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玄冥上神掌御北荒,北荒中有北陆,北陆上星罗棋布了几十个凡人小国。这几十个凡人小国中有一国名燕,又有一国名盖,燕国与盖国交邻处绵延了一座长长的山脉,山脉中最大的那座山名曰凌门。
修仙大宗长右门便坐落在这凌门山中。
凌门山共有十七峰,皆被纳入长右门,其中十六峰都被分给了门中长老,最中间那座孤独峰则被用来葬历代门主,乃门中禁地。
这孤独峰生得不同寻常,峰高千丈,唯上头两百丈瞧着是座寻常山峰,下面撑着那山峰的却是个七八百丈的细长石柱。八百丈石柱托着个两百丈的山峰,遥遥望去,像是颗石头做的巨蘑。而要从那巨蘑底攀到蘑菇顶,要么得会飞,要么只能靠紧贴着石柱的一副简陋登天梯。
此时,正有个黛衣女子气喘吁吁地爬到那登天梯的尽头,另一个黛衣女子在顶部接应她,看到她问了句:“可见到门主了?”
刚爬上来的女子眉心凝成了个川字:“见是见到了,但……”
见她如此便知她此行并不顺利,接应的女子叹了口气:“总之,先去回禀居士吧。”
二人一前一后,步履匆匆地向前头一处被茂林遮掩的山洞行去。
那山洞极为幽深,布了好几重幻阵,二人循着一条隐蔽路线小心翼翼穿过幻阵,半刻后来到一处极宽敞的洞府。洞府中零星散布了一些石笋,每棵石笋都在头上顶了个小小灯碗,灯碗里燃着人鱼膏制成的长明烛。
洞府深处烛火最盛,明明灯烛围出座巨石莲台来,莲台上侧卧了个闭目小憩的青衫男子。男子很年轻,瞧着是清俊秀美的长相,左眼眼尾却生了粒红痣,为那清俊的面容增添了一丝妖。
两个黛衣婢躬身近前时,男子睁开了眼,目光掠过二婢,懒散地坐了起来,掩口打了个哈欠,问道:“可将那事当面禀给了门主?”
小个子黛衣婢跪禀道:“门主出山了,奴婢在无为堂等了三日方等到门主归来,同门主禀报了有人私闯禁地触发阵法之事,但……”
男子停住了打呵欠的动作:“但什么?”
小个子黛衣婢硬着头皮:“但门主似乎……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说、说长右门如今已是北陆第一门,又有谁敢真正来犯。想来不过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蟊贼,既然未敌过居士您的仙阵,也未能真正犯入禁地,那便没必要小事化大再行追究了。另、另外……”
男子阴沉道:“另外什么?”
黛衣婢以头触地:“门主还让奴婢给居士带话,说、说让居士不要如此草木皆兵,总以为有人能害得了长右门。”
一个烛台自莲台中飞出,烛台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石相击声。男子含怒低斥:“愚蠢!他竟当北陆之上果真无人再能挑战长右门的权威了?如此狂妄,他日必遭大祸!”
两个黛衣婢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砸了一个烛台,男子脸色好看了些,也没再发脾气,看了两个黛衣婢一眼,只道:“你们出去,让本座静静。”
两个黛衣婢跌跌撞撞退了下去。
待两个婢子退下,男子忽然捂住胸口轻嘶了一声,缓了片刻,他垂眸温柔地低语:“吵到你了吗?对不起,是哥哥的错,哥哥不该乱发脾气。”烛火幽幽,石影摇曳,洞中明明只有男子一人,可他如此低声细语,仿佛此处还有另一人,情景着实诡异。
这男子正是温宓。
半妖温宓于三千年前得了机缘,穿过若木之门来到这神仙世界,成了北陆长右门孤独峰门主墓地的守墓人。三千年守墓生涯平和、安宁,却也乏善可陈。唯一一次遇到有人犯禁,便是三日前的夤夜。那行人在触发了他布在此中的幻阵后居然能全身而退,实在不像什么小蟊贼。而自那夜后,他便一直心神不宁。他的直觉向来灵验。上一次他有这种大难在即的感觉,还是三千年前在凡世流浪时被一只蛇妖追捕,差点被取了内丹。
然预感到有危险又如何,他在长右门中地位尴尬,门主根本不将他的提醒放在耳中。可若独自离开避祸……除了长右门,他又能去哪里?温宓双拳攥得死紧,又想起了将他害到这个地步的寂子叙。不过是被他玩弄于股掌的鹰犬,竟胆敢反啮主人,若非寂子叙,他如今何至于此?
而想起寂子叙,便不免又想起从前。从前也不见得有多好,可至少那时他有权势和地位,他爱的人也都还在世间。
他生在三千大千世界最宜修仙的一处凡世,长在那处凡世里灵气最为汇盛充盈的栖云秘境,他的父亲是栖云秘境的主君。
自知事来,他便常听父亲提起,说他们并非这凡世中妖,他们的祖先乃是从众神所居之地徙来此处的,他们的血脉不凡。
但他从不曾为自己不凡的妖族血脉感到自傲过,相反,他幼时十分憎恨自己体内的妖族之血,因他的母亲——被他父亲从凡世抢来的一位凡人公主——非常憎厌妖。她憎厌父亲,也憎厌他。当初生下他和妹妹温芙这对双生子时,因他出生便身覆鱼鳞,一看便是个妖物,不似妹妹那般像个凡人小孩,母亲曾一度想将他溺死。
母亲不愿爱他。在他渴慕母爱而不得的孩提时代,是妹妹温芙用稚嫩的拥抱和陪伴疗愈了他流血的伤口。他生命里所欠缺的所有本应由母亲给予的柔情,皆是从妹妹那里得来——母亲给她一分爱,妹妹便将那一分爱小心培育成十分,然后再大方地全部转赠给他这个哥哥。他的妹妹温芙就像是一朵不够健康的逐日花,举着孱弱的花盘,用力地向阳而生,就为了将阳光存在花苞里,好将它们送给无灯的夜行的旅人。这世上没有谁会比她更温暖善良了。他虽是饮血而生,骨子里尽是凶性,却发誓要做一个好哥哥,给妹妹世上最好的一切,永远保护她的善良和纯真。
他也的确给了她很多东西,漂亮的衣裙,美丽的珍宝。可那些好像都不是她想要的。他不知她想要什么,因她从未向他提过什么要求,好似这世上之物,并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喜欢到想要占有。他一度为此而沮丧。所以在她隔着水镜对跟着师兄师姐们闯入秘境的寂子叙表露出兴趣来时,他比对寂子叙动心的她还要难以平静。他终于可以送一件她喜欢的礼物给她,让她开心了,他想。
他做局将寂子叙骗入了妖灵湖中,又引了妹妹前去救人,使她成了寂子叙的救命恩人。
他的初衷很简单,不过是为了讨妹妹欢心,给她送去一个做伴的玩物。但当妹妹将寂子叙带回来,他们才发现他竟也是个半妖。彼时寂子叙已在弥留之际,要想救他,必须解开他体内的妖力封印。妹妹苦苦哀求父亲,父亲装作答应了她,暗地里却让寂子叙同他立下噬骨真言,许下将永远对他这个栖云秘境之主和自己这个少主顺服忠诚的誓言,才帮寂子叙解开了他身体里的封印。
妖力封印一朝被解,寂子叙的修为扶摇直上,短短九十年便成为能令秘境众妖俯首的存在,并助父亲进一步巩固了在秘境中的权柄。父亲很是自得,觉自己当初眼光独到。
但他却无所谓寂子叙如何为父亲的大业添砖加瓦了,他只关心这九十年里寂子叙待妹妹如何,同妹妹相处得怎么样。
好在妹妹一直都笑着说寂子叙很好。
寂子叙来到秘境的第九十年,温芙二百七十岁。这年岁于半妖而言正值韶华,温芙却已生气渐弱。他虽明白天生心疾能活到这个寿数已算不错,可又怎能甘心接受?
父亲算了一卦,说境外或许有能让温芙活下来的契机,让他带温芙去境外寻找机缘。于是他们和寂子叙一道回了寂子叙的老家昊天门。
兴许境外凡世的灵气的确更宜妖血不浓的妹妹休养,去到昊天门后不久,温芙便有所好转。但寂子叙却越来越忙,陪妹妹的时间远不及在秘境中多。
他时而会在妹妹脸上看到一闪而逝的落寞。
他其实一直怀疑寂子叙是否爱温芙。
可温芙总说他很好。
不过他不信。
于是他用了许多方法去试探寂子叙对温芙的爱。
早在九十年前他便利用噬骨真言对寂子叙种下了顺从温芙的命令,并封了他的口,令他不能对温芙说出噬骨真言的秘密。所以在心底深处,他是很明白的,他那些手段其实并不能试出寂子叙对温芙的爱,顶多只能试出噬骨真言对寂子叙的掌控力。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噬骨真言还能掌控他,那寂子叙就毫无办法,无论愿不愿意,他都只能对妹妹好,且不能将任何别的女人置于妹妹之前。他甚至想过,若寂子叙始终无法真心爱上妹妹,那做到这样其实也可以,也和真心爱妹妹没什么两样了。所以他让他们完了婚。
那时候的寂子叙被他牢牢攥在手心,像是一只被囚的鹰,一条被拴的犬,是强大的,却也是无害的。
落魄之后他曾想过,若非他执意要夺占红玉的修为和躯体复活温芙,若非他将寂子叙逼到那个境地,或许寂子叙还会继续隐忍,不会噬主。自噬骨真言出现在这世间,不是没人反抗过它,可那些反抗者要么死了要么疯了。寂子叙定然也是知道的。可他还是选择了违反真言,将手中之剑挥向了父亲和自己,可想而知彼时他抱着什么样的决心。
猛虎反噬,父亲身死,当寂子叙横剑在他身前欲夺他性命时,在那一刻,他是感到了后悔的,可后悔又能怎样呢?
侥天之幸,他跌下山崖逃过了一劫。
后来……便是一路逃亡。
回忆到此处,愤恨蔓生,隐痛难忍,手指不禁将石台捏出指印。就在此时,前洞突然传来一声虎啸。
随着那虎啸声落,洞内忽刮起一阵狂风,石笋上的长明烛被狂风摧折,瞬息间灭了一半。虎啸声又起,震人心魂。声声虎啸中,作为幻阵阵眼的巨石莲台竟忽地裂为了四瓣。阵眼被毁,布在峰中的七重幻阵亦随之破解。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温宓跌坐在碎石块中,一时竟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听到有脚步声近,才反应过来应是有高人带着什么灵宠猛兽来闯境。他心一沉,正待捏诀给驻在后洞的十来个守墓弟子传信,一个檀色影子忽地飞掠至眼前。脖颈一凉,一把短刀横在了他颈前。
温宓心神微震。制住他的是个女子,离他很近,唇边带笑,同后进来的人说话:“还以为布阵之人如何厉害,这阵倒是布得不错,可哥哥你瞧,他其他方面却好像并不怎么样呢。”
听脚步声应是进来了好几人,但他们所立之处灯火尽灭,温宓只能笼统分辨出几个影子。女子的话令温宓感到恼火,但也无可辩驳,他如今的确算弱。他垂眸飞快地盘算如何才能脱险:“孤独峰乃长右门门主墓地,唯收纳了历代门主们的枯骨,我虽不知诸位来此是为何,但想必不是为了杀人。我容诸位入墓,诸位饶我一……”可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温宓。”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你居然还活着。”那人走近几步,站在了烛火覆照之处。他身边两人也走了过来。
适才才忆起过的旧人竟出现在了眼前,温宓难以置信,瞳孔猛地一缩:“寂子叙。”又看向他身边,“红玉。”
一瞬的震惊后,积压在心底从不曾平息过的愤恨如一团烈火喷薄而出,烧得温宓双眼滴血似的红。但他还记得定神起术,不动声色地在心底最深处捂住妹妹的眼,堵住妹妹的耳。多么讽刺,妹妹死了,魂魄只能被他藏在心间,他到现在也没能找到可使妹妹复生的方法,而本该成为妹妹魂魄容器的红玉此时却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寂子叙,他只能是妹妹的。妹妹至死只爱过他一人,她将自己完整、完全地交付给了他,而他凭什么在她死后又有别人?他怎能容许他得偿所愿?
憎厌的目光落在寂子叙身上,他突地低笑出声:“功夫不负有心人,竟果真让你寻到红玉的魂复活了她呢。可寂子叙,你忘了我妹妹芙儿了吗,她才是你的妻,你复活了他人却对芙儿置之不理,午夜梦回时你就不会良心不安吗?想你同芙儿也曾有过海誓山盟真心相许……或者是你的真心不值钱,给过芙儿的,又能收回去随便洗一洗便再交给红玉?”他看向祖媞,眉梢微挑,“这样不纯的真心,红玉你要吗?若这都能要,那你还真是够不挑的。”
一席话半是嘲讽半是挑拨。嘲讽是对寂子叙,挑拨是对祖媞。不过祖媞并没有认真听。在此遇到温宓的确大出她意料,她正皱眉想着,照理凡世中妖不当出现在八荒才是,怎么温宓……身旁的霜和忽抬手肘靠了靠她的胳膊,悄悄同她嘀咕:“原来这守墓人竟是寂子叙的舅兄吗?但听上去他和寂子叙的感情好像不太好啊。”
祖媞被打断思路,正欲敷衍霜和,便听寂子叙开口:“说什么海誓山盟真心相许,我和温芙之间有没有那种东西,一直监视着我的你不是最清楚吗?至于会否对温芙良心有愧,因她对我有恩,被你和你父亲像狗一样对待的我从未向她揭露过你们的真面目,一直帮她维系着她完美人生的假象直到她死的那一刻。我做到了所有我可以做的,又为何还要对她有愧呢?”
温宓阴沉道:“你竟胆敢反驳……”
寂子叙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不是忘了,我已杀了你父亲,结束了那咒誓对我的操控,自然不必再顺从你。而你,”他冷笑,“不能再将我控制在手心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让你很不习惯?”
一旁的霜和听得一愣一愣的,问祖媞:“这什么情况啊?”
祖媞亦是微震。
温宓眸中渗出怨毒,凶狠地与寂子叙对视,片刻后忽地一笑:“哈,差点被你绕进去了,说这么多,你不就是想撇清你同芙儿的关系吗?”桃花眼微弯,“这是……迫不及待向红玉表忠心了?”目光移向祖媞:“他是不是还告诉你他其实从未喜欢过我妹妹,当初几次伤你,皆是被噬骨真言所逼啊?”饶有兴味地看着祖媞,“你相信这话吗?”不待祖媞回答,他歪了歪头,故意道,“我却不太信呢。毕竟他要是对芙儿并无真心,他那样恨我和我父亲,又岂能待芙儿好呢?依我看他对你嘛,不过是后来你死了,他便又后悔了。倘若他果真从来喜欢的是你,对芙儿无半点情意,当初我提议让他为芙儿抢夺你的躯体和修为时他便该寻机将父亲杀了,这样也不用害死你了不是吗?毕竟后来我们都看到了他是可以杀掉我父亲的。可那时候他只考虑了半日便答应了我的提议,所以说啊,他或许有真心,但你也不过只得到了他一半真心罢了,另一半……”
寂子叙终于变了脸色:“你住口!”
温宓却仍是笑着,像是很痛快:“怎么,我戳中你的痛处了?”
寂子叙僵硬地看向祖媞:“不要信他,那时候我是……”
祖媞却没让他把话说完,叹了口气:“还是说正事吧。你们从前到底是如何,我并没有什么兴趣。”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看向温宓:“这是八荒,以你的品性应是无可能靠修行飞升来此。”手指搁在膝头,轻轻敲了敲,“所以,你是如何穿过若木之门来到这里的,又怎么会在长右门当守墓人,我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温宓的眸子闪了闪:“你感兴趣我就要答你?凭什么?”
站在温宓跟前一直没挪过地儿的春阳很是想不通,觉着自己这么大个人,又举着一把这么锋利的刀子比在温宓脖子前,不应该这么没有存在感才是。听温宓嘲讽般地问祖媞“凭什么”,春阳深觉他不是在挑衅祖媞,而是在挑衅自己,短刀往前一送,便在温宓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印子:“凭这个,可以吗?”
温宓嘶的一声,恼火地瞪向春阳,终究有些忌惮脖子上的刀锋:“寂子叙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便是如何来的。”
春阳厌恶地嗤笑:“哥哥是证得大道,踏祥云而登九天回到八荒的。但你,除了布阵,仙法道术没一样上得了台面,心性瞧着也不如何,也敢说自己是证道飞升?”
一番奚落刺痛了温宓,他的面色瞬间变得难看:“你!”启唇刚驳了一个字,便听后洞中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下一瞬,连通后洞的石门轰然洞开,一位白衣仙君闲庭信步而出,身后跟着几位侍者。
孤独峰后洞弯弯曲曲共十八里,十八里洞道存放着历代门主的方棺,每里洞道皆有弟子看守。这白衣仙君既是领着侍者自后洞过来,那就是说……那十八个道术不俗的拦路弟子皆被……解决了?温宓屏住了呼吸,满心震骇,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打开石门从后洞过来的三殿下倒是挺悠闲自在的,看到洞中情境,微微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径直走到了祖媞身边。
此番来探长右门,一行人在出发之时便做好了分工。
孤独峰中布的虽是上古幻阵,但三殿下前一阵刚好收了一匹擅造幻阵亦擅解幻阵的灵宠,便是那血统直可追溯至洪荒的四境兽。几人商量好,在四境兽破开幻阵后,由三殿下领座下文武侍自后山潜入墓洞,去探那墓洞中是否有土灵珠的线索,祖媞则领霜和自前洞入,去访布下这上古仙阵的守墓人是什么来头。因寂子叙和春阳对守墓人更感兴趣,也加入了祖媞这一组。
见温宓、寂子叙、春阳三人正在对峙,祖媞悄声问连宋:“可有什么发现?”
连宋在她身边坐下,空着的手里拿着个用素绢包裹的物件,瞥了她一眼:“你猜。”
祖媞狐疑地想了想:“还有心思同我玩笑……”她握住连宋的小臂,分了点眼风瞟了前头一眼,见春阳兴致勃勃地接了她的班,正专心逼问着温宓,寂子叙的注意力也放在温宓身上,三人都没有看他们,她便主动靠近了连宋,几乎凑到了他耳边,用不会使其他任何人听到的低音悄悄问他:“难不成真寻到了灵珠的踪迹?”
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有些痒,连宋垂眸,觉她这个模样好玩,也学着她,低头凑近她耳旁,悄悄回她:“那倒是没有。”
祖媞立刻坐正瞪向他,但说话还是悄悄的:“那你还让我猜!”
连宋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她掌中,笑了笑:“没有发现灵珠的踪迹,却歪打正着,发现了些别的有意思的事。”
祖媞垂眸看向掌中之物,素绢掀开,竟是一截指骨,她疑惑地轻“啊”了一声,抬头看向连宋:“这是……”
连宋示意她继续看那指骨:“这是我从一个门主的尸身上取下的一截骨头。”问她,“从这骨头的骨龄上看,你觉得这门主死时应是多大年纪?”
祖媞捏起那骨头,认真看了看,以骨辨龄于她这等修为的神仙而言自是不难:“这人死时应是四百三十七岁,”她不解轻问,“怎么了吗?”
连宋勾了勾唇:“可她的墓志上却写着,她活到了两千七百四十岁,是不是很有意思?”
祖媞微微一惊:“骨龄和墓志记载相差如此大,要么是墓志铭文出了错……可墓志怎么会出这样大的错……”
连宋接上她的话:“要么就是那尸骨并非墓主人的尸骨,这个可能性仿佛更大一些。”
祖媞又看了一眼那指骨,整个人都变得凝重起来:“小三郎,那墓主人,是谁?”
连宋从她手中取回了指骨:“商珀之妻,虞英之母,长右门第四十二代门主,虞诗鸳。”
祖媞轻呼:“竟是她。”
十来步外,温宓确定春阳和寂子叙并不会真的要他性命后,倒也不再忌惮。而因场合不对,春阳逼问归逼问,也没用出什么过分手段,导致温宓根本不怕她,三人很快便陷入了僵局。
温宓一面敷衍应付着春阳,一面用眼角余光关注着坐在石块上的连宋和祖媞。他看到那一身矜贵的白衣仙君刚站到红玉身旁,红玉便主动往后让了让,那白衣仙君施施然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然后低头和她说了句什么。即便看不见红玉,也听不到二人究竟在说什么,他也知二人挨得极近。
在三万多年前的那一世里,温宓也只见过红玉几面,印象中,这位独居在雨潇峰中的女修士孤高且难亲近,别说寻常人,就连她身旁那个叫梨响的女侍也不曾挨那么近侍奉过她,如今,她却能容这白衣仙君近身……可见二人关系不凡。
温宓忽然觉得可笑,难道寂子叙费尽心机使红玉复生,最后竟没能得到她?是了,是该如此,他又想。毕竟那一世,寂子叙真的伤红玉甚深,但凡有点气性,红玉也不可能再接受他。这真是太好笑了。
寂子叙也注意到了温宓的目光,向不远处的连宋和祖媞看去,见二人亲近相处,不禁眸子微黯。
温宓轻哼:“没想到,你竟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寂子叙没有答他。
仿佛察觉到了他二人的目光,那白衣仙君转头看向了他们。
温宓挑眉。剑眉凤目,天人之姿,这白衣仙君倒是生得很好。
连宋目光掠过二人,停留在寂子叙身上,淡淡地:“还没问出他是个什么来路?”说完这话,他收好那指骨站了起来,仍是淡淡地,“此地不宜久留,带回去慢慢审吧。”
说着微一抬袖。
温宓还来不及反应,便感一阵天旋地转。他昏了过去。
毕竟不宜将温宓带回丰沮玉门,一行人北行几百里,在燕国一个边境小镇上寻了个小院。
祖媞的精力和体力向来不怎么样,先摸了间房自去休息了。
小院屋子不多,一人一间显是不够,连宋打着为祖媞护法的名头亦跟去了正房。因他还吩咐了手下侍者将中了昏睡诀的温宓也放进他们那间房由他看着,显得好像很一心为公,故而就连寂子叙也说不出什么不许他进祖媞寝房的话来了。
已是丑初,夜深人寂,因估摸着祖媞就睡两三个时辰,而恰巧温宓身上的昏睡诀也差不多只起效到那时候,连宋便让众人卯中来正房,说既然温宓不太好审,那就众人拾柴火焰高吧。大家没什么异议,自去歇息。
温宓醒来时,茫然的眼中映出了一扇木窗和一片藏蓝色的天幕,身在禁洞居于阵眼,他已许多年没有见过天是什么样,乍见此景,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他愣了片刻,撑起身来,便瞧见了不远处的烛火和烛火旁斜倚着凭几看书的白衣仙君。一些画面飞速掠过脑海,他才想起发生了什么。
“你醒了?”那仙君并未抬眼。
温宓慢慢坐了起来,一边打量那仙君一边飞速在脑海里盘算逃命之计。
白衣仙君于烛火微光下斜倚凭几闲翻书,举手投足皆是风流恣意,但神态却又矜贵淡漠,这种矛盾的气质难得一见,即便他看人的眼光算不得如何,也能辨出这位仙君身份不凡。
这人究竟是何身份?
斟酌了片刻,温宓开口:“我知几位仙君和仙子对我有疑问,既落到了你们手中,我自然愿识时务,有什么疑问我都可知无不言。不过有一桩事也令我颇感好奇。”
“那红玉曾在凡世里同寂子叙纠缠颇深,二人虽未曾在一起,但正因有此遗憾,二人对彼此都是刻骨铭心。我妹妹当初便是被卷入了他二人这番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中,最后才落得个不得善终的结局。我观仙君神姿高彻,想要什么样的神女仙子没有?又何必蹚他二人的浑水呢?”
虽是站不住脚的胡言,但男女之情最是脆弱,此时他埋下一粒猜忌的种子,焉知日后不会开花结果。他此生最恨之人是寂子叙,但他亦恨红玉,若非为了红玉,寂子叙又岂会背叛他和父亲。而兜兜转转这许多年,好似只有他过得落魄凄惨,这怎么可以呢?便是如今的自己已对他们造不成什么大妨害,但能给他们添点堵,他也开心。
在听了他的话之后,那仙君果然像是有些动容。他见他抬起眸来,将手中书册合起来放到一旁,双眉不悦地蹙起:“你说,阿玉和寂子叙曾纠缠颇深?”
温宓正欲继续添油加醋,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温宓抬头,见竟是寂子叙立在门口。
“又在胡说什么?”寂子叙踏步入内,身形完全暴露在烛光中,目光冻人,“温宓,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阿玉呢?”
寂子叙既来了,他离间红玉和这白衣仙君的戏自然是演不下去了。温宓晦气地嘁了一声,仰首看向寂子叙,勾唇一笑:“我为何不放过她?不都是因为你吗?那时你明明已与芙儿定下婚约,可你的眼睛却追随着谁?当你看着她时,你可知芙儿在你背后望着你的眼神又是怎样的?”
寂子叙顿住,双眉微蹙:“她从来便知我的真心不在她那里,我并未欺骗过她。”
可这句话却更触怒了温宓,温宓齿间含冰:“所以你更该死,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却那样对她!你该死,红玉她也该死!你们根本不配得到……”
哗啦,小小一室里忽然响起珠帘被掀开的声音,打断了温宓的歇斯底里。
被吵醒的祖媞斜倚着落地罩看向三人,云淡风轻地招呼了一句:“这么早,都在啊。”
说着走出落地罩,将手里的一只小香炉放在了落地罩前的一个小方桌上,抬指引来明火,点燃了炉中之物。
寂子叙率先出声:“阿玉,你这是……”
祖媞漫不经心:“看你们火气大,燃个香给你们宁神。”
轻烟袅袅,自铜炉中漫出,祖媞转身,轻移莲步,径直上了连宋所在的草簟。
温宓目光闪烁地看着祖媞,眼见这位印象中总是一板一眼、谁也无法近身的美人竟主动挨坐在了那白衣仙君的身旁。坐好后,她瞥了那白衣仙君一眼,说话很轻,但温宓向来耳力好,还是听到了。她问那仙君:“怎么像是不高兴?总不会是不喜欢我新燃的香吧,我可没有用你不喜欢的香。”
白衣仙君也很轻地回她:“你又知道我不喜欢什么香了。”
她自然地伸出一双玉手来,将纤纤十指抵到了那仙君眼下,微微一笑:“那你闻闻看吧,看我是不是挑的都是你喜欢的?”
她不避旁人地亲近那白衣仙君,且那种亲近极为自然,就像他们一贯如此。
温宓止不住惊疑。
那格外矜贵的仙君低了头,鼻尖离那玉色的指极近,停顿了一瞬:“茉莉和沉檀的合香?”
她便笑了,眼中似有秋水横波:“是不是你喜欢的?”
几步开外,寂子叙瞧着浅笑盈盈哄着连宋的祖媞,亦觉恍神。在遥远的前世,他几乎从未见过红玉笑,也从未听她用如此柔软的声音说过话。她的人永远是冷的,身段永远是英朗的,像冰雕,也像一把永不弯折的剑。此时这个同连宋细语的人,简直不像她。他不禁又喃喃唤了她一声:“阿玉……”
温宓敛了眸中异色,忽而一笑:“倒是有趣。”
祖媞抬头看向他们二人,目光最终落定在温宓身上:“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她突然想起来似的,“我得澄清一件事。那一世我同寂子叙之间,不过是他的母亲对我有教养之恩,后来我将这份恩还给了他。”微微一笑,向温宓道,“同他纠缠甚深剪不断理还乱的,不是你们兄妹吗?”
温宓转了转眼珠:“你敢说你们之间果真如此坦荡?”
“为什么不敢?”她起身走向温宓,来到他面前,半蹲下来,缓缓抬手握住了他的前襟,虽然做了这个动作,但语声很平和,“你,你妹妹和寂子叙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一世我不清楚,不在意,也不感兴趣,如今我依然不清楚,不在意,也不感兴趣。你们有何旧怨都不关我的事,那一世便算了,不过以后呢,就不要再在小三郎面前嚼我舌根了。”仿佛很和气地征询他的意见,“可以吗?温宓?”
温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前襟,缓缓勾起唇角:“看来你是真的对……”
握住他前襟的玉手忽然成掌,往他心口处重重一拍,又一抓,温宓蓦地吐出一口血。祖媞含笑看着他:“管住自己的嘴。”
温宓心口生疼,那一瞬突然感到心底很空,慌忙凝神去感应温芙之魂,察觉到那羸弱的魂魄仍躺在他心间,他才松了口气。又想起红玉那句威胁,本能地就要维护尊严,嘲讽地驳一句“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下一瞬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不仅如此,竟连动也不能动了,只有眼珠还能转一转,能看到红玉微微抬头,向着他身后平静吩咐:“你们进来,久等了,将他带下去问审吧。”
温宓死死盯着祖媞,像是从不认识她。
碰巧霜和这时候也过来了,进门时瞧见文武侍将温宓拖下去,愣道:“不是说一起审他吗,那什么……众人拾柴火焰高?”
祖媞耸了耸肩:“你还真信了小三郎的邪,适才那几位文武侍都是跟着他在刑司历练过的,审十个温宓也不在话下,还用你帮忙?”
霜和睁大眼:“三皇子做什么耍我?害我起这么一个大早。”
祖媞倒着茶:“他应该就是想骗你起早。”
连宋嗯了一声:“总不能我一个人早起干活儿。”
霜和无话可说,闷了半天,突然气愤道:“春阳呢,是不是还在睡,我去把她也叫起来!”说着摔门而出。
寂子叙也随他出了门。
过了会儿,祖媞去关了门,又关了窗,她将方才碰过温宓的那只手展开,雪白的掌心竟漫出了一团清雾。那雾缓缓飘落于地,于幽幽烛光中现出一个朦胧的女子的影,那影缓缓清晰,眉眼含郁,弱不胜衣,竟是温芙。
温芙抬手至额,深深拜在祖媞面前:“仙长,多谢你将我释出。”
用随手所捏的假魂神不知鬼不觉将温芙自温宓心中换出来的祖媞叹了口气:“我察觉到了你魂魄的震颤,解出了你求救的密语……可你为何会求救呢?难道你哥哥待你不好吗?”
温芙抬眸,眸中含雾:“不能说哥哥待我不好。我离世后,他将我的魂存放在他心底,用他的妖力滋养我,才使我得以长存至今。开初,他以为我没有智识,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看到他密谋夺占你的身体,看到他同子叙反目,看到他们决战山巅,看到他四处流浪、招摇撞骗做尽恶事……很可笑吧,在我死后,我才知我的父兄是什么样的人,这真正的世间有多残酷。哥哥将我困在心底,仍想找方法复活我,但我却不愿再活在这残忍的世间了。当他发现我有智识、已苏醒之后,我曾试图求他释放我让我解脱,但他不愿。”
祖媞道:“原来是这样。”
三殿下忽然插话:“你可知温宓为何会来八荒?在你苏醒的年月里,你可曾见过他同什么特别之人交往?可曾听闻过他提及土灵珠?”
祖媞愣了一下,她从温宓那儿将温芙骗过来,还真不是为了利用温芙寻土灵珠,不过经小三郎这么一提醒,她也回过了神——温芙的确是个好线索。
温芙迷茫地摇了摇头:“当哥哥发现我已苏醒后,我曾劝过他勿再行不义之事,或许说得多了,他嫌烦,后来便常让我昏睡,我没见他交过什么朋友,也没听他提过什么灵珠,亦不知他是如何来这儿的。”顿了片刻,又轻轻地、有些忐忑地补充,“我没有骗你们,你们可以查看我的记忆。若你们能的话。”
三殿下没有客气。自打他想起在凡世时同祖媞的旧缘,藏无的封印便解除了,即便温芙只是一个魂,需抽取窥伺的又是她死后的记忆,对三殿下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令人失望的是,温芙的识海中的确并无他所需的信息。
不过她既行了他方便,他自然也会付出酬劳:“你妖的血统很淡,死后本该去冥司,可你哥哥禁锢了你的魂,三万多年了,冥司估计也放弃了寻你转世,留在这世间你只能做一个孤魂,直至许多年后消散于天地间。你需要我们送你去冥司吗?”
温芙沉默了少顷,却道:“若是可以的话,可否让我现在就寂灭消亡,我不想等到许多年以后了。”
这答案令人惊讶,祖媞和连宋对视一眼。片刻寂静后,祖媞温声相问:“只有人族有永生不灭的灵魂,你母亲将永生不灭的灵魂传给了你,这很难得。为什么想要放弃这魂呢?”
没想到温芙笑了,厌倦似的轻声:“转世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曾经得到过最好的人生,虽然都是假的,但那假的人生里也都是开心和快乐。可能最大的遗憾是爱上了一个不爱我的人。但我说我想嫁他,他便娶了我。他也是个好人,一直待我诚实、包容。因病体孱弱,我们无法成为真正的夫妻,但我们是永不会背叛彼此的朋友。我再也无法拥有那么好的人生了。后来,我知道了真实的人间是什么样的,也看够了真实的人间。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所以可以的话,求你们给我永恒的寂灭。”
祖媞静默良久,良久后看向温芙,问她:“你决定好了吗?不会后悔?”
“不会后悔,永不。”那孱弱的魂认真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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