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烟澜一夜未眠。今晨大早又差苋儿赶去元极宫打探消息。
元极宫被天步治得铜墙铁壁也似,苋儿又能打探得回什么来,磨蹭着回到清芬宫,踌躇着直到巳时末了,还不敢入宫。结果就磨蹭到了太晨宫的重霖仙者前来。
重霖仙者认得她,问她:“你们花主可在宫中?”这是让她带路的意思。苋儿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恭敬地领重霖仙者入宫。
苋儿也在天上当差几万年了,是个机灵的小仙娥,惯来消息灵通,见无要事几乎不出十三天的重霖仙者居然来了她们清芬宫,手里还拿着一份谕书模样的东西,心中就有些沉,觉得不妙。
苋儿预感得没错,重霖仙者今日来她们宫,的确有事,便是为发手中那道用了帝君印的谕书。
谕书这种东西,素来是用以贬谪仙者的。重霖手里这份谕书也是派这个用场。
此谕书起得简洁,没什么客套话,一上来就直奔主旨,一责烟澜身居花主高位,多年来却不思进取,近日所筹的千花盛典,大错虽未犯,小错却不断,历练了三万年,竟仍难胜任花主一职,令人失望。二责她所职之事做成这样,不好好在宫反省不说,还越发散漫,不尊上位,不友同僚,行出许多出格之事,为仙失职又失德,令人痛心。故而帝君降谕,褫夺其花主之位,将其贬至北荒单狐山做漨水的守河仙,望其在新职上静思己过,晨兢夕厉。
守河仙,乃是一地仙,且是一小仙,这个仙职甚至比不得九天之上伺候在各宫的小仙娥们的仙侍之职。
苋儿听重霖读完这道谕书,心凉了半截,看重霖一脸和气,压下惧怕,哆哆嗦嗦地问了重霖一句:“仙、仙君恕罪,奴婢有一事不明,求仙君解惑。花主既被贬谪,那、那我们这些清芬宫的仙侍该何去何从呢?”
重霖将谕书卷起来,倒是挺亲和地回了她这个问题:“这是仙侍司之事,仙侍司的齐梁仙君很快会派人过来安置你们。”
说完这话,重霖便要将卷起来的谕书交给烟澜,不料一直跪地垂头看不清她表情的烟澜竟一把打落了那谕书,猛地起身,阵风似的飞掠出了大殿。
重霖皱眉,瞟了一眼烟澜向宫门疾去的背影,吩咐苋儿:“你跟去看看,别让她闹出什么乱子。”
苋儿领命,赶紧跟了上去。
苋儿最后在元极宫门口寻到了烟澜。
烟澜跪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下,三殿下站在台阶上,天步为他撑着伞。
四个银甲侍卫不再守在宫门处,而是守在宫门百丈外,阻止想要看热闹的小仙们靠近。但他们将她放了进去。
昨日,照烟澜的计划去算计元极宫中那两位娇客时,苋儿便时不时地生出不安不祥之感。尽管烟澜的种种安排皆可说妥当,但她总觉得,用这计划去欺瞒别的仙君或许尚可,可要想瞒过曾执掌刑司的三殿下,是不是还缺了点什么?因此昨日整日,她一颗心一直陷在定与不定之间。
今日,悬于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了地。三殿下果然疑上了她家花主。
不然,帝君那道贬谪的谕书为何偏偏是今日降下?不然,她家花主得了那谕书来找三殿下,为何三殿下宁肯让小仙们聚在外头看元极宫的热闹,也不许她家花主踏入宫门?
元极宫这位殿下,向来对仙子们有风度,过去三万年,她家花主闯了那么多次祸,他都轻描淡写地包容了她。今次,竟至于此。苋儿不由心惊,动作间便含了惶恐。
她战战兢兢靠近,见烟澜秀颜苍白,正望着三殿下委屈地控诉:“我知那谕书是殿下的意思。其上种种责我之言,不过借口罢了。殿下想要罚我,其实是因那两位仙子昨日入塔遭了罪……可我不明白,殿下为何要将这些算在我头上,怪罪于我?那蓉蓉仙子欲闯塔,我也曾劝阻过,劝不住容她闯了塔,我第一时间便派人去元极宫通传了。殿下可以想想,昨日若非我派人前去报信,您能那样及时地赶去搭救两位仙子吗?我不敢贪功,可殿下不仅不念我的好,却反而迁怒于我……殿下待我,太不公了!”
雨并不大,如轻软的丝线随风飘散,因此烟澜跪在这雨中并不见狼狈,只发丝被细雨拂得湿了,贴在脸颊旁,微显凌乱,但那无损她的美貌,反使她看上去娇弱可怜。
苋儿伺候了烟澜三万年,亲眼看着她从一个虽有些清高自私、但城府不深也不屑恶毒算计人的仙,一步步变成今日模样。她自诩了解烟澜,知她此刻是在作态。但烟澜演得太过逼真,令苋儿觉得,若她不曾亲身参与算计蓉蓉之事,说不得也要被烟澜骗过去了。
或许……她家花主真的还能翻盘?想到这里,苋儿立刻上前,沉默地跪在了烟澜身边,为她撑起了一把伞,开始尽心尽力地扮演起一个不离不弃的忠仆来。
烟澜那番话落地后,宫门前静了片刻。一片寂静中,是天步先开了口:“昨日两位仙子闯锁妖塔……仙子果真没有起坏心,在这事里动手脚吗?这却和仙子一向的行事不符。”
烟澜闻言,一双眼蓦地红了,像是冤枉极了,也屈辱极了:“难道便要因我过去曾想左了,做了一些糊涂事,便不许我如今改好了吗?我如今是真的只想好好做好这个花主,并未想别的。殿下不也曾说过,只要我改好了,断了对殿下的念想,便很愿意在这九天之上扶助我吗?”
天步一窒。她诧异烟澜如今竟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三殿下诚然是因怀疑蓇蓉闯塔和烟澜脱不了干系,才如此利落地发落了她。但的确,这种怀疑并无证据,而殿下好像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去找证据便决意发落她了。彼时天步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可此时,面对烟澜的眼泪,天步却感到了理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烟澜察言观色,见天步如此,明白是她方才那些话起了作用。道德上她已占了上风。
她知这是再进一步的最好时机,抬手拭去泪痕,打算再说点什么,头上却冷不丁传来了一声淡问:“对了,笛姬是怎么回事?”是连宋在问她。
烟澜抹泪的手一顿。笛姬落水一事已过去半月,当日无人追究,连宋回到天上后也不曾过问,她本以为此事已落听,完全没想过三殿下会在此时提起。
这一问超出了她的预料,她下意识地为自己辩驳:“笛姬……殿下是说千花盛典上笛姬不慎落水之事吗?那、那是因边春山的大小神女误会了笛姬乃元极宫新人,故而诓了她去桫椤湖小亭……”
“借剑伤人,我小时候玩剩下的把戏。”连宋感到无聊似的打断了她的话,唇角微勾了勾,是个不明显的笑,仿佛觉得她很天真,“边春的神女们从何处得知了笛姬的存在,对我来说,可能并不是一件难查的事,你说呢?”
烟澜僵住了,良久,她颤抖着嘴唇,发出了一点声音:“我、我只是……”她无法再狡辩。而那一瞬,仿佛福至心灵般,她突然明白了,狡辩是无用的,也是无意义的,锁妖塔之事连宋没有证据,定不了她的罪,他是要用此事来定她的罪。
她不想离开九重天,不想下界做一个小小的守河仙。
烟澜终于有些慌了,却因慌张和惧怕,变得有些口不择言起来:“便算是我戏弄那笛姬吧,可为了一个低贱的笛姬,殿下便要革我的职,这、这没有道理……”
连宋唇边又出现了那个类似讥嘲的笑:“身为九天之仙,心无善念,不思恤老怜贫,反倒欺凌弱小;德薄位尊,必惹祸事,既然如此,革除你的花主之位,让你再去下界修修德行,是不是也不是那么没有道理?”
心无善念,德薄位尊。烟澜无法接受这些评价,忍不住嘶声:“你根本不是为了笛姬!”
连宋倒是没有否认,反而承认得很爽快:“你当然该知道我不是为了笛姬。”烟澜死死握住手:“可……那件事,只是你对我的偏见,你没有证据!”
连宋垂眸看着她:“你该庆幸我没有去找证据。”但他也没有对这句话解释更多,只抬手揉了揉额角,像是应付了她这么久,令他感到了烦躁,“谕书里已说得很清楚,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回去收拾一番便启程去单狐山吧,九重天就不留你了。”说完这些话,没等烟澜反应,他已转身向宫门而去,也没让天步撑伞。
天步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三殿下根本没下令让她去寻烟澜算计蓇蓉的证据。
烟澜过往犯了多少错?全靠着元极宫的庇护方能在众神的一次次弹劾中稳如泰山。而她过去所犯的那些错,林林总总加起来,已够她被贬谪十次百次还有余了。如今要革她的职,的确不需再寻她的新错处。其实,倘烟澜不去招惹祖媞神,未必会真的激怒殿下。思及此,天步只觉恍然,又觉烟澜愚蠢。
她向来是温善柔顺的性子,此时竟也没忍住,讥嘲了烟澜一句:“还不懂殿下的意思吗?殿下的意思是,他看在长依的分上,不会主动去寻你谋害人的证据,因若有了证据,你受的便不是这等轻松的处罚了。”叹了一声,“而你此时能跪在这里质问殿下为何如此发落你,也是托了长依的福,仰仗着殿下的体恤,你可懂?”
烟澜脸上犹带着泪,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只是兀自喃喃:“为了那两人,他这样对我,难道他这一次是……认真的?可如果他可以对人认真,为何不能对我认真?”
喃喃着这些话,眼底似有血漫上来,夹杂着恨意,泛出狠劲,她倏地站起身,追着连宋的背影跑上台阶,可大约跪久了,脚步不稳,没跑几步便狼狈地摔倒在长阶上,苋儿赶紧爬上去扶她,却被她一把甩开。
她一边攀着台阶向上爬,一边疯狂地朝着连宋的背影嘶喊:“连宋君,你欠了我!你亏欠我,却还想赶我走!三万年前,是我想让你救我,使我转世为人的吗?是我想你来凡世寻我的吗?是我让你斩断我的轮回令我成仙的吗?成了仙,做这花主,在这九重天上如履薄冰,步履维艰,过这样难的日子,这些苦,都是你给我的! 如今你却还要彻底抛下我,赶我走!你说仙当仁善,当恤老怜弱,可你如此玩弄我的命运,你的仁善之心、怜弱之心又何在?!”
诘问声声,饱含愤恨。
正要迈入宫门的连宋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你是这样想的?”他沉默了一瞬,“当初我不顾长依的意愿,救了她,使她投生凡世,成了你,或许她的确是不愿的,所以你身上没有她的影子。”
他淡淡自嘲:“彼时我不该救你,这是我的错。使你成仙,亦是我的错。故而这三万年,我给了你足够的庇护,亦为你延师请学,使你能做好一个神仙,胜任花主一职。做到如此地步,我自认对你已仁至义尽。”
说到这里,他轻嗤了一声:“既然你不开心,也不满足,且成仙并不是你想要的,那我可以送你重回凡世,使你再入轮回。你可以再考虑考虑,看到底是想入凡还是想去单狐山,明日前答复我即可,这一次,你可以自己选择。”话罢他不再看烟澜,信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门后。
烟澜完全愣住了,成仙真的不是她想要的吗?她是真的更想做一个凡人吗?不是的。
天步撑着伞,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到烟澜身边,不由摇头叹息:“三万年前,若非殿下救仙子,仙子早已殒命。殿下救了你,助你转世为人,而后又助你重返天庭,给了你一个受万人尊奉敬仰的仙职,你竟还觉得殿下亏欠了你吗?仙子可知一个妖或一个凡人修仙有多难?”她看了眼烟澜身旁战战兢兢为她撑着伞的苋儿,道,“你的婢女苋儿便是杜鹃妖成仙,你知她由妖成仙,共修了多少年?你可又知,要从一个普通仙侍熬到你这个花主之位,在能力和运气都绝好的前提下,又需要熬多少年?”
天步语声温和,道出之言却如一根根软刺,刺疼了烟澜,她清高地反击:“可他救我,助我成仙,并不是为了我,不过是为了他自己,他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
天步无奈地笑了:“仙子可知有句话叫论迹不论心?为仙者,于修仙途中,自神佛处多得一丝无心的灵露,便是机缘。修仙之人不会因神佛只是无心之赐,便忘记神佛的恩情。当然,这只是我们修仙者信奉的道义。”她顿了顿,“若仙子果真不愿为仙,清高得名副其实,如此责备殿下,其实也无不可。不过我看仙子仿佛也并不是不愿为仙,不是吗?”
烟澜颤着嘴唇,她想辩驳,说自己的确不愿为仙,但如此的话,天步一定会去禀报三殿下,那三殿下便会使她入凡。她想这是天步的心机,这人怎么能如此坏。她恨得咬牙,却无话可说。
天步轻叹:“仙子,你其实非常贪婪,你是不是从不知啊?但即便你如此贪婪,三殿下也还是愿意看在长依的面上,容你去一方仙山,当一个自在地仙,这已是过人的恩赐了,你好好想想吧。”说完这些话,天步也不再理她,撑着伞向宫门而去。
天步的话如重锤敲在烟澜心上,她一张脸青白交织。她从没想过自己是贪婪的。这三万年来,难道她不是在忍辱负重吗?难道她不是被辜负的那个人吗?连宋将她带上了天,难道不该对她负责吗?他给她一切,包括他的爱,不是应该的吗?给不了,不就是辜负了自己吗?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午时正,烟澜木塑般回到清芬宫,之后便一动不动静坐在浓意殿内。苋儿陪在她身旁,偶尔给她倒一杯茶,但她没有喝。夜一点一点深了,苋儿开始打起瞌睡来。烟澜终于出了声,声音嘶哑,如从地底传来,问打着瞌睡的苋儿:“你说,我贪婪吗?”
苋儿一惊,蓦地清醒,听清烟澜的问题,却没立刻回答,静默了片刻。
烟澜目光沉沉,紧盯住苋儿,突然发怒,捏住手边的茶杯,猛地向苋儿掷去: “说话!”
玉杯砸在苋儿额头,苋儿的头嗡了一下,她愣愣抬手,一摸,指尖染了赤色,是血。苋儿的眼睁大了,压抑的愤恨上涌,她终于忍不住,倏地站起:“是,天步仙子说得句句是理,你贪心不足!”
苋儿胡乱抹掉额头的血:“你刚上天时,仙侍司广传你是个走后门升上来的仙,谁都不愿来清芬宫服侍,但我听闻过长依仙子的功绩,因此即便被分来清芬宫,也没有二话,只一心一意跟着你。你本来一手好牌,位居花主高位,且有三殿下荫庇,但凡你能自立,也不至走到今日这步。但你却不思进取,已三万年了,一场千花盛典还办得错漏百出,为众仙诟病。”
苋儿咬着牙,一口气说了个痛快:“这天宫的确难待。我若背主,便无法再在这里走下去,所以即便看不上你,也只能跟着你,揣摩你的心思迎合你,一日日以奴婢自称,跟着你办一些蠢事,最后惹得三殿下厌弃……走到这一步,你不仅贪心,且蠢笨如猪。”
大概是没想到苋儿敢骂她,烟澜一开始完全愣住了,待回过神来,既惊且怒,手一翻,一柄长鞭出现在她手中,她握住那鞭,便向苋儿抽去:“你这贱婢,竟敢辱我!”
苋儿却灵敏地躲开了那鞭子,飞也似的逃了出去,一边逃一边还不忘奚落烟澜:
“哼,我不过是看你可怜,才陪你这最后一夜,你真以为还可对我随意打骂吗?从明日开始,你便是个守河仙了,你就试着从一个小仙开始,慢慢往上熬吧,看单凭你的本事,要熬多久才能重新熬上这九重天!”
烟澜今日滴水未进,体力也随之不济,追着苋儿还未到宫门,已见力不从心,又闻听苋儿此言,更是积羞成怒,七窍生烟,心中汪着一团火,气血郁窒,竟蓦地从空中掉了下来,引得苋儿大笑。烟澜哇地吐出了一口血。她到这九重天三万年,竟失败至此吗?想到此,不禁又恨又痛,心潮翻滚间,眼前一黑,烟澜晕了过去。
药君在元极宫待了两日,直到回府,整个人都还有点蒙蒙的,只觉这一趟元极宫之行,很是奇妙。自他从他师父老药君那儿出师以来,头一回替人看诊看得如此稀里糊涂——他从未诊过似三殿下友人这般离奇的脉,似仙非仙,似魔非魔。彼时诊脉,三殿下亦在他身旁,见他神色懵然,只让他照一般解情毒的方子给他这位友人配药即可。他心里虽没底,但三殿下都如此放话了,他就懵里懵懂地配了药。
依照药君的经验,既中了那万年情人藤的毒,至少得七八帖药下去才能彻底解毒。但也不知这位病人是个什么体质,不过两帖药下去,体内之毒便尽数化去,让他有一瞬间都要误以为自己的医术天下第一了。
为防万一,三殿下又多留了他半日,确定他那位朋友果真无虞了,才将他放回了药君府。
祖媞在祛除体内情毒后,的确也没有什么不适,次日便去太晨宫导引尚残存在她体内的西皇刃之力了。导了三日,当最后一丝西皇刃邪力亦被帝君引出,存进善德壶中后,她一身仙骨立刻轻松多了。
这三个多月来,她一直被西皇刃之力折磨,着实受了些内伤,帝君额外为她配了两瓶丸子,让她一边吃着丸子,一边每天活动活动筋骨,以做调养。不过帝君也语重心长地告诫了她,让她也不要像闯锁妖塔那样活动得那么剧烈,骑骑马射射箭就差不多了。然后又同她说了几句正事,大意是连宋此番有些出乎他意料,鼎炼得比他想象中迅速,这两日已在收尾中,待那大鼎出炉,有了容器,他们就好分头去取风火土这几种元神之力了。
帝君提到连宋时,略顿了顿,留意了一下祖媞的表情,但祖媞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帝君就别开了眼。
祖媞中情毒之事帝君是知晓的,但帝君并不好八卦,也懒得想她和连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此时多看了她一眼,全因前日连宋前来寻他,告诉他自己已恢复记忆,想起了三万年前的一切。
刚听到这消息时帝君是惊讶的,不过只惊讶了一瞬他就淡定了,因当初为连宋修改记忆,着实是一项烦人的浩大工程,修到后来,他也曾失去过耐心,在某些地方有了疏漏,让连宋在回溯过往时寻到了缺口,从而全盘推翻他的修正,这也是有可能的。但帝君不承认这是自己疏忽所致,他觉得这是命运,而既然命运如此不可抵挡,那他还费这个心去继续干涉他俩……这不是有病吗?他是这么想的。
当日连宋同他的那番交谈,发生得很平静。连宋也没说太多,只说他知晓了那时祖媞欲做一个人偶诓骗他,也知帝君修改他的记忆是为他好。当年他确实很不理智。不过事已过去三万年,如今想来,往日种种皆如云烟,已没什么好留恋。只不过,他想起了当年那人偶应是还在碧海苍灵,她身上还佩着他的逆鳞。此番他来见帝君,道明这一切,便是想要回那人偶身上所佩的他的逆鳞。
在帝君看来,连宋这是终于想通了。反正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未来,连宋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他还挺欣慰。若帝君懂情,他就不会如此轻易相信连宋的话。既是刻骨铭心之爱,怎可能说想通就想通,说放下就放下?但帝君不懂情,而这世上也没有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之境的帝君无法放下的人和无法放下的事,因此帝君完全没有怀疑。
此时,帝君见祖媞在他提起连宋时并无异样,更是觉得此事就这样是最好不过了。
这是因他不懂连宋之心,更不懂祖媞之心之故。
而这一刻,别说帝君,其实就连祖媞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她自己的心。
次日,便是殷临上九重天同祖媞禀事之日。此番殷临带回的消息很难说是好是坏。
在推出庆姜意在芥子须弥阵后,殷临与昭曦协同连宋手下的几位文武侍沿着这条线相互配合查探,查到此前襄甲潜入过的那个小空间才建起来不久,也就是说,庆姜是在不久前才开始尝试使用魔将炼制钵头摩花伴生体的。
那之后他们又探到,过去四年庆姜的确一直在秘密研究芥子须弥阵。不过,或许是怕打草惊蛇,他从未派人去九重天盗取过芥子须弥阵的阵法图,只固守在见识过芥子须弥阵的魔族名将留下的书典中一心钻研。因这事庆姜搞得过于隐蔽了,连他身边的魔使们都不太清楚,故而此前襄甲他们才未查到。
但近几月,庆姜却没怎么研究芥子须弥阵了,而是开始尝试炼制钵头摩花伴生体。殷临推测,这多半是因庆姜已掌握了芥子须弥阵的关窍。这也说明了先时他们对庆姜野心的推论和预测的确是在朝着正确的方向走,没有绕弯路。
祖媞听他禀完这消息,倒也不太意外,点了点头道:“如此。”又看殷临风尘仆仆,吩咐他,“你休整片刻,待会儿去一趟太晨宫,将此消息照直禀给帝君吧。”
殷临颔首。说完了正事,方有空问她私事。
殷临先是关怀了下她的仙体,接着考虑了下言辞,才开口问道:“听说烟澜仙子被贬了。蓇蓉觉着烟澜被贬很可能与她闯锁妖塔之事相关,但她回忆良久,却觉三皇子此番或许的确冤枉了烟澜。我不在天上,也不知当日究竟如何,所以想问问尊上,此事可有什么内情?”
和殷临谈事前,祖媞在天河附近跑马。此时,她那匹通体雪白的天马正溜达着蹄子蹚在天河里饮水,她和殷临离马不远,站在附近的云海中。不远处,昴日星君的金车驶过东天,车上的童子东一笔西一笔,于金车所过处绘出七色朝霞。这是个颇为祥和宁静的夏日清晨。
听到殷临的提问,祖媞将目光从不远处的金车上移了回来,想了想,回道: “那烟澜仙子的确被贬了,具体如何,我也不知,不过小三郎如此做,想必自有他的道理。”说完这话,她停了停,露出一种被提醒到的神色,也问了殷临一个问题,“对了,此前忘了问你,那传闻中的长依仙子,应该就是我当初留下的那颗红莲子吧?”没等殷临回答,她继续道,“我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了你,知道你照顾了她很久。不过,怎么九重天这些神仙又说烟澜仙子是长依仙子的转世?我却不知我造出的那魂居然还能转世了?”
那雪白的天马喝完水,优哉游哉地逛过来,挨到了祖媞身边。她拍了拍它的脖子,天马亲昵地在她手臂上蹭了蹭,又慢悠悠地逛走了。
直到那白马离开,殷临才回过神来。这事的确是他疏忽。他立刻向祖媞告了罪,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同那红莲子的渊源。关于红莲子化形后的事,他则斟酌着挑着能说的说了一些:“……兜兜转转,三皇子助长依登上了花主之位,但长依却因恋慕桑籍,为助桑籍救出心上人闯了锁妖塔,最后落得魂殒身死。三皇子同长依乃好友,不忍见其魂断魄消,故敛了她的气息,请灵宝天尊为她补了魂。我知不能让那所谓的魂转世,因她毕竟并非一个真正的仙魂,只是灵息所成,因此我去凡世锁了只凡魂回来,潜入灵宝天尊宫邸,以那只凡魂换出了长依的灵息,又将那灵息重放回了尊上你的仙体中。天庭并未发现‘长依之魂’被换之事,他们将那凡魂当作长依,使其投生转世,成了一个叫烟澜的凡人。这便是烟澜仙子的来历,她和长依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说清此节后,他又再次告罪:“不曾及时同尊上厘清此事,着实是我之过。偷偷潜入灵宝天尊宫邸换魂之事,也做得不大体面,只是当日我着实担心,若容那灵息转世,不知她会成为个什么,故只能行此下策。”
祖媞静了许久。“想不到是这样。”她道,有些叹息,“长依做花主的那些年,为这新神纪贡献良多,也算是全了少绾之念。”提起少绾,她沉默了片刻,最后看向远天,神色间浮出悲悯来,轻声道,“你做得没错,长依她的确不能转世,她的灵智和情感,爱恨和痴缠,在当年她身殒魄消之时,随着灵息飘散,绝大部分都遗落在了锁妖塔中。小三郎当年敛住的她的那口气息,纯然只是我和少绾的部分气息,以及长依的部分记忆罢了。以部分气息和部分记忆做成一个新魂,即便使那魂投生,归来的也不会再是长依。她无法再为仙,纵然破格提她上来,如此前他们对烟澜仙子行方便那般,她也不可能再胜任花主之位。少绾和我为这新神纪留下的花主,只一个长依而已,她去了,便是去了。”
这话祖媞说得伤感,殷临听着也颇觉伤感,但他又很是敏锐,听祖媞提到锁妖塔,闻音知意,立刻问道:“尊上是说,锁妖塔中,还遗留着长依的……意识?”
祖媞颔首:“嗯,它们寄托在一块灵石上,或许那也是它们未被那些结魂的法器收走的原因。我无意中用原初之光缠住了那灵石,那些灵息便回到了我的身体中。”
殷临震惊。
祖媞却突然换了个话题,转过身来看着他:“这九重天的仙者们似乎都认为长依喜欢二皇子桑籍,你方才也这么说。”
殷临早已习惯了祖媞说话时偶尔会天马行空地跳话题,闻言立刻收拾好了情绪,回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祖媞摇了摇头:“她并不喜欢桑籍。当那部分灵息回归,我看到了她的记忆,还有她的情感。她喜欢的是小三郎。她对小三郎生情,是因第一次见他时便对他有熟悉之感,想要亲近,那种感觉开启了她的情智,在她心底埋下了喜爱他的种子。”
殷临听得一阵恍惚:“她怎么会喜欢……”但话未说完,他心中一跳,突然明白了过来。这的确是可能的。二十多万年前,临献祭的那段日子,祖媞是如何挂念水神的,他一直看在眼中。长依是祖媞的灵息,她的魂亦是祖媞所造,一直怀想着水神的祖媞,在造魂之时,无意中使那魂染上了自己对水神的牵念,这是完全说得通的。长依或许是带着于七情懵懂的祖媞当初对连宋的牵念去爱上了连宋。这听起来似乎很是玄妙,但此时殷临却无比强烈地这么觉得。但他当然不能这样回答祖媞。
祖媞探寻地看了殷临一眼,见他话说到一半便沉默了,也没有再继续开口的意思,就垂眸自己分析了起来:“或许这么说,有些自我。”她略微踌躇,“但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长依她最初对小三郎生情,或许是因我曾十分期盼水神降生之故。你不是告诉过我,二十多万年前,我曾对水神降世有许多执念吗?所以这一切的因,或许……都在于我。而当最后一丝长依的灵息回归至我的仙体,我能感受到她的遗憾和疼痛。”说到这里,她看向殷临,“你可知道,那些遗憾和疼痛,是如何平息的吗?”
殷临摇头,他完全没想到祖媞竟能分析到这一层。就听祖媞平静地继续道: “它们是被我身体中小三郎种下的噬骨真言给抚平的。它们平息了,而后,那些若有若无的长依的意识也消散了。就像是她终于感到了安稳,也对这个世间释然了。我不知这个结局对她来说是好还是不好。但她自己,好像是满意的。”
殷临哑了片刻,回想同长依相依相扶的过往,亦有些感叹,声音微涩道:“她能释然,是最好了。”
祖媞嗯了一声。两人静了会儿。祖媞问他:“对了,小三郎什么时候出关?”她接着道,“长依既同他前缘颇深,那这些事的前因后果,也当让他知晓才是。长依应该也不愿意他一直将烟澜仙子认作她的转世,甚而因烟澜而对她失望。”
殷临苦笑:“是这个道理,但若三皇子怪罪我当初置换长依之魂,却该如何应付呢?”
那白马又溜达了过来,在祖媞跟前挨挨蹭蹭,祖媞抚着马鬃,只道:“当日是无法,若他要怪罪,你我受着便罢了。”踌躇了下,又再次问殷临,“他还要闭关多久?”
殷临虽然刚上天,但他无愧于姑媱大管家之名,这些细碎之事摸得比一直待在天上的祖媞清楚得多:“尊上你中了那藤妖之毒后,三皇子守了你一夜,而后雷霆手段发落了烟澜,便继续闭关炼鼎了,终归……那鼎炼好就会出关吧。”
祖媞闻言,点了点头:“嗯,我醒过来后,就一直没见过他。”说完这话,她愣了会儿神。殷临猜不出她在想什么,正要开口,她突然翻身上了马。白马甩了甩蹄子,她跨坐在马背上,垂眸吩咐殷临:“你先回,我一个人再跑会儿马。”声音倒是平静,也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晨曦流光溢彩,铺洒整片云海。白马向着东天疾驰而去,风将祖媞金色的衣裙扬起。她着实宜动宜静,马上之姿雅且悦目。殷临望着她的背影,仿若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爱在春日里纵马飞驰的小郡主,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祖媞说她醒过来这几日,一直没见过连宋。他也听蓇蓉说了。提起祖媞被她连累中了毒这事,蓇蓉很是愧悔,可一说起连宋,就只剩恼怒了:“尊上中了毒,中了毒哎!可他倒好,只在尊上身边守了半夜,天还没亮,尊上还没醒呢,他就又回去闭关炼那个破鼎去了!”言语间尽是不满。
但殷临却知,这并非是连宋慢怠祖媞,对她漠不关心,而是……他不能面对她。而他为何不能面对祖媞,殷临也很明白,是因自己和昭曦联手骗了他。
殷临并非故意欺骗连宋。因见证过他与祖媞在凡世的那段铭肌镂骨之情,当祖媞自近三万年的沉睡中苏醒之初,他也曾对他们二人心软,想过若因缘难断,即便忘记彼此,他们仍对对方动了意生了念,那他也不会阻止他们,会让他们随缘。
可那日,昭曦说得亦有道理。三万年前,祖媞剥离了关于连宋的全部记忆,固然是因觉得自己同他没有未来,欲用它们为他再造一个成玉;但如此做,未尝不是因她爱他甚深,自知若记得他,自己便必定会为凡情所缚,动摇献祭之心。她无法,也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在爱人和献祭的命运面前,她只能忍痛含悲,选择命运。
昭曦当日诘问句句在耳:“连宋想起来了,然后呢,让尊上也想起来,然后让尊上在选择他还是选择自己的使命中再挣扎一次?你觉得这是为尊上好?我却觉得让尊上永远也别想起来才是对她好。那些记忆,本就是尊上要放弃的,这是她三万年前就做出了的选择。当初她做出这选择时有多痛苦,我们都看在眼中。即便如今她早醒了三年,可最后的结局不会改变,难道我们要让她再痛一次吗?”
阴云席卷而来,沉沉地压在殷临的心上。许久,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就如此吧。他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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