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东海之东,乃折颜上神的十里桃林。仲春时节正是花繁时候,桃林中花事灼灼,一派云蒸霞蔚。
三殿下负手行于花树间,一边走,一边垂首想事情。
此前在千绝境中,祖媞还未来得及告诉他助她脱困后需将她送往何处便昏了过去。是以顺利带她出南荒后,三殿下自作主张将她送来十里桃林,请了折颜上神为她诊脉。
折颜上神别的虽不靠谱,但医术很出挑,乃世所公认的八荒无双。事实也证明,他带她来此是来对了。
折颜上神表示就光神这种情况,靠诊脉也诊不出什么,需以追魂术潜入她的神识,探察她的元神。追魂术乃上神阶品的神仙方能施展之术,三殿下年仅七万岁,离上神之劫尚早,然他猎书众多,在理论上是很懂此术的,故知施展追魂术探究一个仙者的魂,至多一刻钟便能成事。
孰料折颜上神探祖媞之魂,竟整整用了七个时辰。
汗淋淋自祖媞的神识中退出,折颜上神调息了多半晌,方请他过去说话:“如你所断,她以自身灵力去抵抗那邪力,因灵力有限,不能支撑成年仙体,故而回到了幼年时。”看他神色微愣,折颜上神挑眉一笑,“哦,单以外貌论,她看起来的确像个半大少女,但光神四万岁方成年,探她神识和灵力,此时的她最多不超过一万岁,无论身体还是心智,都属实还是个孩子,的确可称是回到了幼年时。”
他在一瞬的惊讶后,心底微沉:“我此前想过,千绝境中,她体内灵力会主动去对抗那邪力,是因彼时她无法施用法力,待她醒来,或许她便能调用体内法力去抗衡那邪力,将灵力置换出了。如此,一旦有充沛的灵力支撑她的仙体,她应该就能恢复如初了。照上神所言,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是吗?”
折颜上神拊掌:“东华常赞天君三个儿子里最灵慧者当属幼子,倒不是篇虚话。”或许觉他聪明,出于欣赏之意,上神的话中有了亲切,“你想的原没有错,然如今,祖媞尚是个孩子,控制不了体内属于成年光神的法力,故而你说的这条路走不通,最好是……”话到此处,上神停了一下,问他道,“我听说东华最近在闭关,你可知他要闭到何时啊?”
听他回答帝君一两月后便会出关,上神的手指在桌沿一敲,下了方子:“祖媞醒来后,就让她维持现状好了,待东华出关时,让东华以他磅礴的仙力去对抗祖媞体内的邪力,助她置换出灵力恢复正身,恢复正身后,祖媞自然知道该如何从她身体里导出那邪力,此事便这么处理吧,如此最稳妥了。”说着看向他,“但在东华出关之前,你得保证祖媞情况稳定,不能让她情绪波动过大,也不能让她调用法力施用重法,因两者皆会动摇她体内平衡,使她陷入险地。”
诸事交代完毕,上神无事一身轻地站了起来:“听闻祖媞她小时候……”他顿住,耸了耸肩,“哎算了,本座幼时其实和她没交情,也不知真假,”拍了拍他的肩,颇含深意地一笑,“若是真的……总之,祝你好运吧。”
折颜上神将接下来照料祖媞神之事全推在了他头上,三殿下能理解,毕竟人是他带来的。
自庆姜复归,他和东华帝君便一直在探查这位魔尊。祖媞神苏醒后竟也在探庆姜之事,倒是与他们不谋而合。三殿下并不是喜欢揽事的人,然如今祖媞神身纳西皇刃邪力,稍有不慎,便将陷入险境,将她送回中泽交给她那几个神使,他不放心。最稳妥的法子,的确是他亲自照看她,直到帝君出关。
他对此事并不抗拒,只是,如何在不刺激小祖媞情绪的前提下,令她同意待在他身边让他照看……三殿下揉了揉额角,一边思索,一边举步跨入了安置小祖媞的竹舍。
方踏入外间,便闻一声脆响,三殿下脚步顿了顿。内室传来窸窣声,三殿下挑了挑眉,缓步徐行绕过一面素屏,转过一扇落地罩,看到一身月白衫裙的小少女安安静静地躺在竹榻之上,宛若熟睡。
三殿下走过去,坐在竹榻前,目光掠过地上碎裂的白玉茶碗,折扇在榻沿不轻不重地点了一点:“别装了,知道你醒过来了。”
听得此语,小祖媞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但除此之外,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眼见女孩准备装睡到底了,三殿下没有再多话,忽然倾身。感受到他靠近的气息,小祖媞的睫毛密密地颤动起来。便在两人相距不过半臂之时,她蓦地睁开眼睛,猛地坐了起来,将三殿下一推,人迅速往后退了数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你要做什么?”她戒备地望着重新在竹椅里坐好的三殿下。
女孩的声音很软,娇娇的,即便刻意压低了,做出凶人的模样,也没有什么震慑力,奶凶奶凶的,不仅不可怕,反而可以说非常可爱。三殿下看她这副模样,不禁失笑:“当然是叫醒你,莫非是要帮你盖被子吗?”
小祖媞抿了抿嘴,拽着云被又往后退了数寸,先是审视地看了面前的青年一眼,又看向四周。方才她醒过来,懵懵懂懂地想喝水,刚倒好茶,外间便响起了脚步声,她吓了一跳,手一抖就把茶碗给摔了。茶碗一碎,她彻底醒了,才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蒙蒙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脚步声愈来愈近,也来不及多打量,当机立断地选择了装睡……此时她才算看清楚这竹舍到底长什么样,她果然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小祖媞皱着眉头问:“是你把我掳来此地的吗?”三殿下保守地回答:“不是。”
小祖媞看了他一眼,想了一瞬,她选择不相信:“胡说,”她愤愤地,“明明昨晚我还睡在自己的洞府里,结果一醒来却到了这里,肯定是你把我掳来的!”
三殿下眉心一动,不过三句话,已明白过来面前的小少女不仅是身体和心智,便连记忆也回到了幼年时期,就像是真正的一万岁的祖媞,跨越了三十多万年的时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孩子。
三殿下微微一笑,那要哄骗一个孩子,他是很拿手的了。他搜索着从东华帝君处得来的关于祖媞神的只言片语,一边开口一边观察小祖媞的神色:“你们姑媱山的檀树老爹是我的一位忘年友。老爹有急事需离开中泽一趟,却又怕你不舍他,故而趁你入睡,将你带来了此处托付给我,让我看顾你一阵子。”
听完他的解释,小祖媞非常惊讶,身子前倾了两寸:“你居然认识檀树老爹吗?”不待三殿下回答,又立刻一凛,退了回去,戒备地望着他,“你是不是骗我的?”
三殿下说没有。
她感到为难,嘟嘟囔囔地:“你说没有就没有吗,那你怎么证明你没有?”
三殿下想了想:“这里是十里桃林,小光神应该也听说过十里桃林吧,我是这桃林主人的朋友,岂会骗你?”
十里桃林的主人折颜君是八荒唯一的五彩凤凰。她虽然没和折颜君打过交道,但也知他自幼养在父神膝下,很得父神看重,品性无可挑剔。既然是折颜君的朋友,那这人应该不是坏人,也应该没有骗自己。小祖媞松了一口气,放下了警惕心,防备一撤下来,好奇心便冒出了头,她好奇地打量青年:“我知道折颜君有一个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你不会就是他那个朋友墨渊君吧?”
三殿下否认了她的猜测,说不是,又问她:“你可知天君?”
天君她当然知道,神族有三百七十六族支,中有四十七望族,天族乃四十七望族之一。她点头:“天族的族长嘛。”
三殿下也点头:“我是天族族长天君的第三子,名连宋。你可以叫我……”他顿了一下,为她想出了一个称呼:“你可以叫我连三哥哥。”
她大感好奇:“我为什么要叫你哥哥?”三殿下笑笑:“因为我比你年长。”
这个理由是令人信服的,她考虑了一下,表示赞同:“嗯,那是的。”但她还有点心高气傲,“可我是光神,檀树老爹说过,非要攀亲缘的话,只有同为自然神的风之主可以被我叫作哥哥。”想起这个她又有点生气,“可惜谢冥那小丫头不许我叫瑟珈作哥哥,哼,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叫别人作哥哥。”说着看向喝着茶的青年,“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她卡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三殿下并不介意她没记住自己的名字,放下茶杯,扇子在竹椅的扶臂上点了点:
“可我觉得你叫我哥哥最合适。”
小祖媞盘着腿抱着被子,很坚持:“才没有很合适。”瞪眼看着他,实在不解,“你为什么那么想做我哥哥?”
为什么?因为想起了她在千绝境中唤自己小三郎,看她回到幼年,如此单纯好骗,所以起了捉弄心,想要趁她什么都不懂,诓骗着她亦占她一回便宜罢了。但这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小祖媞见青年默了一默,然后表情高深地看着她:“这是为你好。”她不能明白:“为什么是为我好?”
三殿下垂目看了眼地上。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她眼角一抽,地上躺着的正是此前被她打碎的白玉茶碗。
三殿下问她:“这是你打碎的吧?”又道,“这茶碗极珍贵,乃折颜君心爱之物,若你叫我哥哥,那我可以替你说情,代你赔他这宝物。但若你同我没关系……”他淡淡一笑,“那便需你自己拿着这茶碗去找折颜君赔罪了。折颜君生起气来,可是很吓人的。”
小祖媞呆住了,半晌,嗫嚅道:“姑媱也有珍宝,我、我可以赔给他。”
三殿下丝毫没有吓到了孩子的惭愧:“姑媱有同这一模一样的白玉茶碗吗?”小祖媞脸色苍白地摇头:“没有。”拽紧了被子,“那、那怎么办?”
三殿下纡尊降贵地指点她:“所以我觉得你可能需要一个能护着你的哥哥,你觉得呢?”
小祖媞哭丧着脸看着他:“如果我叫你哥哥,你能保证折颜君不生气,不来找我麻烦吗?”
三殿下点头:“当然。”
她仍自挣扎:“可哥哥是很重要的亲人了,怎么能随便叫别人哥哥啊?”三殿下不以为然:“这只是很随便的一个称呼。”
小祖媞望住他,大眼睛里汪着一点水雾,看上去极惹人怜。她眨了眨眼,水润的眸子里透出一点好奇来:“那难道有很多人叫你哥哥吗?”
三殿下愣了愣,这倒是没有的,他母族势大,亲戚多,旁支的表妹其实也有几个,但他同她们疏远得很,偶尔见面,待她们也冷冰冰的,搞得她们很惧怕他,没人敢叫他哥哥,都恭敬地唤他三殿下。这倒是有趣,他才注意到,他活了七万年,还真没人叫过他哥哥。
“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他如实回答她。
“哦,那这样的话可以。”她点了点头,目光在地面的碎瓷上晃了一圈,又在他脸上晃了一圈,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右手握拳掩住嘴唇轻咳一声,宣布道,“我可以叫你哥哥,但我认了你做哥哥,你就要对我很好了,像瑟珈对谢冥那么好,也不可以再让别人叫你哥哥,你可以做到吗?”
这次是三殿下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再让别人叫我哥哥?”
小祖媞立刻坐直了,微微仰着头,很骄矜似的:“因为我是光神,光神就是这么霸道!”当然并非如此,事实是她今天突然发现她可能一直都有点羡慕瑟珈是谢冥独一无二的兄长,正好机缘巧合天上掉下来一个好看的青年想做她哥哥,她就希望他可以做自己独一无二的哥哥。
三殿下挑了挑眉,一时没有说话。她有点紧张地看着他。少顷,三殿下回了她: “可以。”
小祖媞大喜过望,立刻合掌:“那我们来立噬骨真言吧,檀树老爹说过噬骨真言是比血脉关系更可信的存在。”又用一种心向往之的口吻暗暗嘀咕,“瑟珈和谢冥就是立过噬骨真言的,瑟珈就一直对小谢冥很好。”说着这话她闭上了眼睛,顿了一下后口中念念有词,是在召唤立真言的圣火。
三殿下没有和人进行过这样的对话,如此朴拙,天真,还带着孩子的稚气和无厘头。可不知为何却又觉得熟悉。他应当是谨慎的,周全的,步步为营的,总是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好结果的,这样的连三殿下。他其实很清楚,同小祖媞的这场谈话到一半时,他便已取得了她的信任,达到了目的。后来非要让她叫哥哥,不过逗她玩。他没有必要为几句玩笑便立下这源自洪荒的凶狠咒誓,须知此咒一旦立下,便是永生的束缚。可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召出了那作为誓言见证的三昧圣火,说出了“天道煌煌,巍然在上,四海水君连宋在此立誓,终此一生,都将以诚心善意待光神祖媞,若违此誓,愿为天火焚身,直至身死”的誓言。
小祖媞跪坐到床边上,也抬起了手,用小小的手掌贴住他的手心,说出了一些稚朴之语:“我也会对连三哥哥好的,若是违背誓言,愿受天火焚身之刑。”
话毕时,那圣火化为红色的花,印上了两人的手背,而后缓缓消失,没入了骨血之中。誓言成了。
女孩的掌心仍贴着他的,她抬起眼帘,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掩饰般地咳了一声:“好了,现在你是我哥哥了。”然后她很轻地叫了他一声,“连三哥哥。”
三殿下在这声称呼里微微一震。其实立誓的前一刻他还存着玩笑之心,可当此时,她叫他连三哥哥,模样乖巧,让他无法再觉得这只是个玩笑。
他突然想起帝君曾同他提起过,说祖媞献祭时不过十万岁,而因光神仙体殊异,即便存世那十万年,她大半时间也是在沉睡。
那照这样算来,其实她不过是个才五万岁的小少女神罢了。
在安禅那殿里,他与成年的她相处了半个时辰。她机敏沉着,应变迅捷,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她撕掉人皮面具朝他一笑时的甜软之态。
一时之间,三殿下只觉无论成年的祖媞还是幼时的祖媞,叫他一声连三哥哥,都十分合衬。
正当他想得入神,一只手突然拍在了他的手臂上:“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三殿下回神,看着面前女孩严肃的表情,也随之正色:“你方才说,立下噬骨真言,我们就是很亲的人了。不过你最亲的人是檀树老爹,我可以做你第二亲的人,是不是?”
小祖媞狐疑地嘀咕:“你明明在走神啊。”但他准确地重复出了方才她的所言,她也就不计较了,咳了一声,“我继续说了啊,”郑重地叮嘱他,“这次你不可以走神。”
三殿下嗯了一声,学着她做出郑重之态来。
她满意点头,继续道:“你可以做我第二亲的人。很亲的人可以叫我阿玉,是檀树老爹给我起的小名,”她骄傲地仰起小下巴,有点得意,“因为我是姑媱之宝,玉骨冰姿,所以叫阿玉,连三哥哥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看她郑重其事地自夸自己乃姑媱之宝,玉骨冰姿,三殿下一时觉得好笑。“好,我叫你阿玉。”他笑道。可就在说出“阿玉”这两个字时,他的脑中一片轰鸣,像是海上忽然涌起千层浪,轰隆隆拍下来。他一时有些恍惚,心中发紧,只觉这名字很熟,可回顾过往,却并不认识什么叫阿玉的人。他揉了揉额角,见面前的女孩抿唇而笑,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又叫了她一声:“阿玉。”压下了心悸。
白真上神处理完东南荒的政事,自青丘回到十里桃林后,折颜上神同他提起了连宋君带着祖媞神前来桃林之事。白真上神盘腿而坐,听得都忘了扒饭,盘盏一推,大惊:“这么说那夜千绝行宫突然戒严,是因祖媞神之故?”
折颜上神将他推出来的盘盏复推回去:“吃惊归吃惊,不要趁机把这盘菠菜推给我。”从菜盘里夹了两筷子堆到白真上神碗里,苦口婆心相劝,“多吃菠菜,对气血和眼睛都有好处。”催促他,“快吃。”
白真上神艰难地吃了一口菠菜,和着茶水咽下去,露出了一个身残志坚的表情:
“不过庆姜应该没发现是祖媞神闯入了千绝境。”缓过来后他继续方才的话题,“次日我们同他告辞时,他倒是问了一句夜华君为何他三叔不在。夜华那小子同我和大哥喝了一夜酒,如何知晓,但他倒也有急智,只道他三叔宿醉头疼,待在这行宫中颇觉不便,故一大早就回九重天了。天族的三皇子连宋君,本就是个不受礼数约束的,风流肆意之名传遍八荒,庆姜倒也没有起疑。”
白真上神这个人,虽已为上神,仙龄也有十来万岁了,但玩心依然重,且好听稀奇事,交代完千绝境的情况后,好奇地看向折颜上神:“你方才说连宋他不过一两日便取得了小祖媞神的信任,这半个月来,无论是入山探幽还是泛舟游湖,祖媞神都让他陪着?”得折颜点头后,白真上神且赞且叹,“不过一两日便能和祖媞神处得这般好,天君这位三皇子也忒有本事了!”
折颜上神不爱听白真上神夸旁人,一哂:“小祖媞嘛,天真又轻信,毫无戒备心,谁愿意陪她玩她就亲近谁,糊弄她最容易不过。也是本座不愿陪她一个小孩子胡闹,若本座愿意屈尊,你信不信她待本座也会很亲近?”
白真上神放下筷子,稳重地思考了片刻,谨慎地回答:“我可能不太信。”眼见折颜上神脸色转冷,白真上神立刻毫无志气地改口,“我……可能有点相信?”
但折颜上神的脸色依然没有好转,白真上神把被他扒拉到碗沿用米饭埋起来的菠菜挑出来吃了两口,妄图以此博得折颜上神的欢心:“好了,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他试着真诚地笑了笑。
折颜上神简直不想和他说话,转头看向跪坐着伺候在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毕方鸟:“连三那小子已领着祖媞在本座这桃林赖了半月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
毕方鸟毕恭毕敬道:“回上神,三皇子谨慎,说是要再观察两日,待确认祖媞神万无一失了再告辞。”
折颜上神没好气道:“那小光神成天摸鱼打鸟的,比本座还龙马精神,她还能有什么事,让他们赶紧走,看着心烦!”
毕方鸟毕恭毕敬应下,道是。
白真上神低头使着筷子重新用米饭将菠菜埋起来,小声嘀咕:“也不至于我就夸了三皇子一句,你便迁怒他至此……”
折颜上神愠声:“本座怎会因一个小辈醋海生波!”
白真上神噗地笑了出来,虽在折颜上神的眼刀飞过来时及时止住了,但双眼却仍带笑意:“哦,醋海生波。”他悠悠道。
折颜上神一愣,半晌,也摇头笑了,无奈地看了白真上神一眼:“好好吃饭,赶路误了午膳,补的这一顿也不好好吃。吃饭还得让人看着,还是个孩子吗?”
眼见两位主人复又亲热地说起话来,老实的毕方鸟感到很困惑:那还需不需要把赖在桃林吃了半月闲饭的三皇子和小光神赶走了呢?他本想再问折颜上神一句,但看此时饭桌旁二位上神已凑到了一起,低声说话时颇有岁月安宁之意,不是自己可以插嘴的氛围,虽然老实但也很有眼色的毕方鸟默默地退了下去。走出厅房外五步远时,他想起如今桃林有客人在,又慎重地走了回去,体贴地帮二位上神关上了房门。
毕方鸟兀自纠结了一下午,磨蹭到日落西山,准备再去探探折颜上神的口风,不料三殿下竟带着小光神主动来辞行了。原来元极宫传信来,说天上突发了一桩要事,等着三殿下回去做主。
白真上神在房中休息,折颜上神一人出来送客,按捺着高兴将二人打发了。
三殿下领着小祖媞回九重天时,没惊动什么人。
此前在十里桃林中,待小祖媞醒后,三殿下便给天步传了信过去,故当三殿下将小祖媞带回元极宫时,天步并不觉惊讶。且因祖媞神如今是这副模样,身份不宜声张,为免节外生枝,天步还提前做了安排,使得阖宫只以为这生得极美的小女孩乃三殿下友人之妹,友人将其爱妹交托给三殿下看顾,被三殿下领回了元极宫罢了。可见天步的稳妥。
三殿下风尘仆仆归来,刚沐浴毕,便召了天步禀事。
令素来沉稳妥当的天步也感到焦虑、不得不将三殿下从十里桃林请回的事,着实是一桩大事。
说半个多月前,掌领北荒的玄冥上神向天君呈了道折子,言北荒与东北荒交界之地有恶蛟出没,为祸彼处的几个凡人小国,希望他老人家能派一员得力神将下去收服此蛟。
天君图便利,这些年收服凶兽之事一向是交给他英武能战的小儿子在处理。此番他也打算因循旧例,等小儿子回天宫就将此事吩咐给他。结果庆姜大婚毕,太子同司命星君、粟及仙君都如期归来了,他的小儿子却不知跑去了哪里。
天君无奈,只得将玄冥上神的折子挑出来,于凌霄殿朝会上,重新与列位臣子商议降伏凶兽的人选。不想太子夜华竟主动请缨,恳请天君赐他这个历练的机会。近万年来,但有调服凶兽的差事,三皇子的确都会带少年太子去长见识,天君考虑了半晌,也觉这是个锤炼储君的好机会,便准了。
太子下界的第九日,那恶蛟的尸首便出现在了东荒的空桑山下。蛟尸甚巨,且长,其状可怖。太白星君奉天君之命下界,亲自验看了蛟首的致命伤,判断出那伤的确是由太子殿下的青冥剑劈斫出来的,可见此蛟确为太子所诛。太子骁勇,不过三万岁便能制伏恶蛟,这本该是桩令天君老怀大慰之事,但问题在于,恶蛟虽被诛了,太子却也失踪了。
天君对此既忧且怒,命太白星君暗中查探太子的踪迹。但太白星君查了七日,一无所获。故天君才会下敕令给元极宫,命宫中仙侍赶紧联系三皇子,将他召回来。因要论查探消息,整个九重天上,还是属元极宫最能指望得上、靠得住。
三殿下擦着头发听天步禀完前情,皱眉问:“二十四文武侍怎么说?”
二十四文武侍乃元极宫中二十四位极擅打探消息的仙侍,由三殿下亲自调教出,分十二文侍,十二武侍。八荒公认元极宫消息灵通,这二十四位仙侍功不可没。
天步捍卫了二十四文武侍在探查消息一途上制霸九重天的无双美名:“太白星君处虽没什么进展,但卫甲仙者却在两个时辰前传回了消息,说探到了太子殿下在朝阳谷。”
三殿下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朝阳谷?”
天步道是,条分缕析,娓娓而诉:“卫甲仙者说太子殿下在朝阳谷的麓台宫中养伤,麓台宫宫禁森严,他无法潜入,因此用了些手段,从一个出宫的宫人那里探得了一些消息。照那些消息推断,应是太子殿下诛杀恶蛟后受了伤,被路过的青鸟族长王姬所救,带回了麓台宫。听那宫人的意思,麓台宫里不许他们将长王姬救了……
天族太子一事外传。卫甲仙者一度怀疑是不是太子殿下伤重,青鸟族怕殿下有个万一,他们不愿担责;但那宫人斩钉截铁说太子殿下伤得并不算太重,只是一直醒不来,令日夜服侍于前的长王姬很是心焦罢了。”
三殿下听到此,正好擦完头发,他将棉巾扔到一旁,抽出案头香瓶中的香箸,示意天步继续:“说说你的看法。”
天步的确有一些看法:“奴婢觉得此事有些棘手。”天步双眉紧蹙,“青鸟一族救了太子殿下,却又将殿下藏起来,若他们是我天族臣民,当然可以即刻治罪。但青鸟一族世居青丘朝阳谷,却是九尾白狐族的臣民,倒不好越过青丘白家,直接去找青鸟族的麻烦。可要通过白家,请狐帝白止帝君下令青鸟族将太子殿下送回来……却又怕……”说到这里,有些踌躇,又有些讪讪,“奴婢不敢妄议白止帝君和白浅上仙。”
天步不敢妄议上神上仙,但三殿下没什么不敢的,一边垂首添香,一边帮天步补充完了她的未竟之言:“却又怕白家以此作筏子,与夜华退婚,是吗?”
天步愁容满面,轻声一叹,忍不住叨叨:“太子殿下那厢虽不知,但三殿下您又怎会不知白浅上仙其实一直不大满意同太子殿下的婚事?若让上仙知晓太子殿下为青鸟族的王姬所救,且王姬还心仪殿下,日日服侍在殿下病榻前,便是青鸟族不对太子殿下挟恩以求报……一直心心念念着想要退婚的白浅上仙,也势必会抓住这个机会,以成全一对璧人之名,要求同天族退婚的。”天步蹙眉,“是以奴婢才觉此事棘手。只是奴婢想不明白,青鸟一族为何要将殿下藏起来,这对他们并无好处啊。”
三殿下放下香箸,淡淡一笑:“你既已将白家得知此事后会有的态度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个弯怎么转不过来?”他接过天步递过去的丝帕擦了擦手:“若没猜错,青鸟族严禁麓台宫宫人泄露夜华的消息,只是不欲白浅知道此事罢了。因他们也知白浅不满这桩婚事,一旦得知夜华在麓台宫,必会借机同天族退婚。白浅退婚,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这当然不是他们羁留夜华于麓台宫的目的。”
得三殿下点拨至此,天步恍然清明,斟酌着推测:“青鸟族也明白,我们天族也不欲让白浅上仙知晓此事。所以关乎此事,我们能选择的最好办法只有一个,便是暗中遣人前去朝阳谷,同他们达成和议,迎回太子……”
三殿下点头,嘉许道:“还不算笨。”
但天步却并没有被嘉许了的欣喜,越想眉头蹙得越深:“这么说,青鸟族其实是想以太子殿下为质,越过白家,向我天族换取利益了?”不由惊怒,“他们好大的胆子!”
三殿下倒是很云淡风轻:“他们的确有想换取的东西,不过也不一定是利益。”垂眸静思了片刻,他问天步,“青鸟一族的禁地星令洞中是不是存着星浮金石?”
天步愣了一下,她虽是九重天数一数二的掌事仙者,但也不是什么都懂,比如这个星浮金石她就没有听说过,她也不知三殿下突然提起这金石有什么用意。好在三殿下也只是随口一问,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吩咐她道:“你准备准备,明日见过天君后,你随我去朝阳谷走一趟。”
正事就算是说完了。
天步领命而去,退至寝殿门口,预备等三殿下睡下后再离开。不想站了没一会儿,竟遇到个抱着枕头来闯宫的人。来人看到她,很自然地对她点了下头,很自然地提着裙子跨过门槛,大摇大摆地向室内而去。
天步在元极宫中当差当了五万年,骄傲恣意、胆大妄为的美人她不是没见过,但胆敢抱着枕头夤夜来闯三殿下寝殿的美人,她还当真从没有遇到过。天步惊呆了,直到小美人已进入殿中她才反应过来,赶紧跟进去,想要亡羊补牢地拦一拦来人。但同时,她心里也打着鼓,觉着自己的身份可能够不上拦这位祖宗。
祖宗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祖宗。来者正是小祖媞神。
小祖媞跑进三殿下寝殿的时候,三殿下正在宽衣,浑身上下只穿了条绸裤,正探手从身前的紫檀木衣架上取明衣,死也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闯进来,所以当小祖媞惊叹地发出一声“哇哦”时,三殿下居然没能反应过来。
她“哇哦”完才想起自己贸然闯入可能不太礼貌。
“对不起,连三哥哥,我不知道你在换衣。”小祖媞不拘小节地道了个歉,也不等三殿下回应,颇具大将之风地摆了摆手,“不过你不用在意我,继续换吧,我不打扰你。”说着便不再看他,径直向床走去。
三殿下僵了片刻,一时觉得这场景魔幻,一时觉得小祖媞荒唐,最后他想起了十里桃林中折颜上神的那句“听闻祖媞她小时候……总之,祝你好运吧。”他起先不知这话是何意,但同小祖媞相处了半月,大概明白了折颜上神或许是想说,祖媞她小时候其实还挺调皮捣蛋的。
试想想,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半夜来闯他的寝殿,这稀奇吗?不稀奇。因此三殿下在僵了片刻后,很快恢复了从容。他穿上明衣,系好衣带,转身想问小祖媞这么晚过来找他干什么,却见她已坐到了他的玉床上,正趴那儿放枕头。
小祖媞将自己带来的枕头和他的枕头排在了一起,看他走过来,眉眼弯弯,理所当然地同他宣布:“今天晚上我也要睡在这里,和连三哥哥一起睡!”
刚走到床前的三殿下跌了一下,小祖媞赶紧伸出一只手扶住他,颇为紧张地抱住他的手臂,仰头望他:“连三哥哥你怎么了?”
三殿下看了她一眼,淡定地道:“没什么。”一个孩子,到了陌生之地,不惯一个人住,夜里害怕,就想黏着自己最亲近之人,这稀奇吗?不稀奇。
三殿下倒是很快想通了,但刚跟进来的天步并不觉得这不稀奇,听到小祖媞这话,简直惊掉了下巴:“尊上要、要睡这里?”看到小祖媞已扑在床上,又想起三殿下的洁癖,天步眼角直抽,赶紧走上去欲扶起祖媞,“尊上先起来罢……这、这不太好啊……男女七千岁便不该同榻……”
见天步要来扶自己,小祖媞干脆踢掉了鞋子缩进了床内,只探出一个头,狐疑地问:“男女七千岁便不该同榻?我怎么不知道,”耸了耸肩,“那就算如此吧,但我没有性别,可以是男孩子也可以是女孩子,我现在可以算作是男孩子,连三哥哥也是男孩子,我们并没有什么男女之分。”
天步没稳住差点摔一跤:“什么?可、可光神不是一位女神吗?”
这倒也不怪天步,世间知光神生而无性别、幼时可男可女的神祇本就不多。她只以为小祖媞在开玩笑,为了同三殿下住在一起胡言乱语罢了,不禁苦笑:“尊上不要唬奴婢了,若是尊上一人住一殿害怕,那奴婢……”
小祖媞被戳中心事,脸瞬间红了,但她是骄傲的光神,怎么能承认自己一人住一殿害怕,因此尽管心虚,还是很努力地否认:“我才不是一个人会害怕,我只是觉得……”她的眼睛转了转,“我有时候半夜想要喝水,就需要有人给我倒水,所以我不能一个人住!”
天步上前,柔柔相劝:“那奴婢可以住到尊上寝殿去,不仅可以给尊上倒水,若尊上踢被子了,奴婢还可以帮尊上盖被子。”
“可我……我很挑剔的。”小祖媞鼓起腮帮,皱着眉,“我不喝别人倒的水。”她不是很有底气地说。
天步待要再劝,被静立在一旁的三殿下抬手止住了:“就让她住在这里吧。”
天步先入为主地觉得小祖媞应是个小少女,故而执着地认为她宿在他这里不妥。但回到幼时的祖媞并无性别,的确如她所说,她可以是男孩也可以是女孩,而同她立过噬骨真言的自己,是她在这世上第二亲的人,在他面前她这样百无禁忌也可以理解。天真稚纯,这就是幼年的光神,三殿下觉得这样的小光神是很纯粹的,而为了赖在自己这里,同天步斗智斗勇的她又有些好笑,是故抬手结束了两人关于此事的争论,一锤定音地允她留在了他这里。
天步自是不解,但天步的妥帖就在于即便不解,既是他的吩咐,便绝不会再多言。但三殿下当然不会和小光神同榻,因此他又多吩咐了天步一句:“让她睡我的床,你让人再抬一张榻和一张隔断屏风进来,”他指了指身旁,“就摆在此处。”并道,“你去她床边打个地铺。”看小祖媞像是有什么意见,哄她道:“我可以帮你倒水,你踢被子天步可以照顾你。”
小祖媞想了想,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天步立刻福了一福:“奴婢这就去办。”
天步离开后,三殿下方垂眸看向小祖媞:“我和天步都陪着你,这样你就不害怕了吧?”
一身素白长裙的小光神,抱着被子坐在玉床上,青丝如瀑,颜色殊胜,盈盈烛光下,透出一种神性的美。
听他那样说,小祖媞将被子提起来一点,抱紧了,很轻地瞪了他一眼,小小声道:“我说了我没有在害怕。”
三殿下戏谑道:“好,你没有,你只是想找个人半夜给你倒水。”小祖媞又瞪了他一眼:“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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