不来了。
那时的他根本想不到,日后的他会疯狂想要她回来,更想不到她的恨沉重到让他痛不欲生。
蛛网样的裂痕自她额头的位置蔓延开来,他知道这是她坠地时造成的伤痕,不仅是额上,身上必也有类似数不清裂痕。
他一直不敢听十一向他转述和亲那日她的遭遇,却暗自猜想过无数次,尤其之后听到了她的控诉,她的泪水、表情,或不甘、或怨恨,猜想中的情景没有哪次像如今这般惨烈。
坠崖那刻,她仍旧活着,她是活活摔死的,没入血肉的羽箭骤然推进,穿透了她的身躯,血水一下子溅了出来……
想象着,自我折磨着,君屹好似嗅到了血的味道,寂静中,他好像又听见了她的哭声,在下落的风声中,她是那么的害怕,她很疼。
可是没有人救她,唯一能救她的人要杀她,死亡那刻,身边全是昔日旧友。
炎炎夏日,君屹全身冰冷,他抹了把眼泪,突然有些庆幸,她尸骨尚且完整,不再是一捧灰烬,他还能抱她。
他终于可以抱她了。
再也没有人能和他争抢,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可这庆幸也不过片刻。
待他将她身上的羽箭除尽,他将她揽入了怀中,只剩一把骨头的她纤细得让他抱不住,他不得不颤抖着用力。
也就在这刻,断裂的臂骨发出一声脆响,之后她便如同散了架一般,七零八落散落在他怀里。
像是无声的抗议,她不准他触碰,哪怕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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