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自入宫以来,成玉总是卯中就起床,梳洗后去太皇太后处候着,伺候祖母早膳。然次日卯末了,成玉还未起身。宫女撩帐探看,见郡主裹在被中发抖,口中糊涂着说冷,脸上却烧得一片通红。宫女惶恐,立刻禀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急召了太医院院判前来问诊。
太医院曾院判悬丝诊脉,得出的结论是郡主昨夜着了风寒。然一服重药灌下去,成玉却依然高热不退,人还愈加糊涂。太皇太后忧急,想起她的命格,以为她这是在宫中住了太久,失了百花灵气润泽所致,念及她重病不好挪动,便下了懿旨召朱槿、梨响入宫,又令他们从十花楼里多挑些有灵气的花花草草搬进来,看能否为成玉驱病。
朱槿领旨,花花草草里挑拣了一阵,挑了前几天终于化了形能跟他聊天的姚黄和紫优昙。
成玉一病就是多半月,生病之初,她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梨响守在病榻之侧,为成玉擦汗掖被铺床单、递水喂药换衣衫,忙得不可开交。朱槿、姚黄和紫优昙三个男人坐在外间,也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成玉清醒的时候关怀了她要盖好被子多喝热水。
因为也找不到其他事情干,朱槿做主去搞了面一人高的铜镜安在外间,给铜镜施了法。后来的情况就是梨响一个人在里间照顾成玉,他们仨挤在外间,从铜镜里观看千里之遥的贵丹之战战况实录。看就看了,时不时还要发表一点意见,发表意见也就罢了,意见相左时还要吵起来。朱槿比较沉稳,也比较包容,但是姚黄和紫优昙不行,他们俩动不动就要辱骂对方。这种情况下,成玉十有八九会被吵醒,看成玉醒了,三个人会暂停片刻,安抚成玉,安抚的方式是吩咐梨响:“你去给她倒点热水来。”
梨响觉得他们三个人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三生三世都不可能找得到老婆了。
大概第五天时,成玉从床上爬了起来。梨响本以为成玉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外面无所事事的三个花妖驱逐出去,但成玉没有这样做。她裹了一领厚实裘衣倚在门帘处,神色复杂地凝望外间铜镜中的情景,认出那上面是什么时,像是十分惊讶朱槿他们还有这样的本事。站了片刻,她走过去加入了他们。
在成玉加入朱槿他们围着铜镜一起观看贵礵之战这一日,战争形势发生了严峻的新变化。
皇帝当日会派素有帝国宝璧之称的连宋率军驰援一个小小贵丹,为的并非只是将贵丹从礵食铁蹄之下救出,更是为了将礵食这一潜在劲敌狠狠弹压于天极山之北。故而礵食全线溃败退出贵丹之后,大熙并没有善罢甘休,十五万兵马反而越过天极山侵入了礵食,一举拿下了他们肥美的夏拉草滩。
而趁着大熙三分之一的兵力都在东南战场同礵食作战时,自四年前新主登基后一直被连宋压着打的北卫感到一雪前耻的时机到来了。北卫举倾国之力,集结了五十万兵马开往熙卫边境。成玉坐在铜镜前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姚黄从礵食战场上切过来的熙卫边境的情景:北卫向大熙宣战。
为了帮助军事知识最为薄弱的紫优昙看懂当下局势,朱槿还去搞来了舆图。舆图上可见,北卫同大熙交界处,西为难涉水泽,东为崎岖山地,只纵跨大熙两个郡的淇泽湖以北乃是一片平原。姚黄分析,北卫举倾国战力,趁着大熙兵力分散时南侵,打的便是以“投鞭足以断流”的兵力优势迅速突破淇泽湖的湖口防线,以打开大熙国门,向东南深入腹地,直取大熙国都的主意。
湖口乃是国门,连宋以十万精兵于此布下重防,防线坚固,可称铁壁铜墙,然再是牢固,也难以抵挡北卫五十万兵马突然发难,全线压上。
湖口郡连失重镇,仅五日,淇泽湖以北全部失陷。
从地理上看,大湖以东乃是一片靴形平原,平原以东乃是山地,湖山之间正好镶了靴形平原的那只靴筒。卫军自湖口开进,与熙朝守军在靴筒处来回争夺了十日,最终以靴筒失陷、大熙两万残兵退至大湖南部的巨桐县为大战的第一阶段做了结。
湖口防线宣告崩溃。
五十万军队对上十万军队,这种溃败其实也是必然。不过大熙边关告急的军情传达得及时,平安城中皇帝的军令亦下得果决,卫熙之战爆发的第六日,大熙十七卫共二十万兵马已领军令火速整装,依托运河之利走水路奔赴淇泽湖驰援了。
守卫湖口的残兵退到巨桐县的次日,便有三万军队先行抵达与其会合,五万兵力迅速整合,组成一道新的防线,将北卫大军阻于巨桐县之外。而防线之后十里处,淇泽湖最南端的淼都县开了一个大工程,二十万民夫开始修建一道西起大湖东至高山的屏障般的防御工事来。
千里之外战火纷飞,平安城里依然很平安。成玉在宫中养病养了大半月,太皇太后派嬷嬷来探病,嬷嬷回去一禀,说郡主大有起色。太皇太后深信这是被朱槿带进宫来的那几盆花花草草的功劳,看成玉能挪动了,就做主让她回十花楼继续养着去。成玉没有什么意见,姚黄和紫优昙却很不舍,因十花楼里找不着宫里这样大的铜镜,这二十来日他们看惯了宫里的大铜镜,内心里已经很看不上十花楼的小铜镜了,离宫时不禁一步三回头。
一人四妖回到十花楼的次日,大熙二十万援军陆续抵达了淇泽湖以南的淼都县。姚黄足足叹了十八口气,神色晦暗地将身前半身高小铜镜的画面切回到久未关注的礵食战场。由大将军连宋亲自督战的东南战场竟已止兵休战,追溯过去,大家才发现援助贵丹的大熙军队主力十几日前便从天极山以北撤回,借了贵丹海船,利用顺风季穿越南海,自西南登陆回兵大熙,现在已在直达淇泽湖的运河上了。
紫优昙目瞪口呆,掰着手指算了好一会儿,问朱槿:“我见识浅薄,对于他们凡人来说,这回兵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儿?”又道,“我方才晃眼掠过贵丹,似乎看到了粟及,他们这是战势太复杂紧急,逼不得已将粟及派去贵丹给需要回撤的大熙军队施法了?”
姚黄立刻就想给紫优昙上一堂课,课名就叫“一个千年花妖入凡时必须知道的十件小事”。但朱槿还在跟前,不好和紫优昙较这个真,姚黄花了大力气克制住了自己,听朱槿好脾气地回答紫优昙:“凡世的这些战争,无论大小,皆关乎国运,乃是上天注定,谁也不能以仙术道法之类干涉之,因哪怕用上一丁点法力,也会被反噬,严重的还会被天惩,别说一个小小国师了,便是九天之上战神临世,面对这场战争,也只能以凡人的办法打一场硬仗。天罚不是闹着玩的。”
紫优昙居然还似懂非懂,天真地问朱槿:“居然没施法吗?那他们怎么做到这么快的?”
姚黄感觉紫优昙他可真是太蠢了,听不下去他那么蠢,无法控制地赶在朱槿前面将这事掰碎了同他解释:“贵丹战场上这十来万军队回兵是很快,但这和神通道法没什么关系,主要是靠他们大将军决策果断,安排得当,又懂天相,知道这个季节东风自南海上来,造海船借东风西下由水路回大熙,能比陆路行军快一倍。”实在没忍住白了紫优昙一眼,“什么都不懂,你是怎么当花妖的?”
紫优昙当场就要冲过去和姚黄干起来,被坐在中间的朱槿拦住了。
成玉将凳子移了移,离他们三个都远一点。此时铜镜上的画面又回到了熙卫战场,是一个自高空俯瞰的视野:自淇泽湖南畔的淼都县起,直至东部山地之间的那条大防线已构建完毕,似一道黑色的闸门,封住了整个靴形平原的靴筒拐弯处。淼都防线构建成功,守在前方十里处巨桐县的五万兵士便不再恋战,且战且退,退到后面新建成的防线,正好与新驰援来此的十七万大军汇合。
二十二万大军镇守的第三道大防线似从天而降,又似拔地而起,横亘于四十来万卫军之前,强势地抵挡住了他们的攻势。
两军呈对峙之状。高空俯瞰,并不见战火硝烟,一切都是静止。雾色一挡,似一张有些朦胧的舆图。
成玉皱眉看了好一会儿,手指轻点铜镜,问出了一个比紫优昙专业多了的问题:“我们回军虽快,兵士们急行军赶来驰援,可辎重都压在后面,少说还要十来日才能押送过来。这一条二十二万人构建的新防线看似牢固,武器却有限。我们调兵遣将如此迅捷大约令卫军惊讶了一番,但他们定然也明白武器是我们的短板,这几日怕是会强攻不断。武器不足,即使有二十二万兵士,我们也不一定守得住这道防线。”
朱槿还拦着一心要和姚黄拼命的紫优昙,一时难以分神回答成玉。
姚黄给朱槿面子,最主要可能也是因为打不过紫优昙,没有再和他一般见识,闷闷地站在角落里拿着个冰袋捂着额角上的一片乌青,幽幽回答成玉:“熙朝的这位大将军不容小觑,淇泽湖的三道防线都是他亲手设计,你看,就算他不在,当北卫倾全国之力同熙朝宣战后,淇泽湖的守军们也没有乱起来。无论是抵抗还是撤退,都能条理明晰,从容地等到十七卫的援军到来,建起第三道固若金汤的防线与卫军对峙。”姚黄抬了抬眼皮,“这样严密谨慎且运筹帷幄的将领,如何会犯你所担心的那些低级错误。”说着轻轻拨拉了一下铜镜,镜面立刻被碧绿的淇泽湖所占据,数条大船点缀其上,士兵同民夫们分散于船头船尾,正卖力地从湖中打捞起一捆又一捆包裹严实之物。姚黄指了指浩渺幽深的淇泽湖:“北卫估计死也想不到,湖底是个武器库。”他带着一点欣赏,“谁能想到我们这位熙朝的大将军,早在数年之前,便秘密在湖底藏满了弓箭和劲弩呢。”
朱槿终于制住了紫优昙,听姚黄提及连宋,接话道:“从贵丹回军的海船上,似乎没有见到连将军。”停了停,他面上现出疑惑,“贵丹十五万精兵难道并没有全然回到大熙增援淼都防线,还有什么新的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战略吗?”他挑了挑眉,向姚黄道:“你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连将军现在人在何处?”
姚黄凝神试了半晌,又半晌,面对着仍是一片幽深湖面的铜镜有些不解:“难道是粟及跟着他,因此我的法力难以使他在铜镜中现身?”
朱槿腾出手帮了姚黄一把,两人合力也没有什么效用。紫优昙个子小小,性情很真,看朱槿和姚黄在铜镜跟前捣鼓半天,铜镜却不听使唤,替他俩生气,伸手打了镜子两下,结果把铜镜给拍成了一个卷儿。
姚黄被紫优昙给惊呆了,反应过来后立刻火冒三丈,成玉看姚黄不长记性,又要去揍紫优昙,赶紧先撤了。刚替他们关上门,就听见里边一阵乒乒乓乓。
梨响过来送茶,瞧见在外面透气的成玉,有些欲言又止。连宋同成玉之事,三个男人不知道,她却清楚。虽然跟着朱槿他们于铜镜中观看战事的十来日里,成玉从没有主动提起过连宋,也没有表现过对他的担忧,但梨响一直记得那日成玉对她说起她和连三本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侣时,眉眼中那藏不住的灵动色彩。
有时候成玉的确会那样,心中越是慌张,面上越是镇定。梨响琢磨着,郡主这些时日里镇定如斯,内心中也不知如何忧惧不安。她一时为成玉感到难受,一时却又隐隐有些害怕,害怕成玉有朝一日会难以克制,为助连宋一臂之力,而将铜镜中看到的军情传给皇帝。
虽然郡主一向是知轻重之人,但不是说情爱之事惯会将姑娘们都变成傻子吗?
梨响纠结了片刻,觉得她还是应该开这个口。她靠近了成玉,一边观察她的神色,一边踟踟蹰蹰:“有件事朱槿忘了嘱咐郡主……”
成玉转过头来看着她。
梨响吞吞吐吐:“镜中那些军情,郡主……看便看了吧,最好不要透露给凡人们啊,”说着定了定神,“因天机不可扰乱,若扰乱天机,后果非朱槿、姚黄他们三个区区花妖能承受,”看成玉愣了愣,立刻道,“当然我知道郡主向来是知轻重的,我只是……”
成玉明了似的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怕我忍不住帮他。”
“你不用担心。”她说。
梨响看到她的嘴角勾出了一个嘲讽的弧度。成玉不常做出那样的表情,因此一旦做出,便格外令人惊讶。那是个笑,却是个嘲讽的笑:“他用不着我帮他什么。”她淡淡道。
梨响狐疑地点了点头,又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想了想,自顾自地安慰她:“连姚黄都说连将军他厉害,那他就一定很厉害了。姚黄主天下国运,当世名将他也没几人能看得上。所以即便不用郡主扰乱天机帮连将军,他也一定不会有事,郡主不用担心。”
少女听到她如此言语,微微偏头,似乎失神了一会儿,良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啊。”她很赞同似的,然后有些意兴阑珊地望向远处街景,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他也用不着我帮他什么,天下有什么能难得住他呢。”她微垂了眼睫,又笑了笑,“我一个凡人,从前种种,不自量力罢了。”停在嘴角的那个笑有些轻软,还有些娇,是很好看的,但她的眼睛里却一片清明,没有温度。
梨响心中咯噔一声,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一时却也不知道不对的是什么。
正如成玉所料,面对熙朝二十二万大军固守的淼都防线,北卫打的是趁大熙的军械补给到达之前密集强攻,以求快速攻破此道防线的主意。北卫信心十足,原以为大熙顶多能撑三日,却不想第四日了也不见守卫防线的军士们有弹尽粮绝之态,反倒是他们自己在第五日因后方补给不力而不得不停战休整。而在次日,自贵丹战场撤回的十万兵马也到达了淼都,让北卫冲破淼都防线的算盘落了空,这一场大战终于进入了双方势均力敌的对峙阶段。
前线双方对峙的第三日,平安城中成玉被皇帝召进了宫。
得知皇帝传召成玉,紫优昙如遭雷击,心都揪了起来,因为在将十花楼的铜镜拍成个卷儿,被姚黄打了之后,他觉得这次的确是他没理。他是个有想法的妖,反思之下觉得自己应该弥补,就跑去皇宫里将那面大家都很喜爱的一人高的铜镜给姚黄偷了回来。
宦侍来传成玉,紫优昙第一反应是宫里发现铜镜失窃,皇帝将这事算在了成玉头上,召她入宫是要罚她。他说什么也不愿让成玉替他受过,非要跟着她一起去宫里自首。姚黄看紫优昙傻得愁人,告诉他区区一面铜镜,就算被发现失窃了,这事也不归皇帝亲自管,毕竟一个皇帝一天事也还挺多的。
紫优昙将信将疑,找朱槿求证,但朱槿却像没有听到他的发问似的,只出神地看着换好衣裳出来的成玉,眉间有些忧虑。
直到成玉坐上马车离开,朱槿依然蹙着眉,良久,他叹息了一声:“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一旁的姚黄怔了怔:“你说的是……”
朱槿目视着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马车,苦笑道:“她的第三个劫数。”
成玉的第三个劫数,是情劫,应的是远嫁和亲。
姚黄看着朱槿,慢慢皱起了眉头:“我总觉得这一世,你心里存了许多事。”
朱槿淡淡一笑:“你是说关于郡主的这三劫?”
姚黄沉默不语,忽然道:“其实从很早以前我就有些奇怪,你似乎一直在躲着一个人。”
朱槿挑眉,有些好奇似的看向姚黄:“哦?我在躲着谁?”
姚黄看着他:“连大将军。”
便见朱槿愣了一愣。
“我说对了是吗?”姚黄凝着眉头沉吟,“说来这位大将军和天君幼子同名,所以该不会他便是……”
朱槿笑了,那笑容有些感佩,又有些无奈似的:“你猜对了,他确实便是那位水神。这一世,这凡间很热闹对不对?”
姚黄一惊:“怪不得你一直躲着他。”却又有些不解,“可你不是说过,尊上临去之前加持过你,所以这世间除了洪荒之神,没有谁能看透你的真身吗。即便水神有心窥视你,你在他眼中,也不过一个得道的凡人罢了。而郡主身边的侍从皆是有道之人这事,宗室几乎全晓得,你又怕什么呢?”
说到这里,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仿佛乍然明晰,有些了然地看着朱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了,你担心若然相逢,即便水神看不出你的真身,但万一他怀疑你的来历,以至于最后连累尊上,便不好了,是吧?”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可纵使水神他颖慧绝伦,又能举一反三,怀疑了尊上非是等闲之人,然托第一代冥主之福,尊上如今肉体凡胎,无一丝一毫仙泽神性,的的确确就是个凡人,他又能怀疑什么呢?若是神仙,即便仙泽被压制,仙体终归也是仙体,和凡体是不同的,但尊上今世既有这样一副凡体护佑她,可谓万无一失的,你又何需如此谨慎呢?”
对于他这一番难得的推心置腹之论,朱槿并没有反对,甚至极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都没错。”他轻轻叹了口气,“但为何要如此谨慎……或许是因水神降生之后,我在南荒待过一段时日,不能确定那时候他是否见过我吧。”
姚黄哑然,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想了想,那愁绪笼罩的一张脸上现出了一点光:“对了,我还有一个想法。”
朱槿表示愿闻其详。
姚黄思忖着道:“八荒之中这些后来的神祇虽不知晓,可我们却明白,当然你也明白,水神和尊上是有命定之缘的,既然水神恰巧也在此世,也许我们并没有必要一定要让郡主去和亲,兴许水神可以化解……”
但话未完便被朱槿沉声打断。一贯稳重的青年此时竟有些疾言厉色,眉目间弥漫了沉肃的冷色:“连你也糊涂了吗?这劫,我们是不能插手的。”他静静望着远天,“我的使命便是令她顺利渡劫、顺利归位,将水神引入此事之中,势必再生事端,我不能冒险。”
“可……”姚黄有心反驳,但看着青年那无比严峻认真的神色,一时竟也无语。
成玉坐在御书房里捧着个茶杯慢吞吞地想,皇帝召她来要谈的事,大约是和亲。
其实来路上她就有些猜到。御书房中同皇帝行礼问安后,皇帝又给她赐了座,她就差不多确定了。因往常她来御书房听训,要么站着要么跪着,皇帝无处安放的兄妹爱几乎全安放在了她身上,爱得深,管得严,给她赐座这种事,皇帝从来没干过。
前一阵熙卫之战,局势甚为紧张,大约在战事上用了许多精神,皇帝瞧着瘦了些许。他先关怀了下成玉风寒可好了没有,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令沈公公去给她拿了个手炉,才进入了正题:“乌傩素的四王子前些日向朕求你,说今夏曲水苑避暑时,他曾于鞠场见过一次你的马上英姿,自那以后便将你记在了心中,倾心于你,不能自已,希望能求娶你做他的正妃,以结两国之好。”
成玉知道,此时最合宜的表情便是惊讶,因此她做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但她心中其实并无讶异。熙卫正是战时,此时遣宗室女和亲,和亲之国必定是皇帝考量的于此战最为有益的可结盟之国。乌傩素在大熙之北北卫之西,与两国均有交界,正是结盟首选,故而若要她和亲,远嫁之地十有八九是乌傩素,她来路上便想过了。
乌傩素的四王子成玉没有见过,至于成筠说这位四王子曾在曲水苑同自己有一面之缘,别后便情根深种,这些言语,她并没有放进心中。
皇帝咳了一声,沈公公适时递过去一杯参茶,皇帝喝了两口,将茶杯放在桌上,看了出神的成玉片刻,道:“四王子敏达乃是乌傩素王太子胞弟,自幼与太子感情极好,其人一表人才,清芷爽朗,文武兼全,他既向皇兄求了你,皇兄左右考量,亦觉他乃良配,也有意将你许他,”成筠停了停,抚着手中一柄镇纸,目光凝在成玉脸上,语声和缓,“但毕竟远嫁,皇兄不愿迫你,因此召你入宫,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虽然皇帝将此事叙述得如同一场寻常议亲,且还因是一位英俊皇子求娶一位美丽王女,而使这场议亲带了几分浪漫,但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实际上,成筠刚得到北卫宣战边境告急的消息,便飞信传书与连宋商议,定下了同乌傩素结盟之计,挑选了使臣出使。但此非常时刻,谈判交涉耗时越短越好,为使结盟万无一失,成筠便召了今夏随兄长出使大熙后并没有随使离开,而是留在平安城游学的乌傩素四王子入宫密谈。
这场密谈是桩交易,成筠希望敏达能回国一趟,帮助大熙使臣游说他的父王和长兄,尽快促成两国结盟;而与之交换的是成筠亦可应敏达一事,允他所求。天子之诺,乃重诺。敏达若有野心,在此时提出要大熙将来助他夺嫡登大位,成筠都有可能答应,但这位四王子却爱美人不爱权柄,用这一诺提出了求娶红玉郡主成玉为妻。
这当然是不用考虑的事。成筠答应了。
敏达的确才能卓著,昨夜大熙使臣便有密信送至成筠的御案,解开密码,信中说结盟已成,还说当此信送出之时,自礵食战场上撤回的四万军队已抵达乌傩素边境,是夜便将秘密进入乌傩素国,执大将军之令,于乌傩素和北卫的北部边境发起进攻,在北卫国空虚的大后方点一把火。皇上收到信时,北卫应已分兵回防,救援失城去了,淼都防线的对峙局面当已被打破,战势自此将朝着大将军所预估的局面顺利过渡,请皇上不必挂心。
结盟既成,乌傩素国那边新开辟的西战线也进展顺利,这固然是可喜之事,但也意味着将成玉送去乌傩素的时刻到了。
故而成筠才会召成玉入宫。
成筠早已答应敏达的求亲,这已是一桩无可转圜之事,今日同成玉提及这桩事时,他却说不愿迫她,要听听她的意见,不过是他不能担一个强迫之名,要让成玉自己点头罢了。
他不大有把握他的大将军对成玉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固然从前他有心撮合他二人,但此一时彼一时。若连三亦心慕成玉,他却强硬下令送她和亲,说不便会令君臣生隙,但若是成玉自己答应,那便不一样了。
他知他这位堂妹聪慧,不用他点拨,亦能明白这桩亲事的重要,她一向胸怀大义,她会自己点头。
他并不是不疼爱她,往日里听她自己颠颠倒倒说什么“我们当公主郡主的姑娘,说不定哪一日就要去国离家,和亲远嫁,学什么琴棋书画啊,反正那些异邦人也欣赏不来,还不如学个他们当地的马头琴”时,他还气过她总胡说八道,也曾想过他怎会让她去国离家和亲远嫁。
那时未料到终有一日她所言成谶,而他竟没有怎么犹豫就选择了牺牲她。可他一朝为君,抚四方,牧万民,肩有重责,他只能如此选择。
天子这条路,走得好的人,必要做孤寡之人。
成玉静静地坐在一张杌凳上,她听懂了皇帝的态度,也听懂了他虽然告诉她可以发表意见,但实际上他并不希望她有什么意见。生在皇家,该懂的她都懂,且她行过千里路,也读过千卷书,还起码帮京城中不学无术的贵族少年们代写过上百份时政课业,因此她也猜出了这桩亲事背后的波澜暗涌。
皇帝问她对和亲有何意见,固然皇帝不喜欢她有什么意见,不过她其实也真的没有什么意见。从前老道算出的那道病劫和那道命劫她都应过了,她不觉得这第三道劫数她还能有不应之理,她只是一直没有去想它罢了。
老道说她一旦和亲,小命休矣。她从前的确很抗拒这件事,这花花世界如此烂漫多姿,她是想要活着的,谁不想要活着呢。但舍她一人远嫁,可使万民早日脱离战火,尽管和亲说不定会令她殒命,她也无法说不。
她被大熙的黎民奉养长大,即便为他们而死,也是死得其所。这命运虽然残酷,但或许是她早料到了有这么一日的缘故,她并无自怜,也无哀伤。
她去过冥司,知道了人死后将有幽魂归于地府,渡思不得泉,过断生门,饮忘川水,上轮回台,入往生树,然后像一张白纸一样投身到一个新的地方,做一个新的人。那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怕。
去往乌傩素,何尝不是去往一个孤独的新地方,斩断前尘,做一个新的人,那同身死入冥司又有什么大区别呢?
因此她并没有告诉皇帝当年老道对她的谶语,她抱着手炉,想了一会儿,回答皇帝:“皇兄既认为这是一桩好姻缘,那必定是一桩好姻缘了,臣妹但凭皇兄安排。”
回到十花楼,已是傍晚时分。午后下了一场雪,此时雪虽停了,天色却仍不好。院中亮起灯笼,彩灯白雪,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穿过照壁,成玉一眼看到梨响坐在一棵云松下掩面低泣,姚黄则站在一旁柔声安慰。这个组合太过新鲜,让成玉愣了一愣,好奇心驱使她过去问问。
按理说她一进门他们就该发现她,但因梨响沉浸在悲伤中,而姚黄刚化形不久,对身体的掌握还不够熟练,以致成玉都走到附近的廊下了,两人都没发现,还在自顾自说着话。
梨响边哭边道:“我同朱槿说,我们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陪着她安稳度过此生罢了,可没想到朱槿他居然还是那样冷心绝情,问我‘你可还记得,每一世,到了最后的时刻,你总会如此求我,但我的答案始终如一’,”梨响恨得声音都沙了起来,“我当然记得,过去的七世,每一世的最后都是他杀了她!”
姚黄拍着梨响的背帮她顺气:“你这是气话,”他道,“她原本无情无爱亦无欲,复生后入凡转世,这一世又一世的,本就是为了习得凡人的喜怒哀乐爱恶欲痴。习得一种情感,那一世她的历练也便结束了,再多待不仅毫无意义,实则还是在耽误她,朱槿那么做其实无可厚非。”
梨响绞紧拭泪的丝帕,滴滴垂泪:“可这一世她不一样,这是最后一世,她带着从前习得的所有情感来到这一世,有了喜怒哀乐,那样灵动可爱,朱槿他怎么舍得,怎么能眼睁睁地……”
姚黄打断了她的话:“朱槿亦是不舍,可这一世她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完成这三道劫数。为了获取一个完整人格,她已经历了十六世修行,若是避了这道劫,完成不了今世的学习,她还需得再重来一世。可当年初代冥主只为她做了十七具凡躯,若这一世不能成功,以朱槿和我们之力,又去何处帮她寻一具不会被旁人看破身份的凡躯?下一世我们又怎能保得住她在人世平稳修行,不被人看出端倪,不被人争夺觊觎?到时会生出多少事端,只怕我们根本无法掌控。”
梨响拭泪:“我也知道……我只是舍不得,这一世的她和修行完毕归位列神的她还是一个人吗?在我眼中不是啊,我也不奢求能陪她几十年,哪怕让我再多陪她几年……”
姚黄轻声一叹:“前两次劫数,应了,也化了,兴许这一次亦能化解也未可知。别再埋怨朱槿了,若这第三道劫数亦能最终化解,而不必她以性命相付才能学得那些知识……”他边转身边道,“那,待她习得凡人的背负为何、忧惧为何,爱为何、爱之甜蜜与苦痛又为何,完成这一世的修行,我保证朱槿绝不会再像前几世那样。你要知道他非铁石心肠,他也不忍,所以你会有时间陪她……”姚黄突然噤声,一双锐目蓦地睁大了,“……花主。”
不远处的廊檐旁,雪光映照之下,少女一张脸惨白,凝视他们片刻,低哑道:“你们方才,说的是我?”
八个字似巨浪打来,牡丹姚帝见惯了世面,向来从容,此刻也禁不住慌乱起来,声音失了镇定:“花主听岔了,我们……”一时却不知该找个什么借口。
梨响赶紧帮忙,但她一向没有什么智慧,而这次她急智下的发挥也没有超过平常水准。她编了一套匪夷所思的说辞:“我们是在谈论紫优昙罢了,紫优昙他也同花主你一样,他也有三道劫数,但因为他情商不是很高,所以他要学习凡人们的……”
姚黄感到绝望。
正当他预感天可能要塌了时,朱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成玉身后,手轻轻一抚,少女已倒在他怀中。朱槿沉着脸,面向梨响,没好气道:“你觉得你这套说辞她会相信吗?”
姚黄沉默不语,梨响自知闯了祸,但担心朱槿对成玉做什么,鼓起勇气抽抽噎噎:“你、你消除掉她方才的记忆就好,不要再做别的。”
朱槿正欲为成玉消除记忆的手顿了顿:“你以为我会对她做什么?”
梨响缩了缩。
朱槿将人事不知的成玉打横抱起来,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叮嘱他二人:“她必须作为凡人经历此劫,那些事绝不可让她知道,你们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大意。”
眼见朱槿将成玉抱回楼中,姚黄捂着额头也想回了,不料紫优昙突然冒了出来,一脸震惊:“方才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他先是不赞同地看了一眼编派他情商低的梨响,而后牢牢望定姚黄,发出了感叹,“天哪,我们的花主,她居然并不是一个凡人吗,她明明形魂体魄都和凡人一个样啊!”
姚黄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他又想给紫优昙上课了,课名就叫“辅佐花主的每一个千年花妖都必须知道的十件小事”。他忍了又忍,没忍住,问紫优昙:“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被朱槿选进十花楼的?”
紫优昙今天脾气好了很多:“真的,我确实没有问过朱槿这个问题,他到底是怎么把我选进来的?”他回忆了一阵,皱着眉头说。
姚黄不想再和他说话,感到太糟心了,就捏着眉心走了。
红玉郡主即将和亲至乌傩素国的消息,没两日传遍了朝野。
齐大小姐很快上了门,却被告知成玉不在十花楼中,而是去了冰灯节。冰灯节为迎冬至而办,就办在正东街旁的那一方碧湖畔。
天阴风大,且明日才是亚寒,后日才是冬至正日子,还不到共庆佳节的时刻,因此节会上人不多。齐大小姐沿着湖畔走了一个来回,穿过座座精美冰雕,遥遥望见前方一个小亭中坐着个白衣少女,像是成玉。少女身旁的侍女看身量也有些像是梨响。二人一坐一站,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个炉子,似乎是在行温酒赏雪的雅事。
古诗有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阴雪天如此正是应景。齐大小姐想着走了过去,待走近时,亭中少女也正好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她,有些惊讶,但立刻眉眼弯弯地招呼她:“小齐你怎么来了?”手中的玉箸还杵在小火炉上头的银锅里,“你要和我们一起涮火锅吗?”转头吩咐梨响:“快给小齐添双筷子。”
齐大小姐:“……”
成玉看齐大小姐一时没有言语,想了起来:“哦,你不太能吃红锅。”解释道,“没想到你要来,所以没准备鸳鸯锅。”
梨响在一旁提议:“可以在锅里先涮一涮,然后过水吃,那样就不太辣。”
成玉沉吟:“这种吃法,对火锅不太尊重吧?”
梨响犹豫:“还好吧,过水吃红锅总比吃清汤锅对火锅更尊重?”
“那倒也是,”成玉点头,转头问齐大小姐,“那就给你倒碗白水,你拿水过一过?”
齐大小姐心急如焚来此,本以为所见的将是一位因即将被远嫁而忧虑无比的郡主,她们也将在一个严谨肃穆的氛围中郑重地商谈如何挽回此事。若成玉是在对着凄凉湖景喝闷酒,那也罢了,万万没想到两主仆在这儿热火朝天地涮火锅。
齐大小姐一腔言语不知该从何说起,茫然坐下接了筷子,随波逐流地涮了两筷子,在成玉指着锅中一味香料对梨响道“回头去乌傩素,得多带点儿这种调料,他们那儿八成没有”时,齐大小姐终于回过神来:“所以去乌傩素和亲之事,你是自愿的?”
成玉正涮着一片牛肉:“也说不上什么自愿不自愿。”她慢吞吞道,将涮好的牛肉放在一旁的白瓷小碟中,“不过,我的确是同意了。”
齐大小姐听出她话中之意:“你是说,皇上并未迫你,给了你选择,你自己选择了和亲?”
成玉点了点头,接着低着头小口小口吃涮好的牛肉。
齐大小姐看着成玉的发顶,感觉一口气上不来,灌了半壶茶水,将心火浇熄,才能开口:“乌傩素确是西北重地,国亦不弱,但其国朝立于一片高寒之地,环境恶劣,气候亦严酷,四季中有三季皆为隆冬,土地不沃,物资不丰,衣食住行远比不得我大熙。且你虽体健,但终归不是在乌傩素长大,于彼高寒之地生活,别说似你在大熙这般骑马射箭蹴鞠了,多走几步路便喘气都难。这些你想过吗?”
想是都想过的,成玉煮了片莲藕,盯着咕嘟咕嘟的浓汤,回齐大小姐:“这些都可以克服。”
齐大小姐窒了一窒:“好,就算这些你不在意,”她蹙起眉头,“乌傩素蛮夷之国,不习礼乐,不遵礼教,兄死,弟娶寡嫂,弟死,兄收弟媳。便是你与那乌傩素四王子真能相依到儿女绕膝又如何呢,父若死,儿子还能娶除生母之外的诸母。你若真嫁过去,这一生等待你的将是无尽的磋磨,这些你又想过吗?”
这些成玉没有想过,因为这些事都着实太遥远了,她或许根本挨不到那种时候。
齐大小姐止住成玉手中的玉箸:“你去陛下面前告诉他,你后悔了,你不想去,你并非真心愿意远嫁去乌傩素。”
成玉静了一会儿,收回筷子,置在一旁的白釉梅纹筷托上。她抬头看向齐大小姐,目光明澈:“此事已定下了,是别无转圜之事,你便不要再费心了。这些时候我们倒可以多待一待,往后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定下了,只能是皇帝将此事定下了;别无转圜,是说此事其实主要是皇帝的意思。齐大小姐立刻便听明白了,因此也静了片刻。
“不可能没有转圜的。”良久,齐大小姐道。
“我打听过。”齐大小姐凝眉,一字一句,“当日乌傩素王太子率使臣出使我朝,陛下于曲水苑招待诸使臣,行宫之中,并非只四王子瞧上了你,王太子亦看上了烟澜。大约四王子亦知王太子心意,明白大熙绝无可能将两位贵女远嫁乌傩素,因此藏了心思。而王太子率使臣回国后,乌傩素王亲自来信,为王太子求娶烟澜,彼时皇上亦有心促成此事。”齐大小姐停了停,“若那时事成,乌傩素与大熙早已是姻亲,此次根本无需将你远嫁。”
成玉愣了愣:“竟有此事。”端起茶杯,复又放下,“那也不必可惜烟澜当日没有嫁过去了。若送我和亲是件不幸之事,那让烟澜去亦是一件不幸之事,让谁去都是一件不幸之事。”
齐大小姐道:“我并非可惜当日烟澜没有嫁成,是听闻彼时驰军前去贵丹的大将军临走时将烟澜托付给了国师照看,而乌傩素王求亲之信送来之时,正是国师力劝了皇上,皇上听从了国师的意见,方那样干脆地拒绝了乌傩素王的求亲,所以我想……”
“你想的,”成玉打断了她的话,但说完那三个字后,她却像有些失神似的,有一阵没有开口,待齐大小姐唤了她一声,她才回神似的道,“你想的,恐怕不行。”
齐大小姐沉吟:“我知道如今是非常时刻,即便让国师相帮,劝说陛下,也不会像上次烟澜之事那样好劝。大熙和乌傩素是必然需要一场联姻的,但国师非一般人,劝动陛下在宗室中另择一人送去联姻,亦未可知。”
成玉问她:“那你说,换谁去呢?”不待齐大小姐回答,她把玩着一个空杯子笑了笑,“怕是只能换烟澜去,才能叫乌傩素满意。”
齐大小姐思索片刻:“若要在烟澜和你之间择一人留下,陛下会择你。”
成玉依然在玩那个空杯子,微微偏着头:“但连将军不会择我。将军不会择我,国师便不会择我,皇兄便不会择我。”
齐大小姐犹记得上回见成玉还是月前在宫中,彼时成玉还在虔诚地为出征的连三抄经祈福,眉眼弯弯又有几分害羞地告诉她,说她觉得连三是喜欢自己的,她也喜欢连三,他们是两情相悦。那之后,齐大小姐因外祖想念而去了一趟河西,再回京城,便听闻成玉将和亲远嫁之事。直至今日,亲耳听闻成玉说连三不会选她,而她也再未叫连三一句连三哥哥,却疏冷地称他连将军。
齐大小姐一时茫然,沉默了片刻,问成玉:“将军不会择你……此话怎讲?”
成玉托着腮,平静地看向不远处的冰湖:“烟澜才是连将军要保护的人,我不是。”
齐大小姐一时怔然:“是否……有什么误会?”
“有什么误会呢?”那白瓷杯终于不堪把玩,啪一声摔在地上。成玉“啊”了一声,似是感到可惜。梨响赶紧过来收拾。成玉微微往旁边挪了挪,避开碎瓷,没忘记继续回答齐大小姐的问题:“我问过他,他是这样说的。”
齐大小姐仍不能信,秀眉蹙起:“我知道连三待烟澜向来不错,但皆是出于兄妹之情,他对你才是从一开始就……”
“我只是一个消遣。”成玉打断了她的话。用这样令人感到屈辱的言辞来形容自己,齐大小姐听得难受,她却并不在意似的,很是云淡风轻地总结道:“所以你想的法子行不通的。”
齐大小姐闭了闭眼,颓然地抬手撑住额头,眼眶一红:“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梨响退去了一旁拭泪。
良久,齐大小姐感到一只手覆盖住了自己放在石桌上的那只手的手背。那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令她颤了颤。她抬眸看向成玉。银锅之上升起一团热雾轻烟,少女的神色隐在雾色后亦真亦幻。她难以分辨,也难以看懂她脸上表情,只听到她轻声对自己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小齐,我们总是要分别的,所幸今天不是分别之期,你不要难过。”
面对这安抚和宽慰,齐大小姐一时哑然,喉咙哽痛,久久不能成言。
小亭建在湖边,她们背后蜿蜒着一道长长的湖岸,间杂着矮小的冰灯和积雪的枯树。
是一片空茫而孤独的银白世界。
国师不在京中,皇帝命钦天监测算和亲之期。钦天监副监正观七政之星四余之曜,测定腊月十七乃成玉离京的吉日。太皇太后不舍成玉,召她入宫陪伴,又听闻齐大小姐乃成玉手帕交,格外开恩,将齐大小姐也宣来了慈宁宫小住。
宫中日月,并无什么特别。太皇太后夜得一梦,这日闭门礼佛,无须成玉和齐大小姐侍于身侧,两人便领着梨响和一众宫女在慈和殿前的小院里堆雪人。不多时,院中就多了两只雪做的仙鹤。齐大小姐端详一阵,领了梨响去御膳房,说去要几粒黑豆为这一双仙鹤点睛,让成玉再修一修仙鹤的羽翼。
成玉正拿着把凿子围着雪鹤细凿鹤羽时,烟澜来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听闻太皇太后今日礼佛,却也没有立刻离开,在廊下停留了会儿,目视着院中,片刻后让伺候的宫女将她推去了成玉近旁。
成玉没有招呼她。烟澜又在旁边看了会儿。“我那日,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她主动开口道,“前些时候我见皇兄,亦向皇兄提说了,乌傩素不似大熙文脉昌盛,藏书欠丰,你又素喜读书,当多备书册陪嫁予你,也方便你闲暇时解忧解闷。”
听起来是一段示好。话罢她凝视着面前的少女。
少女一袭碧霞云纹衣裙,碧纱层层叠叠,做成裙尾,顺着腰肢一路往上,即便冬衣,亦裹出了玲珑体态。她微微躬身在仰天似啸的雪鹤身前,执了玉凿的纤白素手自衣袖中露出,仿佛全神贯注于手中工事,并没有立即应答。烟澜身前的宫女沉不住气,欲要上前,被烟澜一个眼神止住,不甘地低头。
成玉凿完了最后一笔鹤羽,将凿子递给了端着乌木托盘上前的侍女,又拿帕子擦了擦手,方转身看向烟澜:“皇姐其实从未后悔过当日之言,今日又何必来此对我说这些违心话呢?”
得知成玉将远嫁至乌傩素,烟澜不愿面对的那些关于成玉的情绪立刻便少了大半,因此后来她的确出于好意同成筠建议过和亲陪嫁礼单。直至今日,她心绪愈加平和,故而忽然得见成玉,她斟酌片刻,才过来同她说了那些话。她们两人之间其实原本便不该有恩怨,在成玉离京之前,能化干戈为玉帛,也是一桩好事。
她只是没想到她温言示好,成玉却表现得这样冷漠锋锐,不禁叹了口气:“当日我的确是为了你好,但说话的方式却有欠稳妥,是我的错,我少不得自省。”
成玉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皇姐今日这样和善,是因为我将西去和亲,此生再不得归京了吧?”
事实虽然如此,但这番因果被成玉如此不加掩饰地直白道出,极令人难堪,烟澜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我好意同你道歉,你不要不知好歹。”
成玉方才凿着仙鹤,穿着斗篷不好活动,此时静站在那儿同烟澜说话,只一身碧裙显是太过单薄。宫女送来了一件白狐毛镶边的云锦斗篷伺候她穿上,她一边穿着斗篷一边漫不经心:“皇姐可知,这世上有许多人,明明是为了私欲而行不端之事,却偏要给私欲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譬如朝堂之上党同伐异者,必要给敌人冠上一个不义之名,如此一来迫害他人便成了义举;又譬如窃国者,口口声声自己是为天下苍生谋利,如此一来窃国也就成了善行。”宫女已退到了一旁,她整理着袖子,语声戏谑,“区别只在于有些人能承认自己的虚伪,有些人却不能,皇姐,你是哪一种人呢?”
烟澜怒极:“你什么意思?”她并不是真的不懂成玉是什么意思,她明白她是在嘲讽她虚伪。她真的虚伪吗?她并不愿深思,只是本能便想驳斥,但似乎又无话可说。她最不喜成玉便是这一点,她不明白为何她总能三言两语便激起她的怒意,让她失控,因此她冷声道:“论口齿我比不上你,你口齿既如此伶俐,怎不去皇兄面前逞能,让他打消送你和亲的意图?”看成玉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恶意突然就关不住,自胸腔激涌而出,她笑了笑,“我好意想同你消除误会,你却如此敌视我,是因知晓乌傩素其实有意于我二人,最后被送去远嫁的,却只你一人,是吧?”
便看到少女果真收敛了所有令她不悦的表情,面上一片空白。
烟澜不明白为何每次和成玉的交谈都像是一场战争,但敌人鸣金收兵,她便忍不住进攻:“所以,你是嫉恨我。”她缓慢地、痛快地、恶意地道。
少女垂下了眼睫,像一张空白的纸,缓缓染上不同的色彩,她的唇抿了抿,就抿出一个笑来,但那笑极为短暂,掠过唇角,像一只蜻蜓匆忙路过初夏的荷蕾,令人难辨意味。“是啊,我嫉妒皇姐有连将军的保护和看顾,是他的掌中宝。”她还叹息了一声,像是很真诚似的,然后添了一句,“今日若我说的话让皇姐不舒服了,你便当我是嫉妒你好了。”她看着烟澜,消失的笑意又重回了她的唇角,却分明带着漫不经意的戏谑。
烟澜心中一惊,面前的少女只有十六岁,她从前对她了解不多,但传言中也常听闻她的天真纯稚。他们说她像是一只稚嫩的雀鸟,在太皇太后的羽翼下无忧成长,养成纯善和不解世事的性子,是宗室中最为幸运的少女。可眼前这唇角含着戏谑笑意的女子,哪里是纯稚而不解世事的?这已是一只换了羽的成年鸟雀,拥有了华美的羽翼和锋锐的爪子,优雅地栖息在高高的枝头,叫人难以看懂,也难以忽视。
好在,她要去和亲了。
十日后,太皇太后才将成玉放出宫。回十花楼后,得知她要去国远嫁的小李大夫来找她哭了两场,花非雾来找她哭了两场,她开解完小李,再开解完小花,然后将十花楼的花花草草收拾收拾,就到了腊月中。
腊月中,熙卫之战以大熙大捷告终。朱槿、姚黄、紫优昙又先皇帝好几步得知此消息。因是意料之中,也并没有什么惊喜。但姚黄贴心地将成玉因陪太皇太后和开解小李、小花而错过了的后期经过给成玉补全了。
说当日他们未在贵丹回军的海船上见到连大将军,原是因大将军并未一力寄望于大熙与乌傩素结盟以解淇泽湖之困。说安排大熙军队自贵丹撤离时,连宋并不曾随行,而是留下了三千精兵,领着他们自礵食国翻越了横亘在北卫和礵食之间、许多年从未有人成功翻越过的天极山主山脉。
就在淇泽湖熙卫两军进入对峙阶段,而大熙和乌傩素的军队已集结在乌傩素与北卫边境、意图发起强攻时,连宋率领的三千精兵突然自天极山麓从天而降,令守备空虚的北卫猝不及防。
这一支精兵由主帅带领,先克北卫东方重镇,再据王都要津之河桥,北卫王都一时告急。同时西北边境亦有乌傩素发起强攻,连占北卫数城。更可怕的是,淇泽湖以东,北卫与大熙以天极山一条东西余脉划山而治,而此时,大熙却极有可能趁势控制天极山的两处隘口,长驱直入北卫腹地。
北卫三地告急,然如此情势下,若从主战场退兵围救三地,淇泽湖畔,大熙三十万军队铁蹄所向,等待北卫的将是全线溃败。
最终,北卫以四座城池数万珍宝的代价,向大熙求和。
姚黄点评这场战争,用了“布局精彩”四字,又将大将军夸赞了一番。
梨响在一旁听了半日,别的没太听懂,只听懂了连宋打了胜仗,战争已经结束。她闷闷问了句:“那他快要回了吗?”
姚黄不明就里:“谁?”
梨响看了成玉一眼:“大将军。”
姚黄沉吟:“按道理是的吧,走得快,还能先赶回来过春节。”
梨响又看了成玉一眼。成玉在一旁喝着茶,从始至终都在耐心地倾听着他们的谈话,但从始至终都没有给出什么反应。
她原想着无论如何,成玉喜欢过连宋,若两人能见上最后一面,道个别,那也好。但突然又想起那日风雪亭中,成玉对齐大小姐说:“连将军不会择我。”
“我只是个消遣。”又感窒闷。
或许见不着也好,见不着,那也罢了吧。梨响在心中叹息。
腊月十七,成玉离京的这一日,平安城又降大雪。
风雪漫漫中,数十兵士执着洒扫用具在前开道,后面跟着长长的仪仗队。明明是送亲的队伍,在这阴冷昏沉的雪天里,却令人感受不到丝毫喜庆。成玉坐在朱红色的马车中,当仪仗队穿过城门时,她撩开绣帘,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平安城。
她原以为她会流泪。但是她没有。
城门旁有一棵半高的枯树。她记得那是棵刺桐。她这才发现,她对这座城池其实很是熟悉。这是她的家。但她今生再不能回来。
有一只蓝色的鸟停在刺桐的枯枝上,被仪仗队惊动,喳地叫了一声,惊飞起来,消失在风雪之中。
身后的平安城亦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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