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3章


有句话,他母亲说得很对,她不喜欢他,不然也不会瞒着她的身份,朝夕相处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他其实很喜欢她,第一次见她,他便将他喜爱的栗子给了她。

他一直渴望能像栗子一样,外有刺,内有坚壳,护住内里弱小孤单的他。

她跳出来为秦惊秋撑腰出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打动了他,令他心生羡慕。

可他也打心底里排斥与她的婚约,因而当她以‘舅兄’的身份自居站在他面前,他毫不避讳便将心底里的轻蔑戏谑表露了出来。

他哪知道他面前站着的是他未婚妻本人,更不知道她那时在想什么,大抵是因着自尊心,大抵是她也存了同样厌恶这婚约的心思,她嚷嚷着要退婚。

他在心中冷笑,也期待她能做到。

可事实却是之后她真的有在努力,而有余力帮助达成二人心愿的他,反其道而行,在先帝问他是否同意退婚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为了什么?

为了迎合先帝的制衡之策,讨得先帝的欢心,为了他李家的大业,为了皇位。

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女人罢了,等他坐上那个位置,他有的是方法让她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到那时他可以和任何他喜欢的人在一起。

不过是颗棋子罢了。

他是被逼的,也自私无疑。

他存着利用她的心思,也难怪她不会喜欢他。

他做了什么值得她喜欢的事吗?

没有,一件也没有。

他欣赏司岑的为人,与她交往甚密,起初是想借机拉拢,之后却被她人格折服,连什么时候丢了心也不知道。

他对她的好从一开始的刻意设计,到后来发自真心宠着她,期间她见过他和亲近之人相处的样子,她就是他渴望亲近之人,因而她也了解他的疏离。

前后的落差那样明显,他疏冷地称呼她‘二小姐’,她清楚地知道他不喜欢她。

所以正因这样,她才不肯喜欢他吗?

不仅仅是因为她心里有君屹,有谁会喜欢一个十几年如一日冷待自己的人?

相遇是为了别离吗?

萧玄景不知道,他只知道从小到大,所有他在意珍视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他,他的兄弟、姊妹,还有她。

无论他怎样痛苦、怎样歇斯底里挽留哀求,结果都不曾改变,而那将一切残忍施加给他的人,是他一直抱有期待、想要亲近的母亲。

……

次日,辰初三刻,昭阳殿里一派冷清。

李太妃方用完早膳,几碟小菜,一碗清粥,昔日隆宠一时、风光无两的李贵妃,自萧玄景登基后,便被幽禁于此,若非身边仍有三两个宫人伺候着,无异于被打入了冷宫。

萧玄景下早朝来到昭阳殿时,李太妃正指使着婢女用凤仙花汁为她点染指甲。

她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坐于树下纳凉,见跟前婢女额上有汗,她吩咐身后摇扇的太监给婢女也扇一扇,引得婢女连连谢恩,捧着李太妃的手,点染的动作越发上心仔细,感恩戴德。

无论何时,李太妃都保持着温柔雅致的姿态,哪怕劳她争宠那人早已驾鹤西去,她被困于一隅,世上再无人欣赏她的姿容,也不曾懈怠。

李太妃是个极其有耐心的人,这一点萧玄景和她很像,因而虽是来兴师问罪,他也一直站在一旁等候,未置一词。

李太妃亦不曾言语,只在萧玄景来时看了他一眼,其余时候注意力都在自己的指甲上,偶尔予以婢女提点,温声温语,见解独特。

约莫两刻钟后,丹蔻已成,李太妃吩咐宫人退下。

婢女点染的技艺并不高超,说生疏也不为过,却仍旧得了赏,大喜过望,心中对李太妃存着感激。

因而想起李太妃近来的处境,婢女临走前看向萧玄景的眼神里多了丝怨怼,陛下登基数月,却始终不曾以太后之尊奉养自己的母亲,苛待拘禁,天理难容。

三两个宫人很快便不见了踪影,李太妃伸出手迎着阳光,目光落在刚染好的指甲上,面上的嫌恶显而易见。

许久之后,她不咸不淡道:“见到她了?”

这个‘她’,指的是司丝。

萧玄景同样气定神闲,“太妃娘娘还真是无所不能,身陷囹圄亦可插手宫闱之事,儿子佩服。”

李太妃神色淡淡,“见到了就莫要再行那醉生梦死之事,她已经死了。”

萧玄景勾着唇角,“太妃有心思插手这些,想来应是昭阳殿的日子太过悠闲,不若儿子下旨让您去太庙待一待,那里当有许多人等着与您叙旧,有她们作陪,诉说前事、回忆往昔,日子必不会无聊。”

此话一出,李太妃立时变了脸色,萧玄景并没有在说笑,太庙!他竟要她这生养扶持他登位的母亲去太庙!

她自是吃得缺衣少食的那份苦,可太庙里关的是什么人,是被她设计斗败了的死敌!

叙旧?他分明是要借着她们的手报仇。

他存心要她不好过,要她死!

李太妃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饶是怒急,神色也不过须臾便恢复如常。

她容色哀戚,一派被儿子伤了心的慈母做派,泫然欲泣,“你怨我?”

若在从前,萧玄景极有可能会因着这一幕心软,在未看清李太妃真面目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个柔弱无依,屡遭丧子之痛的可怜女子。

可所谓的痛,不过是她自导自演!

他满面嘲讽,冷眼注视着她,“我不该怨你?”

萧玄景毫不买账,戾气倾轧,恨意滔天,杀气凛然。

李太妃何曾见过他这幅模样,念及如今而人身份,心下不免有些发憷,周身发冷。

她移开视线,强自稳住心神,自嘲,“敢情是我这做母亲的多管闲事了,出力不讨好,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谁?为了你!”

萧玄景抱臂看着她,似笑非笑,静静等候着下文。

李太妃呼吸一窒,咬牙隐忍,又道:“自司恒渊班师回朝至今已有半月,你心里想的什么?你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你不相信那女人死了!”

“她战死沙场,以司岑的名义公之于众,按规制你理应封赏册封,以她的功绩,颁予谥号亦不为过,可你却连她灵堂都不敢去!不,不是不敢,是觉得没必要。”

“你只字不提她沙场之功,对待司恒渊亦和从前无甚区别,大战告捷,该论功行赏,你不动声色,存的什么心你自己不清楚?”

“我存了什么心?”萧玄景反问。

李太妃被他冷言噎了一句,脸色越发难看,“你在宫里大摆筵席,昭告天下将要册立皇后,朝臣问及人选,你回了什么,你说那人是你未婚妻!”

“世人不知司丝与司岑是同一人,若你只是做给外人看也就罢了,你有南征之心,以夺妻之仇为由并无不可,可你分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你用膳时唤的谁的名讳,夜间就寝又做了什么?”

“新帝登基,当充盈后宫,以绵延皇家子嗣为己任,你念着被夺走的未婚妻,不肯册立后妃,做戏要做全,此亦无可厚非,伺候的侍女就在殿外,只要你下令,彤史谁敢多记一笔?可你宁愿自渎也不愿碰她们!”

话音未落,李太妃摇头,“不,你并非不愿,也并非自渎,你畅快得很,你真看到了她,喊着她的名字,浪荡至极!”

念及萧玄景对司丝的沉迷,一再忤逆她、囚禁她,李太妃气得血气上涌,罕见露出了阴狠之色。

萧玄景并未否认,只是收了笑,帝王之气迸发而出,“太妃好手段,连朕床帏之事亦一清二楚,佩服佩服!”

他近来确实有过迷乱,司恒渊带回了她的骨灰,他并未见到她的尸身,他不信她死了。

他满心质疑,他才收到了她的信,狡猾又俏皮,她还要出去游逛,她怎么舍得死?

拓跋域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她与拓跋域对战,受伤都罕见,更别说身亡了。

可那是欺君之罪,司恒渊断不可能纵容她至此。

是真是假,他自会着人探查,他召来暗探,责令其查明真相,必要时不顾一切将她捉回来,她竟敢这样捉弄他,他必定不会放过她!

可那人刚走,她便出现了。

她吊儿郎当支着下巴坐在龙椅上,不知来了多久,那帝王独享的位子被她蹂躏的不成样子,前面的案几也乱作一团,御笔被她拿来画了王八,朱砂弄得到处都是。

见他看过来,她眸子立刻亮了起来,巴巴跑来,一遍遍问他有没有看她的信。

他忘了他是怎么答的,因为从那之后,他的记忆出现了分支。

她同司恒渊一同回朝,他亲自出城相迎,现实中他等来了她的死讯,另一半记忆中却没有这些惨痛的纠葛,她早对他情根深种,坦白了身份,此番出征归来,二人再度重逢,小别胜新婚。

二人朝夕相伴,他晨起上朝,她便扮作随行太监站在他身边,她女扮男装多年,扮起太监也有模有样。

待他批示处理完朝臣奏疏,她便开始跟他说她在北地的见闻,得意冲他炫耀她的丰功伟绩,变着法向他讨要奖赏,催促着即将到来的封后大典,迫不及待想要嫁给他。

她倔强的不肯换回女装,让他时常有一种错乱不真实的感觉,他竟喜欢上了男子。

男子就男子吧。

一切都好似没有改变,她还是那么聒噪,叽叽喳喳吵得他无法静神,却又忍不住沉迷其中。

他好似同时活在两个世界里,他清楚的知道那不是梦,她时而在他身边,时而又会消失不见。

他大抵是病了。

直到昨夜大梦一场,醒来后,什么都没了。

他知道她不会再出现了。

他回想起昨夜梦中她对他说的话,她说这回她真的要走了,司岑在叫她,她不能再耽搁了。

或许,近来那些根本不是他的假想,他没病,她真的来到过他身边。

昨夜梦里的人是她,近来和他嬉笑玩闹的也是她。

她曾说过悲伤需要时间抚平,她放不下他,怕他接受不了她的死讯,便想出了这法子来帮他。

那或许可以称之为梦吧,她为他编织的美梦,如果他不曾做过那些错事,不曾自私算计,这些都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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